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楓:中國教育的根本問題

>>>  民初教育及人才培養  >>> 簡體     傳統

中國教育已經成了“老大難”,誰提起來,都是一聲嘆息。之所以成了這種局面,原因在于,我們始終沒有找到問題的根源。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當政者沒有,老百姓也沒有。根源找不到,在枝節問題上做文章,當然無濟于事了。
中國教育,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我的答案是,問題不在教育體制,也不在考試制度上,而是中國社會的價值觀出了問題。
中國社會的價值觀,迄今,依然是被儒學體系主導的。儒學的核心是“禮”,“禮”的關鍵是“等差秩序”,而等差秩序背后的一個基本假設是:人和人是不平等的,就像一塊莊稼地,“良莠不齊”。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不平等,或者說差異,在道德上表現為:君子和小人;在智力上表現為:賢能和愚笨。一個“好社會”,就是要把“君子”和賢能之士,選拔出來,由他們來管理人民和治理國家。
如何選拔呢?考試。選拔的方法,有很多。早期,用過“舉孝廉”,即,由當地的知名人士或地方長官,向上推薦。但這種辦法,實行了不久,就有了問題。魏晉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當官的永遠是當官的,老百姓永遠是老百姓。舉薦的辦法,不行,因為太不公平。怎么辦,只好改成考試。
因此,在中國,考試的目的在于選拔人才,是面向“人”的,而不是面向“知識”的。考什么,考多少,根本無關緊要。只要能把人的等級區分出來,就行了。科舉制,考“四書五經”;現在,考數理化,結果,都一樣。只要是面向“人”的選拔制度,都必然帶來對新知識、新發現和新思想的禁錮。換言之,即使在古代,中國人就考數理化,科學思想和探索發現的精神,依然不會在中國出現。
為什么?這是由考試的性質決定的。
既然是考試,就要統一;不統一,就有失公平。1,試卷統一;一人一份卷子,不行;因為,難以保證考試的難度一致;2,考試內容統一;考什么不考什么,要公之于眾;科舉考試,必須以朱熹注解的四書五經為準,或許,這不是當權者的要求,而是考生的要求。第三,答案要統一;要有標準答案,如果沒有標準答案,學生就不知道怎么學,老師也不知道怎么教,判官也不知道如何給分。
考試,天然地抑制了對新知識、新思想和新發現的追求。新東西,都沒有定論。比如,有沒有外星生命存在,根本不適宜作為考試題目。為什么?因為,沒有答案。說有、說沒有,無從判別。所以,凡是考試,一定是成熟的、老舊的、有限的,有現成答案的東西;而且,越是成熟的、老舊的、有限的考試制度,就越公平、有效和經濟。科舉走向八股,是必然的;正如當下的高考,越來越令人厭惡,一個道理。
選拔人才,聽上去很好,看上去很美,結果,卻由此締造了世界上最令人惡心的考試制度。追根溯源,是“人人不平等”的價值觀在搗鬼——本來,就沒有什么“君子”和“小人”,也沒有一個人比其他人更聰明,更適宜作為其他人的管理者和領導者。但是,儒學家及其走狗,偏偏要“選賢與能”,要把“人上人”篩出來,要通過考試發現誰比誰更牛。過去的真狀元,現在的“假狀元”,趾高氣揚的架勢,不就是那種“昨吃苦中苦,今為人上人”、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集中表現嗎?
西方國家,與此相反。他們的價值觀是:“人人生而平等”,除去全能全知全善的上帝,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只要有適當的監督機制,使人去惡揚善;每個人也都可能成為魔鬼,只要權力無限膨脹。西方人從不天真地選拔“好人”,而是隨機地抽簽決定誰可以暫時代行管理職責——僅僅是代行,輪流坐莊人人有份。例如,在古希臘雅典,很多“人民公仆”,是抽簽決定的。
抽簽是盲目的、隨機的,但其背后隱含了一個完全不同于中國人的價值觀:人人平等,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其他人更高明;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其他人更傻。“上智下愚”,乃一派胡言。
由于有了人人平等這個前提,教育的作用就單一了、明確了——教育和考試不是鑒別人高低的手段,而是追求知識的過程。教育有,且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探求真理。考試與探求真理無關,當然,是一個擺設,可有可無。考試成績,更是僅供參考。美國沒有高考,也沒有高考狀元;他們不理解成績排名的意義,更不理解“高考狀元”為什么那么受中國人追捧。因為,與無窮的知識以及無盡的知識探索比起來,“高考狀元”也不過是一個“無知者”——一個無知者,難道值得興高采烈嗎?
柏拉圖說: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孔子的學生,就不這樣。每一個孔子的學生,都在樹立孔子的“圣人”形象。子路就拍孔夫子的馬屁,說:孔老二的學問,就像北京的紫禁城,墻太高了,從外面看,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城府陰深,深不可測。我們沒見過西方學者,這樣吹捧老師的,一個也沒有過。不管他是哪一個學派的,從來沒有。
為什么?因為,人人平等,再大的學問,也不是拿來炫耀的,而是用來證明上帝之光輝。所以,西方的學者,都很謙卑,甚至自卑。和上帝比起來,由不得你不謙卑和自卑。中國的學者,都自以為是,都認為他們是可以拯救他人拯救世界的。比如孔夫子就說,要是給他一個有實權的職位,他就可以讓魯國“一年一變樣,三年大變樣”。蘇格拉底那么大學問,卻每天疑問:我究竟知道什么呢?他想了很久,最后發現:他知道自己的無知。
可見,西方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選拔人才,而是為了探求真理;是面向知識和真理的,而不是面向“人”的。所以,我們看到,西方人對什么都感興趣,學什么的都有。有些學問,在中國人看來,簡直無聊,可西方人卻研究得津津有味。比如,去非洲森林里,和大猩猩一起生活20多年。靠什么支撐呢,只有靠追求真理的信念和樂趣。
因為要追求真理,獲得“新”知識,所以,西方教育的目標是“求異”和發展人的個性;人沒有個性,人云亦云,像一個跟屁蟲,只會拍老師和領導的馬屁,就沒有創見;沒有創見,就不可能找到知識的“新大陸”;在“老地方”上轉悠,是與探求真理的宗旨背道而馳的。多樣化的世界,形態各異的自然現象和紛繁復雜的社會問題,更需要不同個性、不同興趣的人去探索。進化論創始人達爾文,小時候,“除了打獵、養狗、抓老鼠以外,無所事事”——這是達爾文的父親對他的評價。達爾文要生在中國,其身份和命運,也就是一個八旗子弟,提籠架鳥撩貓逗狗而終其一生。因為,中國不需要博物學,也不需要博物學家。達爾文的個性和愛好,在中國,只有死去。
由于,要選拔人才,中國教育的目標是“求同”和壓制人的個性——只有在同一個標準之下,才能公平、有效地將人分出等級和高下;只有沒有個性,所有人都是“同質機器人”,才能分別品級優劣。蘿卜是蘿卜,白菜是白菜,蘿卜和白菜必須分開;中國的教育和考試系統,在選拔人才方面,是有效的。換言之,制度是好制度,作為一種人才選拔制度,沒有比科舉和高考更好的制度了。正因如此,叫嚷改革高考制度的人、方案、機構,層出不窮,高考制度卻紋絲不動。為什么?因為,根本沒有比高考更好的人才選拔制度了。但是,隱身在這種制度背后的價值觀,卻是令人唾棄的、與世界潮流背道而馳的。
這一切,都源自中西方基本的價值觀差異——西方人認為人人平等,選拔,多此一舉,抽簽就行了;中國人認為,人有賢愚,有考試,才能有鑒別。中西之別,一“念”之差,但其帶來的后果,卻是整個中華民族不得不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承受數不盡的艱難和困苦。古代如此,而今依然。高談教育改革的人,想到這一層了嗎?要是沒想到,所有有關教育改革的“高論”,只能是謬論和妄想。
要改革我們的教育,先革新我們的價值觀;否則,一切免談。
2010年3月12日星期五
北京,家中
2010-3-13星期六修改第二版


劉云楓 2012-02-06 21:11:16

[新一篇] 溫儒敏:中國大學的五種“重病”

[舊一篇] 門肯:論人生的意義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