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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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簡介

余世存,詩人、學者。199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戰略與管理》執行主編,主持過十年之久的“當代漢語貢獻獎”。出版有《非常道》、《非常道Ⅱ》、《中國男》、《老子傳》、《大民小國》等。


我今天要跟大家講的其實就是人間社會的失格,是人種的退化,或者是我們以前常常講的東亞病夫的狀態,是我們在人生社會中生活著,如何變成了大同小異的閏土。

那我就直截了當地跟大家一起講一講,我們生活中被耽誤的歲月。你比如說按今天下午的安排,我應該在下午三點多開講,現在已經五點多了,耽誤了兩個小時。而且我這么跟大家講是更有發言權,因為我自己都覺得我這一輩子,活到人到中年,我自己感覺已經耽誤了五年六年,在座的諸位有很多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年輕人,你們的人生可能還在開始,還沒有像我有這么痛切的感受,所以我覺得我有義務跟大家來分享這種被耽誤的狀況。

我們每個人都在走自己的人生旅途,但有時候走著走著,你就會發現,我們自己掉隊了,落伍了。或者是因為貪看沿路的風景,忘記了走路。或者有時候因為迷路了,誤入了歧途。我們有時候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大夢一樣,夢醒之后,我們發現自己最好的人生歲月已經被耽誤掉了。

就在三十年前,也就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當時的中國人都在控訴、揭露文革,都在傷感自己的人生被文革耽誤了十年。所以當時流行的是傷痕文學和尋根文學,就是從文學的角度來控訴中國人的人生被耽誤了。所以當時的政治家也順應民意,全面的否定文革,開啟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而且很快,我們整個社會各個階層都感受到了社會快速發展的活力。流行歌曲甚至稱贊年輕人趕上了好時候,那個時候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被稱為“80年代的新一輩”。不知道諸位聽過當時那首流行歌曲沒有,那個可是我們那個年代的主旋律,當時以為那種歌曲就唱出了我們心目中的夢想,或者說也唱出了我們對音樂的一種極致的理解。它是這么唱的,可惜我不會唱歌,不然就唱給大家聽了,它大概意思就是:再過二十年,大家來相會,光榮屬于80年代的新一輩。

但是到了今天,你們可能其實也知道,像我這一代人,其實都在檢討人生的理想成了夢幻泡影,當年唱得那么激動人心的歌,現在想想是非常傻非常天真的,包括那種旋律,現在想想都是很傻很天真的。而且我們這一代人,都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幾乎都是心力交瘁,疲于奔命,很難得有自在的生活。

不僅僅是我們,就是今天的你們,特別是我這兩年回北京之后,遇到不少年輕人,80后、90后,剛走上社會的年輕人,也都在說自己的生活被耽誤掉了。他們說他們把自己抵押給了銀行,抵押給了老板,不得不為巨大的生存壓力疲于奔命。所以我看到更多的年輕人都在不可知的時代命運面前讓步,或者說投降的時候,確實覺得挺難過的。而且更為荒唐的是,很多人生活在這種所謂的時代氛圍里面,他還為這種生活辯護,認為這才是,或者這就是,人生社會的常態。其實我們換一個角度,我們把自己的生命抵押出去了,我們聽任超經濟強制地壓榨自己和剝削自己,我們在過一種沒有人格、沒有尊嚴的生活,這其實就是人生被耽誤掉了,而且已經導致了我們幾代人的,可以說是,心智的蒙昧,重新蒙昧,心智的退化。

所以觀察我們社會的方方面面,可以說,人生被耽誤的情形是非常多的。這種耽誤的后果很少有人想過。其實我有時候作為生活的旁觀者,我每次看到那么多的現象,真是很難受很難受,看我這個白發,很多人說我憂心過多,就像梁啟超引用莊子的話: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就是心里面有太多熱烈的東西,完全無法釋放。

但是我看到周圍的朋友,包括年輕的朋友,人生被耽誤,我覺得有個非常重要的,就是在身心發育方面,在社會人格的權利義務方面,幾乎是全面滯后,或者說全面退化。換一個詞,人生一旦被耽誤了,不僅僅是你趕不上趟了,而且是心智蒙昧、人種退化。我們經常說,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但我們因為拜金主義、因為功利、因為受外界的不良影響而停止了人生的精進之路,那我們可以說自己就是沒有進步,只有退化。

我也可以舉一個例子。這個例子我前幾天的微博也跟大家披露過。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兒子在中學的時候成績很好,但是他特別討厭政治課,后來發展到一聽說要考政治就有一種生理和心理上的反感。他這樣的人就很難通過高考,很難上中國的大學。好在他的父母比較開明,比較通融,所以就讓他自己做主,這樣的話他的同學都在備戰高考,他自己就無所事事,在網上東看西看,后來看到奧地利的一所大學招考,他就試著申請,考試通過了,這樣去奧地利讀書。讀了一年,他回來之后,他就跟他的同學交流,那些同學都上了國內一流的大學,或二類大學,他就發現,那些同學跟他相比,還是小孩,還是中學生,而他已經是大學生了,他自己覺得自己獨立自主了,自己對很多問題都可以有自己的主見,有自己的主意,他那些同學也愿意聽他的,也愿意聽他的意見。后來發生的更有意思,大家都畢業了,他的同學拼命的擠在、留在北上廣這些地方打工,而他在父母的支持下,跑到江西的農村,去跟茶農合作,買農民的茶園,自己做了茶農。一兩年之后,他不僅成了茶葉領域的行家,也成了一個小老板。

所以我就經常在想,這兩種生活道路,它帶來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我們可以說,無論是學校教育、家庭教育還是社會教育,它其實都在深刻影響我們的人生,只不過很多人都想當然地接受了所謂現實的合理性,以為自己大學一畢業,就成人才了,他沒有想到,自己跟另一種教育制度下的人生的差別。當然,他更沒有想到,社會同樣還在影響他,甚至在欺騙他、愚弄他,最后,他就會發現自己跟自己的理想漸行漸遠。他的人生被耽誤了。他的心智其實也是退化了。

社科院的學者資中筠曾經說過,在中國現在的問題當中,她認為最嚴峻的問題是教育。資中筠先生已經80多歲的高齡了,她原來是(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的所長,她的丈夫是陳樂民先生,也是個大學者。資中筠先生就說過,她說,中國現在的教育,從幼兒園開始,傳授的就是一種極端扼殺人的創造性、想象力的功利主義。中國現在的教育現狀如果再不改變,中國的人種都會退化,資中筠說:“這個過程,就像退化土豆一樣。”

然后我的老師,北京大學的錢理群(教授),他前不久也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我們的大學,包括北京大學在內,正在培養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些人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尤其善于利用體制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錢理群說,比一般的貪官污吏的危害更大。但是很可惜,我們的教育體制,正在大批地培養這樣的“有毒的罌粟花”。

假如我們把資中筠先生、錢理群先生談論的話題放大的話,延伸到我們的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當中,可以說,他們的結論同樣是成立的。當然從表面上看,學校教育的危害,學校教育的失誤是一目了然的,像我們前面說的,我那個同學的孩子和他的中學同學,他們相互之間的差距,幾乎可以說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我們大家也知道這個道理,也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我們這個社會里稍有條件的家庭,都在想辦法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國外去讀書、受教育。

但是,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的危害,或者它的失誤,不是那么明顯,一時看不出來。所以當大家走上社會的時候,我們可能又在受蒙騙,又在受蒙蔽,特別是很多人走上社會,他會想當然地以為一切都是自己做主,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是自己掙來的。又有一句話,自己混得不好,也是咎由自取。這個觀念,其實在文明社會是一個錯誤的觀念。因為他不明白,他對社會有責任,更重要的,這個社會首先要對他有責任。這個社會對他應盡的最為基本的責任是什么?是免于匱乏、免于恐懼。他失業了、他饑寒交迫了,這個社會是有責任的。

我記得汶川地震的時候有一個細節,有一個小孩,她被軍人救出來了,那個解放軍叔叔遞給這個小孩一瓶礦泉水,這個小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叔叔,多少錢?我當時看到這個報道,特別難過、辛酸,因為你們可能都知道,在發達國家,在這樣的災難面前,難民和國民最常問的,就是責問政府和救援者,你們為什么來得這么晚?也可以說,我們現在國民的心智和現代公民的心智之間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所以說因為我們這個社會,它在欺騙人,它在失格,它培養了很多很傻很天真的國民,同時也培養了前面錢理群教授說的很精很自私的國民。特別是后一種,他們現在是認為只要自己活好了,就對社會有貢獻了,而且據說這叫消極自由,但是這些人忘了,在目前這樣一個國家,甚至在現代社會這樣一個人際關系、階層關系依存度非常高的社會里生活,一個人的生活肯定與他人相關,一個人的生活質量是與周圍發生關系的。我們不能把消極自由跟自私劃等號,這是不成立的,這種自私的人生,可以說,你們也學過詩人臧克家的有一首詩,叫“有的人”,“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可以說,我們今天社會上有太多這樣精致自私的國民,但是好在無論他們多么成功,在我們這些人眼里,在網絡,目前看中國最有效的輿論監督里,這些人是缺德的,他們是專橫的,是喪失人生正義和社會正義的,而且他們是沒有品格和人格的。當然我們總體上看,今天的社會,既有我們窮苦人的失格,也有所謂精明自私人的失格,這種人我們可以說他們是暴發戶。但是無論哪一種失格,都帶來,我覺得是心智的蒙昧,人種的退化,人生社會(的演進)都被耽誤了。

所以我今天想跟大家探討的,其實就是這種人生社會的失格。國有國格,人有人格,如果一個社會失格了,一個國家失格了,我們人都失格了,那么我們的言論,我們的行為,就會經常出格,也就是失格了。所以我們經常看到網絡上,大家總結最雷人的語言,因為它出格所以把人雷倒了,中國和中國人,在目前的文明世界,為什么這么容易雷人,因為大家都是失格的。我們也因此說,我們的大陸中國目前遭受了生態環境、心態環境、還有世態環境的空前的污染,其實更準確地說,是生態、心態、世態退化掉了,完全退化掉了,剛才諸位也都看到文大川給我們展示的中國的山川,它其實已經在退化。

大家也知道,我們中國在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已經發生了很多很大的變化,其中一個變化就是,我們很多人都覺得中國跟西方平起平坐了,中國人跟西方人也平起平坐了。這在80年代不是這么想的,80年代我們覺得一切都應該認真地向西方學習,當時甚至有人諷刺說我們中國人崇洋媚外到以為外國的月亮都比中國的圓。

但是到現在,我們就沒有這么想了,我們以為自己站起來了,以為自己可以說不,可以拉下臉來不高興了。而且我們甚至在嘲笑西方發達國家,我們認為它們有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危機,它們危機不斷。我們有腐敗,你們也有腐敗;我們有通賬通縮的壓力,你們也有經濟危機;我們有人欲橫流,你們也有沉淪墮落。

而且我自己都聽過不少人,所謂的成功人士跟我在講,說,哎呀,發達了又有什么用啊,發達國家跟我們中國遭受的問題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就經常在想,抱著這種邏輯、這種心智來生活,他肯定是跟現實同流合污,肯定是一種墮落,他們不知道,他們跟文明人之間的差距。但是他們有一種本能,他們比我們更有本能的是什么呢?他們要把孩子送出國,他們自己要想辦法去移民。

大家也都知道魯迅筆下的閏土,這也是我今天的一個關鍵詞之一。一個小時候一起玩的伙伴,后來分道揚鑣,形同陌路,成了兩個階層的人,更重要的,成了兩種不同生命質量的人,一個是麻木的、愚昧的,一個是生活在現代,呼吸著現代的空氣。

我有時候想,其實我們今天的中國人,從本質上來講,大家都是閏土。一種是麻木的、愚昧的閏土,一種是精明自私的、愚蠢的閏土。所以,我經常想,我們不應該在小康生活、物質生活中陶醉,我們要去了解我們和文明人之間的差距。我們不能讓自己活成了閏土,因為很悲慘的是什么,閏土永遠不知道自己只是活成了閏土。比如說,那種精明自私的閏土,他不知道自己的位格,不知道自己的義務,也不知道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還有一種是麻木的閏土,他不知道自己的權利,不知道自己的尊嚴。

有年輕人也曾經問過我,說他未來五到十年要把理想放在一邊去打拼,該怎么辦?其實我有時候也很無奈,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已經被這個社會耽誤了,我無法給年輕的朋友提供一個唯一的解決之道。所以我也只能說,我們知道自己的人生被耽誤就好了,在大家不得不為稻粱謀的時候,應該保護好自己的精神、自己的心智不要被外界污染,不要被它們破壞掉。

今天大家來跟我分享(我)這點心得,我也是希望說,大家在這個被耽誤的人生歲月里真正的有所收獲,就是說,這個環境是很糟糕,但是自己要知道。而且從我現在對中國社會的判斷來講,我是希望我們不要去作惡,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我們活著不要去造業,不要去作孽。

還有一點很重要,在這種很苦難的歲月,在這種,用網絡語言說,很悲催的生活當中,我們不要怨天尤人,而且也不要吝惜我們這種正面的情緒,明亮的東西,要回歸明亮的東西。借用英國的作家、政治家丘吉爾的話說,在嚴峻的歲月里,我們也不要吝惜贊美。這個話我覺得很好,就是凡事我們知道就好,我們的人生被耽誤了,心智可能比別人要落后了很多年。可能有時候是趕不上趟的,特別是對我們人生來講,是趕不上趟的,但我們要努力去守住我們自己的那點東西,守住我們的良知,我們的尊嚴,我們的權利,而且要去禮贊,要去贊美那些,用我的話是,自由和文明的、善和正義的事物。

我曾經看過很多知青的回憶文字,也看過很多80年代的傷痕文學,我就覺得那幾代人可以說是白活了,他們讓我非常理解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的一句話,我唯一担心一件事,我是否配得上我所經受的苦難。很可惜,很多中國人,他經受了苦難,但是這個受苦是白白受苦,(受難是)白白受難。

我最后跟諸位分享馬克思的女兒燕妮的一個故事。馬克思的大女兒燕妮曾經問一個歷史學家維特克,你們可能有人已經知道這個故事,她說,“你能用最簡明的語言,把人的歷史濃縮在一本小冊子里嗎?”維特克說:“不必,只要四句德國諺語就夠了:1、上帝讓誰滅亡,總是先讓他膨脹;2、時間是篩子,最終會淘去一切沉渣;3、蜜蜂盜花,結果卻使花開茂盛;4、暗透了,更能看得見星光。”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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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園愛思想 余世存 2015-08-23 08:5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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