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十四、中國,幾點鐘?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十四、中國,幾點鐘?


  本來,1945年就是勝利年。
  本來,和平的鴿子早就該起飛了,建設的號子早就該唱響了,振興的步伐早就該邁開了。
  本來,此刻黑土地的雪應該是雪白雪白的。
  還用重復黑格爾的那句話嗎?
  第36章 勝與負的10萬個為什么
  成敗論兵家
  日本和盟軍在“密蘇里”號上正式簽署停戰協定后,美國人說:“太平洋上的勝利是重大的技術勝利”,“是由于美國在金屬、槍炮以及高超的技術方面全面徹底地壓倒了日本”⑴。
  在中國,在黑土地,如果只是比較雙方在“金屬、槍炮以及高超的技術方面”的優劣,只能得出與既成事實完全相反的結論。
  當然還兵力的比較。四平保衛戰前,國民黨兵力始終少于共產黨,卻將共產黨從山海關一直趕到松花江北。兵力占優勢了,卻走了下坡路。
  戰爭從來都是兵家競技的舞臺。
  在戰爭的天平上,智謀是個重要的砝碼。
  前面已經寫過了:憑人多打人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咱們一對一地干?
  打了敗仗的國軍不服氣。確實,8年抗戰,他們經的戰陣多,軍事素質比土八路好。而且“較頑強,不容易繳槍,甚至一連打到七八個人也不繳槍,帶著遠征軍、常勝軍的驕傲態度”。還有“對居民紀律頗好”,“雇夫一般給錢”。
  同樣,從廖耀湘到潘裕昆、李濤、李鴻、鄭庭芨等等,8年抗戰,攻守進退,打的正規戰也多。從理論到實踐,軍事素質普遍比同一層次的共產黨將領高。
  如果說士兵文化程度(特別是青年軍207師等)也比共軍士兵高,將軍文化修養更高則是公認的。
  單純比較自然情況,也不能說林彪就在杜聿明和衛立煌之上。同為黃埔生,林彪自平型關戰役后基本就養傷了,杜聿明參加了抗戰的全過程。平型關和昆侖關不能互換,讓林彪指揮忻口戰役和反攻緬甸,誰也不能斷言會比衛立煌打得更好。戰爭不是武林競技,上得臺來,幾個回合,三拳兩腳,就見高下。
  但在黑土地3年悲哀的較量中,實實在在,林彪比他們都高明得多。
  錦州西部撤退,四平撤退,避開了國民黨的鋒銳,保存了實力,奠定了黑土地反攻的基礎。身上長著虱子的林彪,軍事家的精明和政治家的遠見,在黑土地非同尋常的“萬花筒”時期閃耀光芒。
  四保臨江,三下江南,毛澤東的愛將粉碎了蔣介石的愛將“先南后北”戰略。機智的“黑土地之狐”更添獅子的威猛,連將杜聿明、陳誠和衛立煌三員大將挑落馬下。
  即便是在開始反攻后,林彪若是個“什么學問也沒有的大黨閥,大軍閥”,黑土地的主動權也是隨時可能易手的。
  當時被稱為“秋季戰役”的遼沈戰役,是中國這場內戰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三個大戰役中的第一個。沒有遼沈大捷,毛澤東不會那么快就決定打淮海和平津戰役。應該說,第一個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難打的。
  從出關的10萬人,到進關的百萬人大軍,戰爭的輪子在黑土地上馳騁了3年,也在林彪的腦子里轉動了3年。除了南下和攻錦州前并未造成任何后果的確曾活的“活思想”,還有什么?
  而在更廣闊的背景上,拿破侖有滑鐵盧,斯大林有衛國戰爭初期,毛澤東有什么?
  國民黨則恰恰相反。
  抗戰結束,蔣介石憑一紙契約,想從“共產邪惡”手中“接收東北”。一廂情愿不成,就將精銳調上去大打出手。雖然初戰勝利,已成強弩之末,只有在遙遠的黑土地上被動挨打了。
  遼沈戰役,更是決心躊躇,進退失據。對于共產黨出擊方向,有見地,無定論。戰役打響,只期望錦西得手,剃頭匠挑子一頭熱。錦州一破,全線陷于被動,一個精銳兵團和一片豐腴的黑土地,頃刻間輸個精光。
  中國人講“勝者王侯敗者賊”,又講“不以成敗論英雄”。發出“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任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號召,后來被趕到重慶去了的蔣介石,站在昆侖關的敗走野人山的杜聿明,都是英雄。在那場戰爭中,每個堅持抗戰的中國人都是民族英雄。但在黑土地上,在這場中國人打中國人的戰爭中,卻是不能不以成敗論英雄的。
  很多老人直言不諱:跟著林彪打仗,能打勝仗!
  而“跟著毛主席就是勝利”,那是被戰爭年代的歷史檢驗過了的。
  由強變弱由弱變強,轉勝為敗與轉敗為勝,黑土地眼花繚亂的戰爭進程表明,共產黨人的軍事學說和軍事藝術,要比國民黨高明得多。
  共產黨人在3年內戰中錘煉得爐火純青的戰爭技藝,已經走向世界,成為全人類的財富。
  得人心者得天下
  在筆者家鄉一帶,很多老人有給國共雙方出夫、當響導的經歷。有時剛給八路軍帶過路,回到家,或在半路上,又給國軍拉去當響導。
  老人們說:槍子不認人呀,誰愛干這個呀!電影上光演國民黨打人,八路也打呀。可憑良心講,一樣的活兒,還是愛給八路干。是誰給了窮人房子和地?能不向著?
  昆侖關大捷后,杜聿明對記者發表談話:“本軍是民眾的武力,民眾是本軍的父老。所以諸位要是記載這一次勝利,千萬要帶一筆:本軍的勝利,其實也就是民眾的勝利。”⑵國民黨的失敗,也是民眾的勝利。
  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也好,不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也好,他們的聰明才智,只能在符合人民意愿這個大前提下施展。否則,才能越出色,悲劇的角色就越充分。
  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國民黨在兵力、給養、槍炮和包括海空軍高超技術方面的絕對優勢。共產黨在人心上的絕對優勢。
  國民黨靠自己的優勢發動了這場內戰,共產黨靠自己的優勢打贏了這場內戰。
  發動內戰本身,就失去了人心,導致了失敗。
  蘇聯紅軍出兵東北,使共產黨人能夠搶在國民黨前頭進入黑土地,并在各方面得到“老大哥”關照。交通要道被阻斷后,朝鮮北部就成了溝通南北滿和關內外的主要走廊。幾百萬噸各種作戰所需物資,或運去朝鮮得以保存,或經過朝鮮進得轉運,交流。國民黨進攻南滿期間,有18000多傷病員、家屬和后勤人員越過鴨綠江,進入朝鮮。那情景,就和今天阿富汗游擊隊和柬埔寨抵抗力量頂不住時,就往巴基斯坦和泰國跑差不多。
  打滅“胡子”,安定后方。土地改革,建立起鞏固的根據地。黑土地本來就得天獨厚,工業基礎雄厚,又是著名的糧倉。兵員足,糧草足,又能造槍造炮造彈藥。共產黨人就在3年前全國力量最薄弱的黑土地上,打響了這場內戰舉足輕重的第一個大戰役,并把黑土地變成了一統大陸的戰略基地。
  還有關內各戰場的支援。倘若關內打得不好,國軍源源擁進關東,“黑土地之狐”再有本事,怕也難免當年抗聯的命運。
  內戰伊始,蔣介石幾乎擁有一切。430萬裝備精良,勇敢善戰的軍隊。“想中央,盼中央”的人民。世界頭號強國的支持。連社會主義的蘇聯也不得不和他打交道。如今,雪白血紅的黑土地不用說了,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的黃色的中原,同樣色彩的華北平原,青枝綠葉的南國的紅土地,也正在和即將失去。若不是托海龍王的福,蔣介石早像菲律賓那位馬科斯那樣,跑去夏威夷或是什么地方當寓公了。
  共產黨的勝利,國民黨的失敗,可以出一部《十萬個為什么》。
  歸根結底,是人民和誰站在了一起。
  自命不凡的人物,可以把人類拖入一場世界大戰,可以把一片土地糟蹋得雪白血紅。什么人權呀,道德呀,法律呀,在他們眼里都不過是玩具店里的東西。
  他們可以隨意玩弄歷史。可到頭來被歷史嘲弄的是誰昵?
  從中外古今到未來,金屬的選票也好,紙張的選票也好,決定歷史進程的都是人民。
  1947年,當土地改革在黑土地基本完成后,如果舉行一次公民投票,人民會選擇誰?中國人沒有在紙上寫下自己信賴、愛戴的當家人的傳統和習慣,蔣介石也不想讓人民養成這個習慣。那么,人民就把選票壓進槍膛,推進炮膛,把他打掉,把他轟翻!
  兵敗源自黨敗
  “八·一五”后,中國人打中國人的第一槍,是蔣介石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了龍云。
  老謀深算的“中國王”收拾起老謀深算的“云南王”,輕巧得就像張飛吃碟豆芽。這個龍云也真有些該收拾收拾的地方。可在“鏟除共產邪惡”的大方向上,他們有什么根本利害沖突呢?大敵當前,本該通力協作對付共產黨,蔣介石卻先來一場窩里斗——另一種“攘外必先安內”。
  聯想到184師海城倒戈,60軍長春起義,原因當然多種多樣。但九華山的槍聲,不是早把滇軍打得心頭淌血了嗎?
  60軍和93軍集中使用,作用會大得多。而且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老鄉不同于父子兄弟,也會彼此照應,奮力向前。國民黨卻寧肯犧牲戰略的利益,也要把它們折開,為的是不能讓滇軍在黑土地上形成一股集團勢力。
  關東決戰,蔣介石原想讓傅作義統一指揮,后來又變了。為的是傅作義在華北曾有出色的表演,若再出個風頭,尾大不掉,不好控制。
  孫立人不救184師,廖耀湘不救新5軍。這已成了國民黨的保留節目,關里關外,屢演不衰。
  從大小幾十個地區、單位湊到關東的共產黨人,為著各自山頭的利益,抓物資,爭繳獲,甚至開槍打死人。但在對付國民黨上,卻是爭先恐后,一點也不含糊。被追打得到處跑,吃夠了苦頭的共產黨人,始終有一種危機感和緊迫感。他們從切身的經歷中深切地體會到,不打垮敵人,天塌下來誰也好不了。
  攻打天津時,14兵團規定,誰先打到金湯橋,就命名為“金湯橋師”。黑土地上的兩個王牌師較上勁兒,拚命攻擊。5師首先發報攻占金湯橋,1師說是它們先到的,5師離那兒還有半里路就搶先發了報。官司從兵團打到4野,又打到軍委,結果誰也沒當上這個“金湯橋師”。兩個師不服氣,都說“下次再見”。
  共產黨若像國民黨那樣互相傾軋,林彪腦子里那個車轱轆還會那么轉嗎?
  國民黨的天,是共產黨去捅,國民黨也去捅。
  內戰中的內戰,窩里斗中的窩里斗。
  與窩里斗成正比的,是窩里爛。
  1948年9月16日,南京《中央日報》發表文章:《全國咬緊牙關克服建國大敵蔣總統以國民資格發起勤儉建國運動戒除奢侈腐敗崇尚節約沖刷渣滓奠定戡亂基礎》。同月7日還發表文章:《完成戡建的使命一個人做兩個人事兩個人吃一個人飯》。
  國家到了這步田地,掌握國家命運的人怎樣開飯?
  蔣氏父子在上海灘演的那場“捉放虎”幕后的那支大老虎孔祥熙,據美國一家刊物說,他任行政院副院長和財政部長的12年里,聚斂的財富達到32億美元!
  “勝者王侯敗者賊”——那些像毒蛇猛獸一樣吞噬著人民血汗的國民黨權貴們,不是賊又是什么?
  土地改革破壞了大農生產,使糧食減生,國民黨斥之為給農民小恩小惠。可比之這些貪官污吏,人民會得出什么結論?
  不患寡而患不均,并不是中國的國粹,也不應看作中國人主要的傳統心理。
  朝朝代代見慣了貪官污吏的中國百姓,倒是挺“寬容”、“大度”的。只要有碗粥喝,大面上能過得去,大人物憑錯權勢撈點什么,不但能夠容忍,甚至可以給予理解。不撈不貪,當官干什么?這種“寬容”,“大度”,造成了歷代官吏驚人的貪婪,同時也造成了中國社會驚人的政治平衡力。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那爆發力也是驚人的。
  臺灣官修國史這樣結論國民黨的垮臺:
  蔣公于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初引退后,政府失去領導中心,匪軍乘機加緊全面叛亂,大陸因而陷于匪手。⑶。
  蔣介石倒不必像他的史吏那樣做文章:
  我現在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是被國民黨打倒的!(這句話一傳出去卻變成了:“國民黨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是被蔣某人打倒的!”)⑷。
  病入膏肓的國民黨,是既不能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能忍受藥物的治療了。
  特奧會的口號是“戰勝自己”。
  勇敢是戰勝了自己的怯懦。清廉是戰勝了自己的腐敗。文明是戰勝了自己的野蠻和愚昧。富強是戰勝了自己的貧窮和衰弱。
  從猿到人,從石器時代到電子時代,人類的每次進步都是戰勝自己的結晶。
  戰勝自己是最困難的,也是最痛苦的。可要生存,要發展,就必須勇敢地承受這種痛苦。
  就像“八·一五”后戰爭與和平一樣,歷史曾經耐著性子,給了蔣介石選擇的機會:是戰勝自己?還是戰敗自己?
  直到今天,歷史還在發問:國民黨是自殺?還是他殺?
  用黑土地人的話講,叫“腳上泡——自己走的”。
  第37章  今天向明天走去
  熱點西移
  1948年11月14日,毛澤東在給新華社寫的《中國軍事形勢的重大變化》的評論中說:
  “中國的軍事形勢現已進入一個新的轉折點,即戰爭雙方力量對比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人民解放軍不但在質量上早已占優勢,而且在數量上現在也已經占有優勢。這是中國革命的成功和中國和平的實現已經迫近的標志。”
  “這樣,就使我們原來預計的戰爭進程,大為縮短。原來預計,從一九四六年七月起,大約需要五年時間,便可能從根本上打倒國民黨反動政府。現在看來,只需要從現在起,再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可能將國民黨政府從根本上打倒。”⑤。
  從葫蘆島跑到北平的杜聿明,也對傅作義作了類似的斷言:東北共軍將近百萬,它的戰略戰術、武器裝備及戰力遠遠地超過關內共軍。從軍事上講,共產黨一年以內將統一中國。⑥。
  國際迂輿論也紛紛作出判斷。
  路透社記者寫道:“國民黨在滿洲的挫折,現在已使蔣介石政府比過去20年存在期間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接近崩潰的邊緣。”⑦。
  《泰晤士報》評論:“中共占領東北,又將出現一個由東北向南的征服形勢。”“以現在看來,中國如果要統一,似乎將從東北出發了。”⑧。
  《紐約時報》說:“問題不僅是……在遠東的一場內戰的勝敗問題,世界的均勢改變了,而且,它是朝著美國希望的相反方向變化的。”⑨。
  黑土地的得失,使歷史天平從根本上傾斜了。
  國民黨輸掉的,不僅是抗戰中英勇善戰的遠征軍主力和豐腴的黑土地,更主要的是精神、士氣和心理上的崩潰。
  共產黨如愿以償,徹底完成了七大提出的爭取東北的戰略任務,并史無前例地擁有了一支強大的戰略預備隊。
  這樣一支從數量到質量都為解放軍之最的野戰軍,即便就擺在黑土地上,那威懾力也足令國民黨膽戰心驚的了。
  11月1日,就在1縱、2縱、12縱和獨立師即將向沈陽發起攻擊時,石家莊告急。4縱和11縱11萬6千余人,分路經冷口和喜峰口,先行進關。
  11月18日,中央軍委命令東北野戰軍停止休整,各縱(11月3日,東北野戰軍1至12縱相應改為38至49軍)取捷徑以最快速度進關,突然包圍唐山、塘沽和天津敵人。
  從11月23日起,1縱、2縱、3縱、5縱、6縱、7縱、8縱、9縱、10縱、12縱,每縱編入一個獨立師,一至四個獨立團,3千至1萬解放戰士,加上特種兵(炮兵、坦克兵)和鐵道縱隊,共73萬1千余人,西路經冷口,中路經喜峰口,東路經山海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迫平津。
  先是夜行曉宿。月底企圖暴露后,遂晝夜疾進。
  古老漫長的長城線上,三路大軍洶涌西進。數不清的山炮、野炮、榴炮和汽車牽引車、騾馬車、坦克、裝甲車,煙塵滾滾,遮天蔽日,國民黨驚呼:“狗皮帽子”來啦!
  老百姓驚呼:這共產黨可真了不得啦!
  粱必業老人說,3年前出關也是這個時候,走的也是冷口。穿戴像花子,扛槍像“胡子”。老百姓說:這就是“共產黨”呀?這回進關,老百姓說:這天底下都是共產黨啦!哪見遇這麼闊氣的共產黨啊?這共產黨真是神仙哪!
  趙斌老人說,進關不久就碰見一支關里部隊,他們一個團才3挺輕機槍,我們一個營光重機槍就9挺,還有9門迫擊炮。住那兒一擺,把他們眼饞得那個樣兒呀,說:瞧人家,闖關東發大財了!
  宋繼先老人說,從喜峰口進關,沿途國民黨望風而逃。抓住的俘虜說,他們就怕我們這些“戴狗皮帽子的”。東北進關部隊大都戴狗皮帽子。一些戰士也淘氣,老遠就把帽子挑在槍尖上搖晃,嚇唬他們,到天津城下還搖晃。
  先後進關和撥歸華北及其它部隊的東北部隊,達105萬馀人。
  11月30日,林彪從喜峰口進關。
  此刻,沒有比林彪更榮耀的了。
  從3年前秋雨綿綿中闖關東,過平漢路遭截擊,混亂中連心愛的女兒也險些丟了,到如今百萬雄師浩蕩進關,林彪以令從敵人到朋友和同志的中外同行們欽羨的技藝,將一個將軍光輝燦爛的一頁留在了黑土地上。
  當他在沈陽踏上火車,在錦州坐上吉普,在喜峰口告別關東時,鐵流涌騰中,不動聲色的林彪腦子里那個一刻不停的車轱轆上,除了下一個對手傅作義外,還會轉動些甚麼呢?那個進城後想到哪個偏遠省份當個省委書記甚麼的念頭,是在掃蕩天涯海角后才突然冒出來的嗎?為甚麼後來又不想率軍赴朝作戰?
  林彪離開黑土地一周後,《東北日報》登出一條他還在沈陽的新聞,迷惑敵人。
  而1971年9月12日,即256號三叉戟墜毀溫都爾汗前一天,《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五十幅彩色照片開始發行》,“這套照片中,有幾幅是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
  讓中國充滿愛
  1945年5月7日,德國和盟軍簽署無條件投降文件後,德國代表阿爾弗雷德·約德爾將軍要求講幾句話。他說:“一經簽字,德國人民和武裝部隊的命運好歹已交付了勝利者手中……此時此刻,我只能表示希望,勝利老將寬宏大量地對待他們。”⑽。
  9月2日,日本和盟軍在“密蘇里”號上簽署停戰協定時,日本外務大臣重光葵,拖著一只笨重的假腿,雙手哆嗦著緊握繩索,一下一下吃力地向甲板上攀登,盟軍代表居高臨下地觀望著,沒有人伸出手去扶一下這位跛足老人。就像勝利者冷漠地聽著約德爾的那番話,未作任何評論一樣,歷史從來不憐憫弱老。
  而今,當年曾計劃要被降為一個普通巴爾千國家的德國西部,牢固地占據著歐洲頭號大國的地位,再次成為歐洲以至全世界的“機器車間”。雄心勃勃的日本,憑借強大的經濟實力,在全世界安營扎寨。戰後成為日本人太上皇的山姆大叔驚叫:“日本人將買下美國!”⑾。
  也是勝利者的我們呢?當年講的“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的“老大哥”呢?
  坐在屋里,我們盡可以天天憶苦思甜,年年講“形勢大好”;10年前,有幾多中國人做過彩電和冰箱夢呢?推開窗戶,我們卻只有望洋興嘆:在128個國家和地區中,我國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排左倒數20多位,只能與黑非洲的索馬里和坦桑尼亞平起平坐。
  不知道蘇聯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是多少,只知道今天它也在改革。
  不知道共和國誕生時在人類大家庭中的座次,只知道這片黑土地雪白血紅後40年了,我們的社會主義還是“初級階段”。
  1955年,中國國民生產總值占世界份額的4。7%,1980年下降到2。5%。1960年,中國生產總值與日本相當,到1980年只占日本的四分一,1985年下降到五分一,1960年,美國生產總值超過中國4千6百億美元,1985年超出額達到3萬6千8百億美元。
  20世紀初,國父孫中山曾悲憤地發問:創造了人類古老文明和燦爛文化的中華民族,在這個世界上為甚麼如此屈辱、貧困?
  20世紀未,我們是否也可以提出同樣的問題?
  槍炮聲向西向南卷去了,留下一片殘破的黑土地,雪白血紅。
  當槍炮聲終于在對角線的另一端止息時,德國西部未響一槍,也未發出一聲納粹式的威脅,正悄悄地從失敗和破壞的深淵中爬出來。
  穿和服的“阿信”,已經在東京開張了一家賣魚店,為一個家庭和一個民族的振興,邁開了艱難而又堅實的步履。
  迫於無奈也好,出自深刻的反省而理智、冷靜了也好,淪為三等或四等公民的日本人、西德人和意大利人,在廢墟和瓦礫上創造了比勝者更富有、更強大的奇跡。
  而人類中有著共同歷史的最大的一群人,卻仍在東亞大陸上擁來擁去忙於廝殺打斗。先是把本來就貧困落後,又在8年抗戰中打得破爛的國家,愈發打得破爛不堪。然後,又把“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⑿,直講到“父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夫妻之間,連十幾歲的娃娃和老大大,都參加了辯論”⒀。
  3年內戰,窩里斗得紅天血地。
  10年“文化大革命”,也不是打“鬼子”,也沒去月球上“文攻武衛”。
  從出關到進關,共產黨人爭分奪秒,惜時如金,幾乎每個行動都搶到了對手前面。遼沈戰役後,國民黨估計共產黨第二年春天才能進關,最快也得兩個月後。共產黨人20多天就闖進華北。沒有比共產黨人更懂得“時間就是軍隊”了。可同樣是恩格斯說的(而且是在同一句話中說的)“時間就是金錢”,近40年後,才首次出現在南國的深圳。
  從黨派裂痕到“階級”創傷,時間可以彌合一切。可時間早已不是我們的朋友了,我們早已是“大男大女”中的“大男大女”了。
  直到今天,我們還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向人民許諾:再也不搞“運動”了。
  而筆者在四平、長春、錦州等地采訪時,一些老人提出個我們好像從未思議過的問題:若再打仗,這疙瘩還能打得那樣紅天血地嗎?
  一些或“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或比“樓上樓下”更高雅的四合院中的老人(這些就是他們當年為之浴血奮斗的那個“理想”嗎),則感慨不已:全國解放後,若能像戰爭年代埋頭戰爭那樣搞建設,今天會是啥成色呀!
  如果不打這場內戰。如果不搞那場“文化大革命”,如果再紅天血地打一場。如果再來一次“文攻武衛”的“大革命”。……
  我們有大多的“如果”!
  我們已經不能再有“如果”!
  歷史秒針每下都在向我們閃著紅燈:球籍!球籍!!球籍!!!
  這個世界,每秒鍾有3萬美元用于制造軍人,有1名兒童死於各種本來可以避免的疾病。
  人類已經擁有的核武器,可以使人類毀滅幾十次。
  倘若爆發一場核大戰,這個地球將不再是只破球,而是只沒有生命的死球。
  人類至今未將第三顆原子彈投向自己。而吃過兩顆原子彈的,當年大概想也未曾想過要進軍美國的日本人,無論將來能否買下美國,這個世界反正和過去是有點不一樣了。
  用槍炮打進去占領,是侵略,是強盜,是“鬼子”。掏錢去買,用造福於人類的先進產品和技術去攻擊,去打開國門和家門,同時也征服人心,是“客商”,是“朋友”,兩廂情愿,甚至求之不得。
  超級經濟大國巨大的財富,使它們在國際舞臺上的影響無所不在。而一些曾以軍隊和武器“進入”鄰國的國家,不但聲名狠藉,到頭來也未發財致富——這本來曾是一些國家富強的重要手段之一。
  “主辦奧運會是一等國家,一等國家的人民是一等人民,”⒁南朝鮮人是值得自豪的,也有得炫耀的。不是炫耀武力,而是炫耀經濟實力,炫耀財富和金錢。
  人類在謀求不戰而勝的和平的努力中,正在取得成就。
  但是,只要人類還在把最先進的技術用于軍備競賽,戰爭就在威脅著人類。
  倫敦出版的《南方》雜志發出驚人之語:“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開始了,是在第三世界開始的。”⒂或因落後而挨打,或因落後而拿著先進的武器骨肉相殘。越窮越打仗,越打仗越窮。貧困與戰爭惡性循環。
  (據說,人類自有史以來已經進行了14513次戰爭,5164年間只有329年是和平的日子,而中國在近百年中發生戰爭之多,是不是世界之最?)戰爭也好,“買賣”也好,在這個沒有五環旗的球形賽場上,歷史對曾經創造了那麼多世界之最的中國提出的挑戰,比任同時候和任何國家都嚴厲,簡直就像一份最後通牒。
  我們已經把自己折磨得疲憊不堪。
  我們已經因挨打受辱而積累了太多的敏感。
  像朝鮮人一樣,我們已經不需要再證明甚麼,最要緊的,是在持家遇日子上拿獎牌。
  而這,最要緊的是中國人別再打中國人了!
  1986年,我們獻給國際和平年一支歌。
  讓世界充滿愛,先讓上蒼賜給我們的這片土地充滿愛。
  愿黑土地的雪永遠潔白無染!
  愿炎黃子孫永遠絕戰!
  1988年從綠春到金秋一稿
        窗外一片雪白時二稿
                   于本溪
  注釋
  ⑴(美)西奧多·懷特、安娜、雅各布著:《風暴遍中國》,《序言》,2、3頁。
  ⑵鄭洞國、侯鏡如、覃異之、文強、鄭庭芨、楊伯濤著:《杜聿明將軍》,39良。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
  ⑶鴻嗚著:《蔣家王朝》,279頁。
  ⑷同⑶,298頁。
  ⑸《毛澤東選集》(合訂一卷本〕,1252、1253頁。人民出版社(1964年)。
  ⑹《遼沈戰役親歷記》,45頁。
  ⑺⑻⑼1986年第1、2期《黨史研究資料》,31頁。
  ⑽(美)埃德溫·哈特里奇著:《第四帝國的崛起》,32頁。
  ⑾1988年8月7日《文摘報》文章:《日本人將買下美國》。
  ⑿毛澤東1962年8月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引自《紅旗》雜志1967年第10期社論《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進行革命的理論武器》。
  ⒀1967年毛澤東視察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時的講話。見沈陽軍區支左辦公室編印(1968年10月16日〕《文件匯編》,13、14頁。
  ⒁第24屆奧運會期間,掛在漢城市中心的一條標語。
  ⒂1988年2月12日《本溪日報》文章:《“第三次世界大戰”與軍人商》。
  (全文完)


張正隆 2013-08-20 10:07:08

[新一篇] 《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十三、最後一戰

[舊一篇] 《真實的汪精衛》作者:林思云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