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冬牧場》:最后的“荒野主人” 一日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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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牧場

作者: 李娟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 2012-6


2010年冬天,李娟跟隨一家熟識的哈薩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場、沙漠,度過了一段艱辛迥異的荒野生活。李娟是第一位描寫哈薩克民族冬牧生活的漢族作家,她以飽含深情又不失節制的文字,呈現出阿勒泰最后一批“荒野主人”冬季轉場時的獨特生存景觀。

李娟,散文作家,詩人。1979年生于新疆。高中畢業后一度跟隨家庭進入阿爾泰深山牧場,經營一家雜貨店和裁縫鋪,與逐水草而居的哈薩克牧民共同生活。1999年開始寫作。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在讀者中產生巨大回響,被譽為文壇清新之風,來自阿勒泰的精靈吟唱。



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種,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這綿延千里的家園,這些大地最隱秘微小的褶皺,這每一處最狹小脆弱的棲身之地……青春啊,財富啊,愛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無聲。

——李娟



最開始


自從我出了兩本書后,我媽便在村子里四處吹噓我是“作家”。可村民們只看到我整天蓬頭垢面地滿村追鴨子,紛紛表示難以置信。而我媽對他們說著說著,扭頭一看,我正趿著拖鞋,沿著水渠大呼小叫地跑,邊跑邊揮棍子,也實在不像樣,便覺得很沒面子。


后來,終于有人相信了。烏倫古河下游三十公里處新建了一個牧民定居新村“胡木吉拉”,村里有人來找到我媽,要我去該村當“村長助理”,一個月給我兩百塊錢。又表示這個價位是合理的,村長本人才四百塊。


我媽備感受辱,傲慢道:“我的女兒可做不了那種事!”


他很奇怪:“你不是說她是作家嗎?”


總之,在阿克哈拉村,我實在是個撲朔迷離的人物。主要有四大疑點:一、不結婚;二、不工作;三、不串門;四、不體面。


然而這個冬天,我終于要像模像樣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著遷徙的羊群進入烏倫古河南面廣闊的荒野深處,觀察并記錄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于是我媽趕緊四處散播這個消息,并進一步宣揚我的不同凡響。然而如何讓牧民們理解我這一行為呢?她只能作如下解釋:“她要寫。把你們的,這樣的,那樣的,事嘛,全寫出來!”


牧民們便“噢”地做恍然大悟狀,又低聲交頭接耳:“那有什么可寫的!”


無論如何,一個漢族姑娘要進“冬窩子”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遍了喀吾圖鄉的幾個牧業隊。我媽開始挑選愿意帶我同行的家庭。


才開始,我雄心勃勃,要跟一戶路程在四百公里以上、騎十幾天馬才能到達駐地的人家,想把游牧生活最艱辛之處遍嘗一遍。可是,路程超過十天的人家都不肯捎我,怕我添麻煩。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壯志隨著轉場日期的一天天來臨,也一點點消融——想想看:半個月的時間,夜夜睡雪地,休息不足四個鐘頭;天天凌晨起身,摸黑出發;頂著寒流趕羊追馬,管理駝隊,拾掇小牛……我這八十來斤的體格,還是別逞那個強了。于是對路程的要求降低為一個禮拜……終于,在臨行前一個星期,又降至四天以下……


在這路我們阿克哈拉村的牧民中,行程三四天的牧民家庭多半是喀吾圖鄉牧業三隊的。親愛的扎克拜媽媽家就在三隊,我曾和他們一家生活過一個夏天。照說,繼續跟著他們生活再好不過。可自從那年在扎克拜媽媽家住了幾個月后,牧民間四處傳言我是她兒子斯馬胡力的“漢族對象”,令我很生氣。斯馬胡力的老婆沙拉特更生氣。一段時間里,她一見到我就把臉垮得長長的,一直垮到地上。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扎克拜媽媽一家都不會說漢語,我們之間的交流困難而蹊蹺,誤會重重。


而其他會一些漢語的人家大都是年輕夫婦,也極不方便。——既然是年輕夫婦,肯定很恩愛了。萬一人家晚上要過夫妻生活,豈不……豈不影響我休息?


所謂“冬窩子”,不是指具體的某一個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區。從烏倫古河以南廣闊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邊緣,冬窩子無處不在。那些地方地勢開闊,風大,較之北部地區氣候相對暖和穩定,降雪量也小,羊群能夠用蹄子扒開薄薄的積雪尋食下面的枯草,而適當的降雪量又不會影響牧民們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飲用水。


冬牧場遠比夏牧場干涸、貧瘠,每家每戶的牧地因此非常闊大,一家遠離一家,交通甚為不便,甚至可算是“與世隔絕”。


進入冬窩子的牧民們,在大地起伏之處尋找最合適的背風處的洼陷地,挖一個一兩米深的坑,坑上搭幾根木頭,鋪上干草束,算做頂子,再修一條傾斜的通道通向坑里,裝扇簡陋的木門,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窩子。于是,在無數個冬天里,一家人便有了擋風避寒之處。地窩子都不會很大,頂多十來個平方,一面長長的大床榻加一只爐子,一個小小的廚房角落,便抵得滿滿當當。人們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實在沒什么私密性可言……


總之,去冬窩子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可選擇的范圍小之又小。


就這樣,最終選擇了居麻一家。


居麻很能說些漢話,他家搬家路程為三天。居麻夫妻倆年近半百,隨行的只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真是再理想不過啦!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些年居麻欠了我家好多錢,他家又太窮,看情形是還不起了,也不指望了。不如到他家住幾個月,把錢全吃回來——這是我媽的主意。


可后來,每當我扛著三十多斤的雪步履蹣跚、氣喘如牛地走在茫茫沙漠中,便忍不住喟嘆:失策了。


確定了人家后,我便開始做各項準備。


想到駱駝負重時的可憐樣,我狠著心把行李精了又精,減了又減。結果又失策了,臨出發才曉得居麻家雇了汽車拉行李——汽車搬多少東西都不會嫌累的。于是他們家無論什么樣的破瓶爛罐碎布頭全捎進了沙漠。


于是未來的日子里,我就兩身換洗的內衣和一件外套(臟到合影時,都沒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保暖用品只準備了最基本的羽絨衣駝毛棉褲和圍巾手套帽子之類。鞋倒帶了兩雙。后來事實證明,一雙就夠了。冬窩子里不是雪地就是沙地,一點也不廢鞋。


上路時穿的衣物倒是準備得相當充分,有一件羊皮軍大衣和一條羊毛皮褲。畢竟大冷天的,長時間騎馬可不是件舒服事。另外上路時穿的鞋也是個大問題。一般牧民在買鞋時會選擇大兩個碼的,可多穿兩雙厚襪子。我思前想后,穿了雙大八個碼的……于是,我的襪子穿得比誰都多。只是矮個兒穿大鞋相當招眼,像踩著兩只船一樣,劃過來,劃過去。


為了一路上武裝得最為合理、舒適,我在家里反復試穿,不時更換方案。系圍巾還是戴脖套?使用哪頂帽子?哪雙手套更實用?……在臨行前的最后兩天里,我頻頻深入阿克哈拉公路南面的荒野中,頂風走很遠,把所有行頭一一試了一遍,以實際效果敲定了最終方案——


下身從里到外依次是:棉毛褲、保暖絨褲、駝毛棉褲、夾棉的不透氣的棉罩褲、羊毛皮褲。


上身依次是:棉毛衣、薄毛衣、厚毛衣、棉坎肩、羽絨外套、羊皮大衣。


再加上皮帽子、脖套、圍巾、口罩、手套。這么一來,深感在御寒上完全能做到萬無一失!

唯一的問題是,如此全副武裝壓得人氣都喘不勻了,胳膊也抬不起,脖子也扭不動,口水都咽不下去……肩、頸部更是血脈不通、又酸又沉。全身披掛地在房間里只轉了幾圈,就累得大喘氣。想到就這樣扛著二十多斤的衣物,騎七八個鐘頭的馬,很是憂慮:豈不壓死了?然而后來事實證明,一旦進入荒野的寒冷空氣中,根本顧不了那么多了!什么脖子扭不動啊,胳膊抬不起啊,酸沉無力啊……根本沒那回事。在那樣的時候,就算穿一身預制板恐怕也沒啥感覺。


此行還有一個物件覺得有必要準備,就是溫度計。可我找遍了阿勒泰市與富蘊縣也沒買到專業的便攜式溫度計。最后只好買了把一尺多長的大家伙,安慰自己:大了不容易丟。拿回家試了幾天,倒是蠻準的,只可惜最低只能測到零下三十五度,遇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天氣就只能估算了。


還有一項重大準備是理發。我打算剪那種比光頭稍長一些的短發,因為預感到未來幾個月內可能洗不成頭了(其實還是洗了幾次的……)。可恨的是,經營村里唯一一家理發店的姑娘瑪依拉正在談戀愛,不好好做生意,整天神出鬼沒。她的店一天去十次,有八次是關著的。另外兩次要么有人正在理,要么熱水沒燒好,讓我再等一個小時。不用說,一個小時后,又沒人影了。弄得我很惱火,干脆自己胡亂剪了剪就上路了。于是乎,此后的日子里,每當面對客人或出門做客時,頭發是最傷我自尊心的東西……




鳳凰讀書 李娟 2015-08-23 08:5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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