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純屬虛構"的真實和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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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武,有“日本電影新天皇”之稱,亦是日本導演中堅力量的旗手。他的電影無法分類,包括動作片、黑幫片、青春片、時代劇、溫情片、搞笑喜劇等等,代表作品《花火》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及蒙特利爾影展最佳導演獎,世界各地媒體將他與黑澤明并列,被看做是黑澤明的接班人,亦被譽為日本電影復興的旗手。


在《菊次郎與佐紀》中,北野武趣談“我的父親母親”,用搞笑到甚至刻薄方式,讓我們在笑與淚的交織中,看到真情和真實,看到那么多情、柔軟的心。



北野武與母親


小學時,母親是如何逼我讀書,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讀書、老想著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記憶,也是我們母子之間的較量。鄰居大嬸看我那么愛打棒球卻沒有手套,覺得我可憐,于是在我生日時偷偷幫我買了棒球手套。但母親根本就不準我打棒球,就連擁有手套也會惹她生氣。


我家只有兩個房間加一個廚房,一個房間四疊半,另一個房間六疊。根本沒有“自己的房間”這類時髦玩意,沒處藏手套。不過走廊盡頭,有個勉強算是院子的地方,種著一棵低矮的銀杏樹。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銀杏樹下,假裝沒事的樣子。


每逢打棒球時才挖出來。有一天,當我挖開泥土時,手套不見了,只見塑料袋里裝著一堆參考書……



母親認為我迷戀棒球,是因為時間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語和書法補習班。足立區附近極少有英語補習班,于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補習。我騎自行車往返,假裝乖乖去上課,其實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園,玩到時間差不多時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媽迎面就說:“Hello, how are you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默不作聲,結果挨了一頓好打。“你沒去上課吧?!要說‘I am fine’,混蛋!”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語的?不會是和美國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補習費可能是美國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實她是為了我,硬學會了那幾句。




北野武


終于有天,當我上電視演出,酬勞超過百萬時,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個久別的家了。打電話過去時,心臟還猛跳。是母親接的電話:“最近上電視,賺到錢啦?”語氣非常溫柔。不料,我才說“還可以啦”,她立刻纏著我說:“那要給我零用錢!”這當媽的怎么回事,真會掃興。既然如此,就讓她見識一下。我準備了三十萬現金,還請她到壽司店。


“媽,這是給你的零用錢。”我想讓她驚喜。


她問:“有多少?”


我得意地說:“三十萬。”


“就這么一點?”不變的刻薄語氣,“不過三十萬塊錢,就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我能怎么辦?當然是不歡而散,發誓再也不回家了。麻煩的是,電話號碼已經告訴她,從那以來,過兩三個月必定打來要錢。


……


“我要走了。”


母親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濕潤。


我安慰她說“我還會再來”。


她突然回我:“不來也行,只要最后再來一次。”語氣變得強硬。“下次你再來時,我的名字就變了,因為取了戒名。葬禮在長野舉行,你只要來燒香就好。”她又恢復成徹底好強的母親。


我揮手跟姐姐告別。在零售店買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車廂,里頭空蕩蕩的。鉆過隧道,也經過小鍋煲飯,遠處的高崎燈景忽隱忽現,猛然想起來時姐姐交給我的袋子。雖然醫生說她沒問題,但拿這個有點臟的小袋子當紀念遺物,母親真是年老昏聵了吧?說她腦筋還正常,其實已經癡呆,搞不好里面裝著菊次郎的丁字褲。我打開了袋子。


這是啥?我一時無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開的郵政儲蓄存折!翻開來看,排列著遙遠記憶中的數字: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我給她的錢,一毛也沒花,全都存著。 三十萬、二十萬……最新的日期是一個月前。輕井澤郵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萬日元。車窗外的燈光模糊了,這場最后的較量,我明明該有九分九的勝算,卻在最終回合翻盤。




電影《菊次郎的夏天》


我認為,一個人是不是長大成熟,由他對父母的感情方式來判定。當你面對父母,覺得他們“好可憐”、“很不容易”時,就是邁向成熟的第一步。不論多大年紀,還把“不能原諒我爸”掛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個小鬼。


可是,放到自己身上,未必那么簡單。我是什么時候開始諒解老爸的呢?小時候我總埋怨怎么有個這樣差勁的父親,向往有個體面的好爸爸。我常常想:如果有個會打架,常給孩子零用錢,也會適當管教孩子的父親多好,從未對老爸滿意。這種心理,在我離家自己賺錢后也沒變,或許這就是我直到今天還像個調皮小鬼,無法成熟的原因。


最近,我突然發現老爸在世時是常對我笑的。我幾乎沒有他跟我說話的記憶,但隨時可以想起他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幫他刷油漆時,他笑著看我的表情。我去信濃屋接他回家時他的高興表情,不知怎的,時時浮現腦海。難道過了五十歲的我,終于變成能夠諒解老爸的成年人了?


回想起來,我用老爸的故事編了好幾個相聲段子:“混蛋,男人跨出大門一步,就有七個小人等著。”“是七個敵人吧。有七個小人等著的是迪斯尼樂園。”


那是老爸和母親的對話,原汁原味。老爸在信濃屋聽到其他客人說的諺語,回到家立刻現學現賣,得意揚揚,但每一次都說錯。


“人啊,最重要的是忍耐,因為三個人坐在石頭上。”


“是三年吧?三個人坐在石頭上干什么?”母親一臉“這家伙真蠢”的表情,那模樣已經進入相聲的世界了。


記得小學時,鄰居家遭小偷。聽到有人喊“有小偷”,大家都沖出去抓賊,有個寒傖的男人拼命往前跑,木匠和蔬菜鋪老板在后面追:“給我站住!混蛋。”老爸也拿起鐵錘,“看我砸死他”,加入抓賊的行列。大伙把小偷逼進了死胡同。沒想到前無去路的小偷一轉身,不慌不忙掄起手上的棒子反擊。那一瞬間,追兵全部向后轉,全速朝向看熱鬧的我們這邊跑來,跑在最前面的是老爸。小偷就這樣順利逃脫。這豈止是丟臉。


我一面是無語,一面也覺得掉頭而逃的大人很滑稽,忍不住大笑。那喜劇片一般的光景,直到現在還忘不了。人家說父親會用背影向兒子傳達一些什么……



序|“純屬虛構”的真實和真情

吳念真


這個人即便不說話,光就一張臉擺在那兒也是有味道的。


那神情總讓人無法猜透,這家伙下一刻究竟會出手還是張口,是會做出一些讓人瞠目結舌的事,講出一些讓人無法預料的話,還是,忽然搞笑起來。


但無論他做什么、講什么,鐵定就是有他獨特的風格(或說是“魅力”),不是戲謔地嚴肅著,就是嚴肅地戲謔著。


從搞笑藝人、電視紅人,一直到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最佳影片導演,這人一路走來仿佛都是這種調調:我行我素、游戲人間,工作或言行舉止“不驚人,誓不休”,總是跌破一堆人的眼鏡。


例如,我想許多人應該都還記得他當年喧騰一時的“暴走事件”——就因為某雜志登了一篇讓他不爽的報道,這家伙竟然就帶了一眾人馬直接殺到雜志編輯部,翻桌、揍人,完全不顧藝人形象、法律后果,甚至未來前途等等的“普遍性價值思維”。先干再說,完全符合他的作品主題之一:不尊嚴,毋寧死!


又例如拍片現場,看到摩托車覺得好玩,根本還沒搞清楚性能和操控細節,騎著就走,結果連人帶車撞個稀巴爛。人是救回來了,臉孔也經過修補勉強恢復原貌,但卻留下了面部神經損傷、悲喜表情無法完全準確表達的后遺癥。


不過,有個日本記者就曾十分誠懇又略帶著艷羨和醋意的語氣跟我說:北野武這是“因禍得福”!因為他覺得,北野武受傷之后,臉上少了“浮氣”,多了一股憨厚和無辜,于是“成了許多女人都想把他抱在懷里,好好疼惜的傷痕累累的大孩子”!


其實這樣的描述并不離譜,如果你愿意多認識一點這個人的話,我想你會跟我一樣,覺得他骨子里原本就是一個大人和小孩的綜合體,仿佛在外表、言行都很man很man的男人身體里,卻有一個調皮搗蛋、活潑過度,而且可能隨時闖禍的小北野武共生著。只是這兩個形體同時也共用著一顆心,一顆多情、易感而且柔軟的心。


這個令人好奇的綜合體,到底“起源”于什么樣的環境,經過了怎樣的“制作過程”,同樣讓人好奇。


過去我們雖然在零碎的報道或者他朋友的著作里(比如島田洋七《佐賀的超級阿嬤》),看到一些點點滴滴,但總不及主角自己站出來表白來得完整過癮,而這回北野武就用文字親自告訴你。


你將讀到的是他的出身、他的父母、兄弟和家庭的故事。但請放心,這絕對不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或自我感覺偉大的人所寫的那種仰之彌高的“優良課外讀物”。相反地,北野武用的是搞笑到甚至刻薄的角度和敘述方式描繪這些人和事,但也讓我們在笑與淚交織的閱讀過程里,看到真情和真實,看到前頭說過的,那么多情、易感而柔軟的心。


一直覺得中國家庭和日本家庭仿佛都有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一家之主”這個名號對男人來說,通常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虛位,實際的權力通常掌握在看似弱勢(甚至永遠相信,并且不斷抱怨自己弱勢)的女性身上。北野武家當然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母親不但不覺得自己弱勢,相反地,始終以貴族家庭出身自傲的她,老覺得自己根本是“舊時王謝堂前燕”,倒了大霉才掉進這個尋常百姓家。在北野武的白描下,母親這個角色,在我看來簡直就是cute版的武則天,勢力范圍雖然只有屋頂之下的小小江山,但她不僅掌控了所有人的生活起居,甚至還干涉到家里每個腦袋的思維、意識。


北野武說,這輩子和母親的相處過程基本上是一種“折磨”,然而最后卻不得不承認:正是她的折磨,讓他這只失控的野馬成為良駒。


忽然想起好久以前聽來的“小知識”。據說早年臺灣鰻魚銷售到日本的時候,因為保鮮技術尚未成熟,運送過程中死亡率偏高。后來有人便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在每只鰻魚箱里放進一只梭子蟹,鰻魚因為害怕梭子蟹攻擊,一路上,不得不逼迫自己分分秒秒活在生死一線間的警戒狀態里,于是抵達終點時,果然每條鰻魚都還雄赳赳、活跳跳。


北野武和母親的關系好像也是如此。因為有一只梭子蟹隨時虎視眈眈,所以鰻魚不得不在自我警覺之中認真地活著。


不久之前,一堆老男人聚在一起談婚姻、談女性,最后的結論是:男人不管多老,心里永遠都隱藏著一個好奇、好動,對未知世界充滿想象、欲望無窮的小孩;至于女人呢……不管年紀多小,心里都有一個巴不得全世界都能依照她規范的方式運轉的媽媽藏在里頭。


既然如此,再厲害的男人都得乖乖認命:除非女人已經不在意或已然放棄了你,否則沒有一個“小孩”可以逃離“媽媽”的掌心和眼睛,但是相應地,你也將得到她全部的愛和理解,以及永遠不間斷的關心。


北野武對母親的總結正是如此。


如果說北野武對母親始終心存敬畏,相較之下,對父親的描述則充滿男人和男人之間的那種相知相惜。


在以貴族后裔自居的母親那龐大陰影和強大氣勢之下,以刷油漆為業的父親再怎么看都讓人覺得卑微而窩囊。


我不知道作者是有心或是不自覺地,總把有關父親的記憶留在最蒼涼的殘影中,以至于身為讀者的我,記得的他的父親不是穿著沾滿油漆的衣服委身在陰暗、老舊的工作場所,就是無神地叼著煙呆坐在“扒金庫”的機臺前,或者喝醉之后腳步蹣跚地踟躕在黑夜的街道上。


然而,當我看到北野武在寫完父親記憶的最后,竟然寫下“以上純屬虛構”這個看似畫蛇添足的注記時,卻忽然熱淚盈眶。因為我理解這是一個兒子對父親最深沉的同情、思念與不舍。


記得父親過世后的幾年間,也許是某種心理防衛機制自然啟動的關系,每當和朋友談起父親時,說的往往都不是父親正常、溫暖、動人的一面,反而是一些荒唐、好笑,抑或不堪、悲涼的部分。好像唯有這樣說著,才能讓自己心里最痛的部分,透過聽者的笑聲得到紓解。然而,當別人的笑聲即將消失之際,自己卻又會忍住即將泛出的淚水,笑著說:沒有啦,我編的,騙你們的啦。


“以上純屬虛構”,北野武真的夠搞笑,但我好像真的理解,真的懂。


別人的書竟然可以說到自己的心事,可見這家伙的文字的確觸動到自己某些隱秘之處。


忘了是誰曾經說過,種族、國家和父母是人無法預先選擇的部分,歌頌他們不難,抱怨他們更是容易。一旦可以毫不隱諱地說出他們過往的一切,以及包容、接受他們曾帶給你的種種不悅或磨難的時候,方才意味著你已經是一個成熟、有自信,而且可能為他們帶來榮耀與驕傲的人。


北野武做到了,我們共勉之。


摘自北野武《菊次郎與佐紀》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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