【I-Thinking原創】小說的內心是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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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學的是文學,我開始系統地看一些小說。我開始在思考為什么王安憶的語言讀起來那么舒服,為什么張愛玲的比喻那么精妙,為什么福樓拜的描寫那么精細,這些都是通過方式和技巧來實現的。我開始發現原來文學寫作也是一個技術活,是一個工匠活。一篇小說寫下來,要考慮它的節奏,怎么讓人看的不累啊,怎么讓人看了欲罷不能啊,還要考慮它的語言是否精美,是否能讓人覺得看你的小說是享受,看你的語言也是享受啊,還要考慮它的意象等等。其實,你沉下心來看一篇小說,就會發現這是一個技術活,像做金字塔似,一步步壘上去的。記得我一篇小說寫下來,全身都累壞了。有時候,寫完了一篇,就身體不舒服。的確,你在寫的時候,是不會考慮這些抽象的東西,你就憑著一股激情寫的,寫完就完了。我以前也是這樣的。可是你要寫長的話,很多都不是一天就能寫完的,它要分很多天才能寫完。這就要你有耐心,有定力。我曾經寫了一個四幕劇《相思橋》,花了一個星期打草稿,再花了一個星期去寫的。這就不是靠激情能完成的。而是體力和腦力都要投入進去。

      我一般寫小說之前,都會看很多書來鋪墊。寫一個5000字的小說,寫1萬字的小說,我都會看幾部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培養一種飽滿的氣勢,讓自己的大腦活動活動,培養培養語感,再去寫小說。這樣小說就會很有氣勢,有精神。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寫作習慣。不具備代表性。說實話,寫小說真是苦差事。每回開始寫的時候,我就后悔,我想放棄。我的故事都是存儲在心里很多年的,小說的題目也想過很多年。曾經我寫過一篇小說《失落的森林》,這個題目我很多年前就想好了,我喜歡它的韻味。可是小說要寫什么我不知道。當我在生命中的某一刻,突然一個故事讓我砰怦然心動,我覺得正好是我喜歡的題目要表達的,我就去寫了。還有小時候的很多故事,我一直忘不了,我覺得它那么讓人魂牽夢繞,那江邊的油菜花,那田野的麥子,那月光的墳墓,很多很多年前的故事都在心里,都在夢里,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刻,它被觸動了,被激活了,我就想把它寫下來。寫的時候,我仿佛沉浸在那個世界里,拂去時光的灰塵,我要復制那個時光的影像。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樹,那些花,那些風,那些雨,都不是簡單的說就能把韻味表達出來的。我就要去通過很多語言的雕刻,很多情節的設計,很多細節的描述,才能讓讀者和我一樣能到達那個世界去,和我一起唱,和我一起哭,和我一起笑。在和我一起回味的時候,去思索很多東西。哲理也好,感觸也罷,反正都能都從我的文字中得到釋放。我沒有告訴你任何道理,而是讓你自己去想。這就要求我要把小說寫得很好看,大家愿意看,并不知不覺的去思考。

     我能理解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死的時候為什么那么痛苦,我自己寫的時候也有過。當你描述你寄托那么多夢想的人死去,當你看到自己內心的痛楚都要別激發出來的時候,你都會難受的。可是寫小說的人都有些殘忍的。一個人越是美好,就越要他難受,甚至毀滅。如果看過巴金的《家》,都會有這種感受。寫小說的一般都不喜歡寫太正常的人,而是要去寫一些邊緣化的人,不正常的人。因為在這些人的身上才會有故事。寫小說的明白這個世界沒有什么絕對的好人和壞人,也沒有什么絕對的對與錯,每個人都是復雜的,每個人都拖著厚重的故事的。我相信這個世界,純然的黑,純然的白,都是很少,大多數是灰色的,有陽光下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在這個大世界里,每天接觸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內心里涌動著那么多的感觸,嘴里說了那么多的話,哪個人沒有一些故事?你是父親,你是孩子,你是領導,你是男人,你是乘客,你是小偷,你是主席,地位,身份,收入,社會讓你在這個世界形形色色,五彩斑斕,故事還不多嗎?

     人在這么復雜的社會,要想保持一直的純白太難了。而一個人太白太黑,寫小說的就沒辦法動筆,除非你去學習解放初那樣寫高大全的人物。你別看長篇小說中那么多的人物,紛繁復雜,其實很簡單,作家把人的內心世界把握住了,掌握了這個人的性格,這個人的脾氣,就好寫了。你就順這個人物的性格邏輯寫就行了。《紅樓夢》就是把每個人的性格都把握得很好,所以寫起來那么龐大,可是人物卻是那么鮮明。再復雜點,這種性格的人和那種性格的人在一起會怎么樣,這都是寫小說寫時候快樂的時候,無數的排列組合,性格爆的人和性格溫的人在一起怎么樣,優雅的人落到粗俗的人群里去會怎么樣,都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矛盾,各種各種的故事。不是你去寫他們如何吵架啊,戀愛啊,沉默啊,而是他們都是活的,他們自己寫他們自己了。

      小說家要想他們筆下的人物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就必須讓他真實的內心世界袒露在你的面前才行。什么時候,人物的真實一面才會展現出來呢?什么時候,人物的內心世界才最大程度的打開呢?在我們每天的正常生活中,不可能,因為大家都戴著面罩,都在正常的扮演著各自社會賦予的角色,有各種道德法律紀律約束著你在正常的規定生活。你發現每個人的生活都差不多,上課學習,上班工作,都是平淡乏味的。你不可能一下子對一個陌生人知根知底的了解。因為大家太正常了。可是小說家就是要發現在這個正常的地殼下面你的內心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去傾聽你內心里的聲音。很多時候,你發現一個你很熟悉的人,突然做了一件讓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你覺得太奇怪了,怎么會這樣呢?其實你要是順著他的內心世界邏輯去走,就會發現發生這樣的事情真是太正常了。

     前面我說過,寫小說的都喜歡寫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事情。當然一個讓人驚奇,一個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你說你想不想了解一下是為什么?當然這是極端的例子。再舉個例子,曾經有一個電視劇,背景是在1976年,唐山發地震,這是個很不正常的事情,本來大家都生活得很平安,晚上睡個好覺,第二天去上班,去當領導,去做員工,去上學,一個正常的社會。可是那一天,一場地震來了,整個城市都毀了,是一個人間地獄。這個世界,人們只剩下自己了,都只是人本身了,都要活命。這個時候,你會發現,人的真實一面都顯示出來了。地震來時,有一家人都往外跑,爸爸奔出門去,拼命的跑,媽媽拖著兩個孩子在后面喊道:“孩子他爸,快把孩子帶上!”爸爸邊跑邊回頭說:“自己命都管不了,還管你們!”平時,這個人是個好爸爸,好丈夫。可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他的內心很多東西都出來了。不是說他平時的就是裝的,那也是真的,是正常的。但是一旦在非正常時候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到的本性都露出來了。同樣是這天晚上,另外一家有個父親,自己的女兒埋在廢墟下,當他和妻子去挖的時候。他聽到鄰居女孩的哭泣聲。鄰居女孩也埋在廢墟下了。他趕緊去救。結果他的女兒死了,鄰居的女孩活了。他的妻子一輩子都沒有原諒他。在平時,兩家是有過節的。但是在這樣的環境里,他的本性展現出來了。你想想,當時他的內心世界是怎樣的?他妻子的內心世界是怎樣的?這些都是在正常的情況下很難知道的。這個時候,我們卻看得很清楚。

      所以,小說家都喜歡把人物放在一個不正常的環境下,來觀測一個人是怎樣去生活,去面對的。他讓生活很美滿的人突然之間覺得不對勁,會讓本來很可愛的人在現實生活中變得非常殘暴,會讓一對很般配的情侶因為種種誤會而互相傷害,總之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里總是不太平。在我們看來,都是好人,卻互相傷害;本來很壞的人,我們可以恨之入骨,可是他在一個關鍵時刻,展現出了非常好的一面,讓我們恨也不是,愛也不是。總之,絕對不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世界,而是關系錯位,在錯位中,人性凸現。你看《水滸》中的林沖,本來好好的,是一個官員,結果卻做了大盜了,他的內心世界多豐富啊。不知道你仔細想過沒有,我們經常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為什么會這樣啊?這么好的女孩為什么要去愛上一個很丑的人呢?她的內心世界是怎樣的呢?那個男人又是怎樣的呢?都是值得去揣測的。這里面有很多故事啊。所以關系錯位,一方面增加了情節的生動性和故事的可看性,另一方面也對刻畫人物起到很好的鋪墊作用。把人物從一種平衡的狀態打入動蕩的狀態中,把人從一種合理的關系中嵌入到錯位的關系中,是文學作品經常采用的手法。因此,在小說中,你就甭想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當然我是指一些好的小說。

     真的,人的內心世界真是太值得研究了。當我讀一些簡單的故事時候,我總是在想那個人的內心在那一刻是怎樣的?故事只是給了我們情節,小說卻給我們人物的內心世界。小時候,我們學過《孔融讓梨》。我一直覺得是個迷。小小的孔融為什么要讓梨?現實中,小孩都是自我的,有好吃的就是我的。而他卻沒有,是為什么?我就去虛擬一個個情景,把孔融放在里面去看他的內心世界。我假想孔家是一個大家族,子女眾多,這個時候,爭權奪利的現象非常嚴重。孔融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早熟了。可能孔融有好幾個兄弟,當別的兄弟都懵懵懂懂的時候,孔融就意識到要爭取父母的關注,以后才能在家族里站下腳跟來。于是,他天天觀測父母的喜好和大人的世界,好伺機行動。終于機會來了,父母讓他們選梨子,他看到父母在慈愛的目光后面是考察各個孩子的目光,他明白了該怎么做了。他看到他的兄弟們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他偷偷的笑了一下。這不是一次簡簡單單的選梨子,而是父母的一次觀察孩子品行的謀劃。等到讓他選擇的時候,畢竟是個小孩子,他的內心早就看上了那個黃橙橙的大梨子,但是他還是選了一個小梨子。理智告訴他這是對的,可是他還是舍不得那個大梨子,他硬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你看,這個時候他的內心世界是很復雜和有趣的。這樣一揣摩,一個簡單的宣揚禮讓的道德故事就好玩了。其實很多簡單的故事都可以挖掘出很多豐富的內心世界來。故事與小說的區別就在于此。故事只是提供情節,即骨架;而小說卻給我們展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賦予了一個故事豐滿的血肉。

      我曾經沉醉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世界之中,他的《罪與罚》、《卡拉瑪佐夫兄弟》、《白癡》,他的小說我能看到的我都看了。我在自問:他的小說魅力到底在哪兒?是的,他的小說故事是絕對的好看,可是更深一層追究的話,我發現他對龐大的人物內心世界的挖掘,重在內心搏斗上。原來在一種特殊的情境下,病態、蒼白、壓抑、痛苦,一個灰色的城市里,人的內心搏斗可以達到驚心動魄的程度。懺悔、傷痛、瘋狂、絕望,就像壓抑千年的火山一下子噴發出來,讓人不寒而栗。

      再讓我們轉過頭來看前面父親舍親救鄰那個故事。這個故事里蘊涵著多少內心搏斗的聲音。地震突然來臨,女兒埋在廢墟之下,做父母的內心是何等的著急啊!他們齊心協力地去救女兒。這是很符合現實邏輯的,是沒有內心搏斗的。可是,父親聽到了鄰居女兒的聲音。內心搏斗開始了。鄰居老兩口都不見蹤影了,很有可能遇難了,他們的女兒在哭啊,我要是不去救,她肯定會死的!可是我自己的女兒還沒救出來呢!父親挖廢墟的速度放慢了,他看見自己的妻子瘋狂地挖著,一邊還在喃喃地對女兒說不要担心,我們會救你的。是的,這邊還有自己的妻子去救女兒。可是那邊呢,沒有人去救啊。那是一條命啊!我不能眼睜睜地讓她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啊!他起身了,妻子很奇怪地望著他,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問道:“你要干什么?我們女兒還沒救出來,你要干什么?”他轉頭往那邊鄰居家走去:“我去去就來!”他聽到妻子近乎瘋狂的咆哮聲:“你瘋了!你給我回來啊!”他轉頭說:“你趕緊挖!我馬上就來!”他聽到妻子說:“你這個沒人心的!女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他還是去救鄰居家的女兒了。一邊挖,一邊聽到妻子的哭泣聲。平時那么溫柔的妻子這個時候竟是那么瘋狂!他能理解,但是他想自己的女兒有妻子在救,而這家的女兒呢?咳,都是命啊,平時那么些過節都算什么呢!……故事的結局是鄰居家的女兒救出來了,自己的女兒卻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妻子一輩子都再也沒有和他說過話。你想想,妻子的內心搏斗是怎樣的,丈夫的內心搏斗是怎樣的……把這個寫出來,不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說嗎?

      這個世界永遠不缺少故事,缺的是對內心世界搏斗把握的能力。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掌握了這種能力,所以才有了一部部精彩的小說。當然內心搏斗不僅僅是就個人而言,而是眾多的人物在環境中互相碰撞交鋒,各自的內心都會有掙扎搏斗,從而影響了下一個連鎖波動。所以一部小說看下來,你所看到的就是一個內心的海洋,一陣風吹過,海水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鱗,好一個生機盎然的內心世界。


鄧安慶,湖北武穴人,1984年生。去過不同城市,做過多種職業,現居北京,已出版有《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兩書,在《人民文學》(海外版)、《山花》等文學期刊發表文章多篇。

鄧安慶個人微信:denganqing1984


愛思想的青年 2015-08-23 08:4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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