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雨香夢 夢醒猶在一瞬間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鏡子 書雨香夢 夢醒猶在一瞬間

萬鏡樓中的董若雨

那一個折磨了董說幾十年的夢,這一夜又攫住了他。

夢里他架著一把梯子登上天去,梯子斷了,他摔下來掉到了白云上。棉花垛般柔軟的白云夷住了他,他撒開腳丫在白云上奔跑,一口氣跑了十多里地。突然,腳下的云層被他不小心踏破,嘎啦一聲裂開,露出藍得發黑的天空。他像一個溺水者一樣雙手亂舞。一縷縷風從指縫間滑過,他卻什么也抓不住。在接連兩次墜落后,他掉落到了一條河邊,柔嫩的水草葉子如同婦人細長的手指輕拂著他的臉。

梯而登天,未至,下視白云如地,因墜云上,馳走數十里,誤踏破云,墮水畔。①

238 自從攝政王多爾袞率領的清兵鐵蹄踏進山海關后,董若

雨(若雨是他的字)便時常做這個從云端墜落的夢。改立新朝幾十年了,他還常常在夢中高聲驚叫。她妻子時常被他從夢中驚起,然后數著念珠度過一個個長夜,為此還落下了久久不能治愈的失眠癥。

解夢師說,這個夢,寓意著浙江南潯董氏家族在新朝的命運,從原先的“華閥懿孫”淪落到了塵世凡間。董若雨的曾祖董份是嘉靖年間的進士,仕途頗順,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又因寫得一手青詞,被世宗親擢為翰林學士,加太常寺少卿,歷遷吏部左侍郎、禮部尚書,又多次充鄉試主試官,門生滿朝,先后任萬歷朝首輔的申時行、王錫爵均出其門下,其在世日,與子、孫三代科甲同時俱在,洵為皇明盛事之一。若雨的祖父董道醇,中萬歷十一年癸未科進士,由行人司行人晉南京工科給事中,六子中有二子進士出身。那時的南潯董家,奴仆成群,“賓客車馬馳逐騖”,“伐鐘

南華錄

鼓,吹笙竽,俳優侏儒之戲窮日夜”,門第之顯赫富貴簡直無與倫比。

其實在十六世紀的最后幾年,南潯董家已迅速由盛轉衰,在董份被助奪職十余年后的萬歷二十二年(1594),董家遭受奴變重創,在一群閭里悍徒、無賴惡少的哄搶下,這個曾經的簪纓之家身槁產落,門可羅雀。經此劇變的第二年,董份和兩個兒子相繼去世,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鐘鳴鼎食之家終究淹沒于明末江南的民變風潮中,也真應了后人《桃花扇》中的一句唱:“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至于父親董斯張,自若雨懂事起就是個抱著個藥罐子的病病歪歪的人。這個自號“瘦居士”的男人,十六歲病肺、三十三歲病足,幾乎大半生都在病榻上度過,除了狂熱地愛書、愛酒、愛山水,聽方外高僧談經說法,與他那個時代的文化名流馮夢龍、董其昌、陳繼儒、湯顯祖等詩酒酬酢,董斯張平生最不擅長的就是生計營生。因他在四十三歲上過早地去世--崇禎元年,那一年若雨八歲--幾乎沒給兒子留下什么深刻的印像。然而成年后的若雨身上卻處處都透著乃父的身影,兒子不僅繼承了他種種的癖好,連種種病癥也都一樣不拉地承續了下來:肺病,眼病,胃病,對無用的事物的喜好與追逐。同時代人給董斯張繪過這幅山中讀書的肖像,這個因過度沉浸于內心生活而對身外世界完全拒斥的人,通過神秘的血緣對兒子的一生發生著久遠的影響,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兒子是他半夢半醒一生的一個翻版:

石燈夜燃,竹葉風掃,似不臨人境。有野鵠千余,蔽霄而翔,哀響清激,晨夜無失期。居士出,鵠竟不至,墟中人相驚以為神也。性不與俗近,無人自語,隨行孤嘯。意小不快,雖王公蔑如也。

正因為家族早就迭經變故,繁華不再,董若雨認為解夢師是在胡說八道。自己早就不是什么貴胄子弟了,鼎革前也不過是一個除去了青衿的康貢生而已,哪有傳說中的那樣華麗。何況科場的失意使他早早就絕意于仕途,不去做那些勞什子的“紗帽文章”,他自付對這個世界已一無所求。生此欲望紛飛的年頭,士子們若政治上無望,大抵汲汲于私人空間的營建,或治園林,或藏珍玩,或追伶人歌女,以此作安魂之所,卻也不免沾染上卑俗市儈之氣,董若雨卻在自家的性靈園地里另辟一徑,在他身上絲毫也看不到耽于物質欲望和世俗享受的顧盼自得。前人袁宏道

曾論人生五種“真樂”,乖張的言語下留戀的還是浮世的種種繁華,若雨則出以“五香”,把整個炎涼塵世都關在了門外:

吾生而手不曾著算子則手香,吾腳不喜踏自己一寸田園則腳香,吾眼不愿對制科之文則眼香,耳不習世道交語則耳香,舌不涉三家村學堂說話講求則舌香。

他幾乎有點惡作劇地站到了物質主義者的對面,以一種病態的激情愛著世間種種的虛無:長滿青苔的小路,天上的星子,變幻的云霞,寺院的鐘聲,山,石,泉,古碑,孤坐,冥想,焚香,做夢。這世界有讓人覺著磁實的物質的A面,也有充斥著種種不可捉摸之物的B面,他愛的是世界的另一面。在世界的這一面,他耽于虛無,耽于夢想帶給他的種種快樂。

崇禎十六年(1643)春天,董若雨生過一場重病。家里

請來了一個庸醫,差點把他給治死。睡眠就如同一條混濁的

河流,把他送入各種各樣的夢境。在夢中他上天人地無所不

能,與歷代妖姬美女效魚水之歡。現在看來,他一生的嗜夢癖就是從這年春天開始的。

董若雨最引以為豪的是他曾在夢國游歷三年,做到了夢鄉太史的職位,管理夢鄉的國政。他的治國措施中的一項,就是成立一個夢社,由童子們任司夢使,把社友們千奇成百怪的夢寄存在潯水之濱,由他集中保管。這些夢都保管在一只一尺見方的大鐵柜里,這只柜子叫藏夢蘭臺。

他對夢國作出的另一貢獻是為之編纂了一部歷史。在這部叫《夢鄉志》的書里,他給這個國度分了七個區域:玄怪鄉,山水鄉,冥鄉,識鄉,如意鄉,藏往鄉,未來鄉。按照他的說法,玄怪鄉中,鳥冠獸帶,草飛樹走,人長角而魚身;山水鄉,顧名思義匯集了許多崇山大川。冥鄉是亡靈的

居所;識鄉,其中有凝想造起來的“情城思郭”;如意鄉,就是人人都能達到他們愿望的那種夢;藏往鄉專藏夢里往事,未來鄉則能鑒知未來。

董若雨說,去往夢國的道路有千條萬條,但蕓蕓眾生被物欲的享受迷了心性,總是找不見。作為夢國的太史,他有責任對他們提供尋夢的技術指導。比如,“出世夢”的做法是,你想象駕馭著日月,去趕赴諸神的宴會,在你的下面,萬頃白云如同一條澎湃的河,那些傳說中的蛟龍就像魚兒一樣游來游去。再比如“遠游夢”的做法:坐一輛世界上最快的馬車,一刻萬里,不到一個星期,三山五岳就走遍了。藏往夢的做法簡單些:什么也別去做,就只是坐著,讓腦袋像一個搬空的倉庫一般,一會兒你就會來到漢唐,運氣好的話,也可能到了商周。知來夢的做法有些讓人費思量:將會白衣,霜傳縞素,法當震恐,雷告驚奇。看不懂吧,看不懂好好看,

為了更便捷地抵達夢國的指定位置,收集到夢的精品,工具的作用也不可忽略。董若雨指出有八種常用的輔助工具不妨一試:藥爐,茶鼎,高樓,道書,石枕,香篆,幽花,雨聲。試想,你獨居高樓,頭枕石枕,手上一冊閑書,邊上的茶煙香汽如薄霧環繞著,此時若你悠然人夢,這樣的夢怎么會是凡品呢!當然,如果你想做抱著女人睡的那種艷夢,這些工具就用不上了。

有人說他那么愛做夢是一種癖,說不好聽一點是一種病,對此,董若雨并不否認,但舉世皆病,他這樣的夢癖反而是輕的。他說,夢是一味藥。宋朝有個禪師,把禪當作療救人生的一味良藥,寫了一本《禪本草》的書,董若雨也寫有一本《夢本草》。在這本書里,他開宗明義就說,夢本草這味藥的性味與功用是:味甘,性醇,無毒(當然對意志薄弱者來說還是有微毒),益神智,暢血脈,辟煩滯,清心遠俗,如果你想長壽,最好天天服用。至于夢本草的采集方法,也十分簡單易行,不論季節,不假水火,只要閉目片刻,靜心凝神,這味藥就算是采成了。根據他多年研究,夢本草的產地不同,攻效也不同。最好的夢本草有兩種,一種是產自絕妙的山水間,一種是產自太虛幻境。這兩種都可療治俗腸。至于采于未來境、驚恐境的,雖然也有部分功效,但也會帶來名利纏身、憂愁百端這些副作用。弄得不好還會走火人魔,嚴重的還會發狂至死。

董若雨經常說,正如人有雅俗,夢也有雅俗之分。他自以為平生做過的夢里,最幽絕的一夢是在一個下著雨的晚上,他穿過兩塊山石搭成的拱門,又走過一條長長的松蔭路,登上了一個石樓。這座樓外表平常,但內里的陳設十分怪異,樓中的幾榻窗扉,全都是切得四四方方的石塊。更令人吃驚的是石榜上還有七個篆體

大字,如回風舞雪一般,寫的是:七十二峰生曉寒。他把自家住的樓取名叫曉寒樓,屋前的池塘叫夢石樓塘,就是這么來的。在一些詩歌片斷中,他還經常提到這個夢:“底三千年,夢里七十二青峰”。要是微染小恙,如能喝一點小酒,再在微醉后得一佳夢,游游名山啦,讀讀這個世界不存在的書啦,與古代的名人說說話啦,那病立馬就會好幾分。如果做了俗夢,譬如與女子交合之類的,他怕夢醒后就會大吐一場。

回顧長長的一生中做過的夢,那無數的人、事、物,組成的是一個多么龐大的世界呀。他有時候也自問,這一切,真的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嗎?他想,它們是存留在他的大腦皮層,在某些個夜晚,如同電波一樣短暫,卻又像投進湖中的石塊激起的水紋永無止息。在他還是一個孩子時,父親就跟他說過,南方有一個國家,叫古莽之國,這個國家的人以醒著時做過的事為虛妄,以夢中發生的一切為真。他想,要是真的生活在這個國度該是多么好啊。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放棄對這個國度的尋找。現在他老了,還沒有找到。他想,要是真找不到就在心里造一個吧。

生命在成長,夢也在成長,如果借用詩歌來作個比喻,那么他少年時代的夢是李賀的詩,連鬼神聽了都要驚奇。后來的夢,一會兒是李白的風格,一會兒是杜甫的風格,到了他這年紀,那些夢就是王維的田園詩的風格了,空山不見人來,唯留清泉石上流。

人生百年無夢游,三萬六千日,日日如羈囚。他就是不甘心做一個時光的囚徒,才會有那么多夢。時勢又是如此的晦暗不明,逍遙只向夢里尋了,就像他在《夢鄉志》里說的:自中國愁苦,達士皆歸夢鄉。

這么多年來,他把折磨他的一些雜亂無章的夢境片斷,記人了一本叫《昭陽夢史》(書中所記夢境,自三月朔日起,至十二月戊子止,共三十一則)的書里。之所以把這本小書保存至今,他是把它們看做了自己某種意義上的自傳。青年時代的他,是一個喜歡背后說別人閑話和傳播八卦的人,連夢中都被流言的泡沫包圍著,說別人,也被人說。出于傳之后世的考慮,這些閑言碎語和一些過分色情、污穢的內容,他沒有記人。所以他在這本書的自序中說,這并不是一本完整的自傳,后世有緣讀到的人一定要明鑒這一點。

在這些夢里,他一會兒與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詩人斗嘴,一會兒與江湖上最優秀的劍客過招,有時也會與最風騷迷人的女人性交。他曾經這樣對朋友說:“如

果能記住這些夢,那將是一種極大的娛樂,你仿佛被俘虜進另一個世界里一般,讓你覺得有意識的世界中的許多責任都非常遙遠。”

他夢見,蔚藍的天空,純凈得如同水洗過一般,忽然,天空垂下了成千上萬只乳房,顏色有紅的,也有青的,它們在慢慢拉長,一直垂到了屋瓦上。

夢見飛云散落空中,一片片都是人臉,天上成千上萬張面孔,眼珠轉動,唇齒開合,每一張臉,每一個表情都不一樣。

夢見天上落下了一個個手掌大的黑色的字,它們旋轉著飛落,如同紛揚的雪花(“天雨字,如雪花,漸如掌,而色黑”)。一個白衣高冠的男子在下面奔跑。高喊著,真是大奇觀啊,天落字啦!他仔細看這滿天飛揚的字,乃是一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

夢見幽深的樹林里的幾間老屋,白云為門,客人來,云

就緩緩推開,人離開,云就重又合攏。夢見一場大雨,落下 243

的全是一瓣瓣黃色的梅花。夢見自己成了一個老僧,精舍的門是一棵老槐樹。夢見一個叫苔冠的人來看他,他的頭頂上長的是一株青草。

有一次他夢見采來了一大朵白云贈給客人,還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吃掉了一盆白云。

他夢見站在高山之巔,放眼看去滿眼都是草木,不見一個人影。這樣一個草木世界,他的舌頭還有何用?他找誰說話去?夢里他哭泣起來,醒來,枕畔還是濕的。

他夢見自己被剃發,頭發墜落水池,變成了一條條魚游向遠處。他一邊哭一邊給朋友寫信,弟已墮發為魚矣。寫到“魚”字他突然醒了。

此生他最得意的是把一個夢寫成了小說,《西游補》。他寫這個小說那年二十一歲。這部充滿瑰麗想象力的神魔小說,是他被情欲折磨的少年時代的一個宣泄通道,那是怎樣的

夢醒猶在一

一個彌天大夢啊,他讓斗戰勝佛孫行者迷于情魔,經歷了一場場荒誕不經的歷險。小說從孫行者三調芭蕉扇,師徒四個走出火焰山后開始的,他從《西游記》里撕開一個口子來續寫,或許就因為這個故事透露出的夢游一般的氣息吧。在他看來,編織一個故事就是編織一個夢,平生亂夢三千,一切皆是寓言,那就在這一枕子黃粱夢里幻出個大千世界吧。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他時常感到,他就是孫行者,孫行者就是他。

日后回頭再看,這個小說的字里行間散布出的不祥氣息,正是那時候動蕩不寧的天下局勢在他年輕的心里投下的一個陰影。就在這部小說寫成后的第四個年頭,滿洲人的鐵蹄如同西北利亞刮來的寒風狂掃落葉,大明亡了。而在這之前數月,皇帝已在皇宮后的一座小山上吊死了。在1640年春天完成的這部小說里,他已經預言了這個結局:

在一個叫踏空村的地方,那里的村民男男女女都會駕云飛翔。一群踏空兒,四五百人持斧操斤、掄臂振刀去鑿天,把天庭的一個靈宵殿生生給鑿了下來。

于是他設置了這樣的情節:靈宵殿給鑿下來后,天庭不知底里,還以為這事是

孫行者干的。行者有過前科,偷盜了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的仙丹還大鬧天庭,他們有理由懷疑。于是他們要請佛祖出馬,把行者重新捉將回去鎮在五行山下。行者驚惶無

措,撞人萬鏡樓,他在虛無世界中的歷險正是由此開始。

天庭不再是舊天庭,世界的秩序已被打破,而新的平衡尚未建立,滿地碎片,如同萬鏡炫目,他的迷惘是一個時代的迷惘。小說最后,師徒劫后重逢,說的還是“心迷”:

唐僧問:你在青青世界過了幾日,我這里如何只有一個時辰?行者:心迷時不迷。

唐僧:不知心長,還是時長?行者;心短是佛,時短是魔。

董若雨曾經有機會成為17世紀中葉南方最大的香料制造商,因為在那個時候,香料有著巨大的市場需求,廟堂之上,青樓椒房,到處都是香煙裊裊。你在街上隨便逮個人看看,他的腰胯下面也總是掛著個鼓囊囊的香袋。在這樣一個以焚香為時尚的年代,人是可以氣味來區別的。對一個有著正常嗅覺的人來說,不用睜開眼睛就可以辨認出遠處走來的一個熟人。

就像一朵花在開敗前總是最為綺靡艷麗,大明朝覆沒之前的最后幾年也是這樣。政府在異族和流寇的雙重夾擊下疲于應對,岌岌可危,民眾的物質和文化享樂卻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之勢,園藝、器玩、珍饈、詩詞無不盡善盡美,登峰造極,就連秦淮河上的梨園行的戲子,也一個比一個光鮮,一個比一個頂樣。那個靡麗繁華的年頭,培育出了一個時代最出色的感官:最出色的舌頭,最出色的耳朵,最出色的鼻子和勃起得最持久的雞巴。董若雨有幸分享文明之果,擁有一個最靈敏的鼻子,可以辨別出空氣中上百種的香氣,靠著這個鼻子,他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制香之法。

若雨的制香之法,和一般的香料制造商需用大量名貴的沉香、麝香作引子不同,他就地取材,用自然界最尋常的植物的莖、葉就可以造出各種各樣的香。但他固執地認為,銅臭與香氣是這世界的兩極,待價而沽就失了制香的本義,所以他的知識永遠不可能轉換成白花花的銀子,這個玩賞家制出的香,在市場上從來都是難覓蹤影。

在長期的摸索和實踐中,他發現,把杉樹葉與松葉集在一起焚燒,有一種仿

佛置身天庭的清香氣息。把百合花與梅花的花瓣同焚,也殊有清致。這種山家百合香的香氣因就地取材,制作十分簡捷。制作過程最煩瑣的是“振靈香”,他采集了七十種花卉的露水、用光了收藏的所有乳香和沉木,花了整整七天才制成了三束線香。不是他吹噓,聞到這種香就是死人也會活轉過來。取名“振靈”,就是寓意它能振草木之靈,化而為香。

若雨把他的制香作坊稱作“眾香宇”,把培植原料的花圃命名為“香林”,17世紀40年代末期,他的作坊所產的香常為時人稱道的有:空青香,千和香,客香,無位香,翠寒香,未曾有香,易香等。據若雨自稱,這些香的命名各有其義

只有最靈敏的鼻子,才能辨別出這些香的細微差別。

身居廟堂高位的人愛講“品德體用”,言行卻鮮有合一,董若雨這樣講香的品德體用:“香以靜穆為德,以簡遠為品,以飄揚為用,以沉著為體。”在他看來,當一棵香點燃著走向它的盡頭,其飄揚之勢應像中國書法一樣靈動:回環而不欲其滯,緩適而不欲其漫,清癯而不欲其枯,飛動而不欲其躁。

要把香的效用發揮到最佳,若雨認為焚香的器具尤為重要。進入17世紀50年代,始嘗試一種煮香之法,他種改良稱之為“非煙香法”。以前焚香,都是把香放在陶制或銅制的熏爐里焚燒,這種爐又叫博山爐,上覆以蓋,蓋上有鏤空的氣孔,他們聞到的香氣就是從這氣孔里散發出來的。但他認為博山爐長于用火,短于用水,對之進行了改造。他在爐體上面那個鑄成山巒林樹形狀的尖頂高蓋上醬出一個泉眼,再依著石頭的紋路鑿出曲曲彎彎的澗道,把水流導引人底下銀質的湯池。每每蒸香時,水從上面的泉眼曲折下傳,奔落銀釜,加以霧汽蒸騰,直如一個香的海洋。他把這種經過改良的新器皿命名為“博山爐變”。

他還自創了一種蒸香時用的鬲,遇到蒸的是異香,就在鬲上覆以銅絲織就的格、簟,以約束熱性,不讓湯水沸騰,而香卻能沓沓不絕于縷。上面他說到的振靈香,就須用這種“非煙香法”,方能盡臻其美。

他住在南潯豐草庵的時候,走到哪總是隨身帶著一只經過改良的博山爐,春天的玉蘭花瓣,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墜瓣,他都悉數收集。他把它們放在水格上蒸,水汽裊裊中,不一會就香透藤墻了。那個時期,他為自己設想的最理想的境界,就是坐在一只釣船上,天飄著小雨,瓦鼎里煮著香,船隨水西東,沒人花海中去。香拈細雨招新夢,還有比這更美的夢嗎?

自從發明了這種“非煙香法”,他就像一個對世界充滿著好奇的孩子,把各種各樣的植物的花和葉子放到博山爐里去蒸。1651年他刊刻了一部專門談香、品香的書,其中有一篇《眾香評》品評了蒸各種香的感受:

--蒸松針,就像夏日坐在瀑布聲中,清風徐徐吹來。蒸柏樹子,有仙人境界。蒸梅花,如讀酈道元《水經注》,筆墨去人都遠。蒸蘭花,如展讀一幅古畫,落穆之中氣調高絕。

--蒸菊,就像踏人落葉走人一古寺。

--蒸臘梅,就像讀商周時代的鼎文,拗里拗口。 --蒸芍藥,香味閑靜,如遇大家閨秀。

--蒸荔枝殼,使人神暖;蒸橄模,如聆古琴。 --蒸薔薇,如讀秦少游小詞,艷而柔,輕而媚。 --蒸橘葉,如登秋山望遠,層林盡染。

--蒸木樨,如讀古帖,且都是篆體隸書。蒸菖甜,如蒸石子為糧,清瘠而有至味。

--蒸甘蔗,如高車寶馬行通衢大邑,不復記行路難矣。蒸薄荷,如孤舟秋渡,蕭蕭聞雁南飛,清絕而凄愴。

--蒸茗葉,如詠唐人小令,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蒸藕花,如紙窗聽雨,閑適有余,又如琴音之間偶或的停頓。

--蒸霍香,如坐在一只扶搖直上的鶴背上,視神州九點煙耳,穆廓人意。蒸梨,如春風得意,不知天壤間有酒色氣味,別人情懷。

--蒸艾葉,如入七十二峰深處,寒翠有余,但貪戀紅塵之人不會喜歡。 --蒸紫蘇,如老人曝背南檐時,讓人昏昏欲睡。

--蒸杉葉,如太羹玄酒,惟好古者尚之。蒸梔子花,如海中蜃氣成樓臺,這世間無物可以比擬。

--蒸水仙,如讀宋詩,冷絕矣。蒸玫瑰,如古樓閣樗蒲鋪諸錦,極文章巨

麗。

--蒸茉莉,就想起了住在湖州東南鹿山的時候,站在書堂橋上,望著雨后的云煙,這情境,他未嘗一日忘懷。

有時,董若雨想,如果把自己放到博山爐上去蒸,會是什么氣味呢?這樣的念頭常會把他驚出一身冷汗。

他好像早就看到了一生的盡頭,在草木香氣的裊繞中消遁于無形,“小兒床頭打秋鳧,大兒床頭念漁書。老翁平生有香癖,柏子拈灸樹樹爐。”有友人從南京來,送他幾束線香,說是宮中舊物。他燃起香,把自己久久關在屋子里沒有出來。舊事物氣息的彌漫中,他感到自己的靈魂也在裊裊著上開。當爐里只剩下數截冷灰,他已寫成了十八首《金陵故宮遺香》。“結客場空憶少年,故宮回首隔秋煙;白蘋江上花入雪,瓦鼎焚香坐釣船”。他一遍遍吟誦著,就好像剛完成一場告別的儀式。

他收藏有一只小鐘,色澤灰黯,缺了個小口子,就像在地底下埋了幾百年了。半夜睡不著了,他常常起來敲鐘。那細細的鐘聲啊,清越而久遠,它會讓空氣蕩起一圈圈迷人的渦紋。因為喜歡聽鐘聲,早年,他出行到了一個地方就遍地跑著去找寺院。孤館長旅,聽著鐘聲一下一下傳到耳邊,真是要喜悅得掉下淚來。他這么喜歡聽鐘,可能來自于他佞佛的父親的影響,也與幼年時對僧人生活的向往有關。說來不信,他三歲時就能像佛教徒一般盤腿而坐,七歲就能讀《圓覺經》和《金剛經》。聽著寺院的鐘鐃齊鳴,真像前世般親切。國亡后,繁華不再,寺院都破敗不堪,他再也聽不到好聽的鐘聲了。

他的癖好越來越深,在世人眼中也越來越怪了。焚香、做夢、聽鐘之外,又添聽雨。

他喜歡在窗前聽雨,喜歡在秋天的漁笛聲中聽雨。他最喜歡的還是在船上聽雨。在船上聽雨,會覺著雨聲是綠的呢。綠則涼,涼則遠,在船上聽雨,真會覺得遠離了煩惱人世呢。

他經常聽雨的那只船叫石湖泛宅(為此他給自己治了一個印叫“月函船師”)。船里裝滿了書畫秘籍,船艙里還掛著小佛像。他常常把船泊在柳塘湖水深處,待上一段時間又游往他處。

如果上天不是那么匆忙把自己叫喚去,他決心要寫下一百首關于雨的詩篇。體例就仿照白居易的《何處難忘酒》,叫《何處難忘雨》。“何處難忘雨,涼秋細瀑垂,小窗佳客在,白豆試花時,漁笛聲全合,水村煙正宜,溪山苕上好,雨僻少人知。”這是雨中無聊一時興起寫下的。如此好的煙雨溪山,卻沒有人來共賞,豈不可惜?不過話說回來,身邊如果真有一個俗客聒噪個沒完,也挺煞風景的不是?那幾句說的是秋天聽雨,暮春下雨也是別有佳趣。竹闌外柳絲輕飄,那雨珠兒凝在葉尖久久不曾落下,偶爾滴瀝一聲,卻打下了樹陰下的一片片花瓣。還有深宵聽雨,寒夜里撥盡爐灰,雁落秋江,聽著屋角的雨如沙漏一般落下,“寒階一夜雨聲長”,這景象他多年來深為迷戀。

用若雨自己的說法,康熙十九年(1680)起他正式隱身于山水深處,這一年正月起,他從湖州箐山坐船抵蘇州,留宿夕香庵五日,再游小赤壁,可謂行色匆

匆。其實更早,五年前他就以山水白云為家了,他棲道在苕溪,洞庭之間,一般朋友都找不到。偶爾在村澗溪橋邊磁到附近靈巖寺的和尚,就作一日夕談。1670年冬天,他浮舟在西洞庭山,中流大雪,船都被凍住了,劃不了槳,連除夕夜都是在船里度過的。黑夜里他暗暗地笑,他就是要讓你們都找不到他。就好像,他刻意要為自己安排這樣一個失蹤的結局。

他已經想好了,死后留給后代子孫這樣一幅肖像畫:他要讓最好的畫家把他畫進一場風雨中,屋外山雨欲來,木葉亂鳴,他坐在寥廓的堂前,手里執著一看書,神態怡然自若,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再沒什么可以撼動他。

早年,董若雨是一個足不出戶的漫游者。盡管屣跡未至,名山大川卻全讓他給游了個遍。之所以無法出遠門,老母在堂,想走也走不遠是其一,家門寒衰、囊中拮據是其二,最讓他犯難的還是他多病的身體。他的胃不好,咽不下粗糲的食物。眼睛不好,夜視尤其吃力。肺不好,一走山路,喉嚨就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嘶嘶聲。

為了能在夢中游賞,他就在房間的四壁掛滿了山水畫卷。“畫壁臥游青嶂小,紙窗聽雨綠蕉秋”。在四壁山水的包圍中,在雨打芭蕉聲中,悄然入夢,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啊。那些年他夢游所至的名山大川,計有廬山、武夷山、峨眉山、衡山和雁蕩山等。這種夢中的旅行既無須為銀子不夠犯愁,也不必擔心身體吃不消。想想這樣的美事,他夢里頭都要笑出聲來。他還采購來了大量木料,在屋上架設了一個亭子,屋上架屋,借從高處遙望青山白云,以更好地臥游。他希望他的夢中有更多的山,為此他還選中了一塊風水極佳的地方想造一個亭子,連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夢山亭,只因為湊不足蓋亭子的錢,這個計劃才遲遲沒有實施。

等到有條件出游了,他一般也不敢跑得太遠(最遠的那次應是四十七歲那年的武昌之行吧),主要還是在湖州、嘉興、無錫、蘇州一帶盤桓。每次出游,他都為路上帶什么書斟酌再三。掂量來掂量去,就像一個多情的君王,哪一個妃子都舍棄不下,卻又不可能全都給帶上,搞得自己實在是糾結不堪。

一般短途陸行的話,帶的書大概有五十擔,如果坐船,那就可以帶得更多,約有十篋之多。在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對自己一生的構想,就是前三十年讀書,后三十年游歷天下。這么說吧,他嗜書就像酒徒離不開酒,好色之徒離不開女人,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書。“云中乍訝聲如豹,迎著挑書入屋來”,這是帶著一大堆書途中投宿。“一床書傍藥爐邊”,這是日常家居讀書。五十六歲那年,他在一封寫給兒子的家書中說:

讀書敦行是在世上過日最要講求底事,不可隨俗人俗語,只碌碌過了,后來懊悔無及。一切便于目前者,決定于身心性命,無一切當處。靜夜思之,靜夜思之。我除了六年,五十年讀書,而今在靜冷中,方有真正讀書眼目。

這話可一點沒有自吹自擂的意思。如果不是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多年里把身心浪費在了帖括制藝上,他今天的成就豈止如此?所以他對兒子們總是千叮萬囑,切不可讓子孫后代再習舉子業,讀無用書,做八股文,那可真要枉喪光陰了。

其實他這樣子過完一生,在社會賢達成功人士眼里已經是年華虛度了。他們不止一次對他說,本來以你天分之高,用力之勤,要不是給那些胡說亂道的東西迷錯了路頭,而專在考據編年等學問上下工夫,則在學問上面必能于古今第一等人物中占到一個位置。你那么變態,老發神經,還自己弄些助長神經病的藥,結果就成了這么一個半夢半醒的二等學者,可惜啊!對這些人,他總是回之以:去!

這一輩子他從沒有放下過他的筆。筆是他的手,他的舌。但他也從來沒有停止過焚毀寫下的文稿。他就像一個雪夜行走在林中的盜賊,一邊前行,一邊又把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全部消除掉。不僅焚字,他還焚筆、焚硯。很難說清他這

么做的全部動機是什么。有時他剛寫下一個句子,就好像已經看到了承載這個句子的紙在慢慢消失。名詞消失,動詞消失,最后他也消失。

沒有人知道他這么做時糾結在心頭的苦悶,一方面他是那么地熱愛寫作,另一方面,禪宗又主張不立文字,直指本性,他信仰的臨濟宗更是如此。所以他總是一次次地發誓要封筆,戒絕綺語自障,又一次次地沖破戒律,不停地寫寫寫。且悔且做,且做且悔,到老亦然,這樣子夠沒出息了吧?去他媽的戒律!

1656年,他三十七歲,準備上靈巖剃度,把余生獻給佛門,行前他決心把所有寫下的文字全都焚毀。他兒子抱著他的腳苦苦相勸,懇請他留下一些詩文刊印于世。他說,墮文字因緣三十年了,再留下片紙只言在這個世界上,那不是再墮落一次嗎?下半生就在青鞋布襪間了,罷,罷,全都燒了。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燒掉自己的文字,也是燒得最多的一次。前兩次的焚燒,分別在1643年冬天和1646年秋天。最初的起意是想把八股文給燒了,燒得性起,把一卷詩稿和一本雜文集也投進了火堆里。看著那些碎紙片像黑蝴蝶一樣飛起來,他有一種自虐般的快意從心底里升起。能夠盡著性子撒一回野是多么快意啊。

在他看來,這些“綺語”,都是他進人永恒的佛法世界的障礙,于是發下一個誓刻在硯上:“今日已后,永絕文字,鏤骨銘心,盡未來際。不斷綺語,崇高苦因!不斷綺語,道岸不登!不斷綺語,離叛佛心!”看他拿自己的文字這般不當回事,兒子們不答應了,“長跪號泣”以請,他說:“我病不能斷文字緣、斷人間緣矣,我安能詰曲從人間世,流布詩文也?"

但他還是懷念這些已經在這個世界消失的文字,他們都是他散失的孩子。在一個招書魂魄的夢里,他來到一座深山,山里有一個古穴,洞里飛翔著無數漂亮羽毛的鳥兒。他在洞里見到有數百卷書籍,打開來卻一個字也沒有。他正奇怪為什么會這這樣,來了一個人,告訴他說,這都是你寫的書呀,這些書已經被焚毀,當然不會有字了,洞穴里那些飛鳥,就是這些書的魂魄,你試著哭出聲來,書魂就可招來。他當下就大聲慟哭起來,那些鳥遂在洞中驚驚乍乍地亂飛起來。他丟下這些無字書,飛一般地逃出了這個洞。

既做了和尚,就要遠離顛倒夢想,在他,夢與醒,本就在一瞬間吧。

鏡子

嘉靖年間,正是若雨的曾祖董份仕途順暢的時候,宦游途中,他的這位祖先收藏了許多面鏡子。南潯董家有一間屋子專門用來安放這些鏡子。各式各樣的鏡子,青銅的、水品的、泰西進貢的玻璃的,形狀有圓形的、橢圓形的以及帶頂飾的矩形鏡框的,飾框的材料一式都是名貴的烏木、雪松木和紫檀,還有鍍金的黃銅,上面還雕有微型的動物、人像和枝葉連理錯落纏繞的圖案。這些鏡子掛滿四壁,直達屋頂,據說一進入鏡房,就像進入了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無數面鏡子相互對應,使得門、窗和走廊無盡延伸,生生不盡。

若雨八歲那年,父親董斯張就是死在這間已經破敗的鏡房里。家人把他抬出來時,為了避免嚇著他們,在他的臉上蓋了塊白麻布。從此以后,家中長輩再也不允許他們走近這間鏡房。它成了他們家族的一個禁忌。但他的記憶中已經永遠刻下了向這個神秘的屋子投去的第一眼,那一片眩目的、晃眼的光刺痛了他!他那時深信不疑,父親就是被鏡子里一把把光的劍殺死的。這警示他在成長的日子里一直小心躲避著鏡子的誘惑--鏡子是危險的!一旦你向鏡子看了一眼,就有了幻想、恐懼和欲望。為情所迷,則大千世界不過是鏡子生成的幻像。鏡子會吸引邪狂的目光,鏡子里藏著一個個惡魔。它的表面平滑如緞,它展現的卻是謊言和誘惑,讓意志脆弱的人陷入瘋狂。

他把童年時代的恐懼帶進了《西游補》這部小說,把對女性的憎惡也帶進了這部小說。行者面對成千上萬面鏡子的恐懼就是他的恐懼。在他看來,鏡子是他們的生活與夢幻之間的無主之地,它乃是進入死亡的通道。他讓行者穿過一面面鏡子,正寄托著渴望在鏡子的另一端得到重生的意愿。小說里萬鏡樓中的世界,正來自他童年時代對那間小屋的恐懼;

上面一大片硫璃作蓋,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張紫硫璃榻,十張綠色硫璃椅,一只粉硫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硫璃茶壺,兩只翠藍硫璃鐘子,正面八扇青硫璃窗,盡皆閉著。四面都是寶鏡砌成,團團有一百萬面。鏡子大小異形,方圓別致,每面鏡子里都別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本以為以照出百千萬億自家模樣,走近前去照照,結果卻無自家影子。

若雨下文以一種古典式的耐心細致羅列的這些鏡子,是不是就是他家鏡房收藏的呢:天皇獸紐鏡,白玉心鏡,自疑鏡,花鏡,鳳鏡,雄雄二鏡,紫錦荷花鏡,水鏡,冰臺鏡,鐵面芙蓉鏡,我鏡,人鏡,月鏡,海南鏡,漢武悲夫人鏡,青鎖鏡,靜鏡,無有鏡,秦李斯銅篆鏡,鸚鵡鏡,不語鏡,留容鏡,軒轅正妃鏡,一笑鏡,枕鏡,不留景鏡,飛鏡……

小說行進至此,更堪讓人心驚的那一聲存在主義式的勘測和探同,說的是行者初入萬鏡樓,見有一人,出現在一方獸紐方鏡中,問起為何同在此處時,那人卻道:如何說個同字?你在別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

那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南潯董氏大宅主體建筑已在1644年的兵火中化為一片瓦礫,起自董份手中的百間樓,歷數百年風雨侵蝕而兀然不倒,也算是個奇跡。富貴如煙云,情根亦勘破,一切也真應了若雨二十一歲那年寫的小說《西游補》開卷所云“總見世界情緣,多是浮云夢幻”,這也許就是夢的真理吧?說來堪奇,兵燓中,董若雨從祖宅唯一帶走的一件物事,就是一面鑲著在烏木框里的鏡子。是不是他越是要逃避的東西,它越要像附骨之蛆一樣跟定他?鏡子在這時不再是惡魔隱秘的面孔,它也不再與奢華有關,它只是他們家族的一個紀念,留在他手里的一件信物罷了。以后多年,他出行,它就在船上陪著他,他上靈巖受戒,它在禪房里最早照見他頭頂的疤。

他時常拿著這面鏡子,把它朝向四面八方,這樣便能制造出太陽、月亮和天空中的其他星宿,他也可以制造出動物、植物、家俱,但那都是徒有表象沒有實質的東西。令人目眩的鏡子制造出各種幻覺,它像夢一樣提示著看不見的事物。但時日一久,他發現他離不開它了,就像他離不開那些夢。他明知它的虛幻和危險,他就是離不開它。

他有時是董說,有時又成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認識的人。鏡子讓他明白了,人永遠是他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人。

人應該觀照自己的靈魂,而靈魂正是需要映像來認識自身。但同時又會有一個聲音在心底里喊:遠離顛倒夢想,離鏡子遠遠的!每當這樣的時候,他情愿把鏡子看做虛構的分身,維護著他的幻覺和譫妄。他就要這樣的半夢半醒。

他是把世界看做鏡像,把萬物都作為他的鏡子了;夢是他的鏡子,香料是他的鏡子,雨水是他的鏡子,鐘聲是他的鏡子,孫行者是他的鏡子,小說是他的鏡子。

原來這一切只不過是鏡像的魔術。不僅虞美人的樓臺、唐朝的宮女映照在湖水的反光中,甚至孫行者,甚至那本小說,也可能來自烏有鄉,來自秋陽下水藻交橫的湖底衍射上來的一束光線。鏡子乃是他的欲望,恐懼與內心交戰的沉默的見證。

他終于像是明白了,他在鏡子里看見的那個人并不是他。他才是影子,鏡里那個人的影子。放下小說,他想進人到鏡子的背面,換到影子的位置上,逃題不重而不確定的現實。他輕輕一躍,一頭沖人了鏡子。額頭劃開了一道小口子,傷痕難以察覺卻足以致命。童仆取下了那面因撞擊而碎裂的鏡子,進人鏡子背面,他看見他被地上鏡子的碎片映照了出來,不是一個他,是千千萬萬個。

那孩子問:你在這一地碎裂的鏡子里尋找什么?

心會迷失方向,但時間不會,時間有著一個恒定的方向。他張了張嘴,卻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附記

董說(1620-1686),字若雨,明亡后為僧,更名南潛,號月函,浙江烏程(今吳興)人。著有《董若雨詩文集》《豐草庵雜著》《楝花磯隨筆》等。曾參加復社,系復社領袖張溥弟子。其事跡散見清光緒九年同治本《湖州府志》,民國十一年本《南潯志》等。本文寫作資料,一是《董若雨詩文集》(二十五卷),民國三年劉氏嘉業堂刊本,二是董說寫下的一部探討夢境的小說《西游補》,這部小說也被有些論家視作最早的意識流小說和超現實主義小說。關于董說這部小說的成書時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全書實于譏彈明季世風之意多,于宗社之痛之跡少,因疑成書之日尚在明亡前。” 學者劉復據此在發表于1927年的《(西游補》作者董若雨傳》中考訂出小說完成于崇禎十三年(1640),是年董說二十一歲。柳無忌等人則認為這部小說是董說“身丁陸沉之禍,不得已適為詭誕,借孫悟空以自寫其生平之歷史”,成書當在明清鼎革之后,很可能是在順治三年至七年(1646-1650)之間的某一年。本文取前一說。本文參考的《西游補》版本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另一篇對本文寫作有貢獻的文獻是法國歷史學家薩比娜·梅爾基奧爾-博奈的《鏡像的歷史》,她所揭橥的“人注視著鏡子,而鏡像操控著你的意識”成為了本文寫作的契機之一。

①余懷(1616-1696),

字澹心,福建莆田人,崇禎末游金陵,入南京兵部尚書范景文幕,為平安書記。與冒襄、方以智等人聲氣相投,親身見證了南京輝煌的末世景象。著有《板橋雜記》《三吳游覽志》等。

①“亡何國變,寧南死。

敬亭喪失其資略盡,貧困如故時,始復上街頭理其故業。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猾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俗好尚,習見習聞,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黃宗羲《柳敬亭傳》。


2022-12-08 18:59:25

[新一篇] 南方庭園 祁彪佳和他的“寓”園

[舊一篇] 雨打風吹絮滿頭“制造”柳敬亭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