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我想要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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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自序)
    
    去年夏天,因為在“鏘鏘三人行”中的一席話,陳丹青不得不連發兩篇文章,解釋為什么不在節目中聲討炫富與紅十字會,而是把矛頭對準網絡圍攻所折射出來的文革遺風。盡管文章寫的進退有據、不失法度,但是澄清和辯白本身就不由得讓人感慨,原來飛的再高的人也還是躲不過鋪天蓋地的唾沫星子,也還是會忍不住抹一把臉、吐兩句槽。而最讓我感慨的還是這句話:“為什么我不愿談紅十字會?因為不相信,一如今日的大學,無非官場,無非官僚。我的不相信,還包括對歷來監督它、改變它的所有可能,深深地不相信。”
    這口氣,像極了三十年前北島的那首名詩:“告訴你,世界,我不相信!”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連黃河都能改道,可是作為職業受騙者的我們卻仍舊停留在“我呸”的階段。“沒有新的語言,也沒有新的方式,沒有新的力量能夠表達新的感情。”
    好吧,我承認以上論斷過于偏激。三十年過去,至少我們不再沖著面目模糊的世界宣泄不滿,而是把批評的矛頭對準了紅十字會、鐵道部以及更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部門。除了罵臟字和吐口水,我們還在努力學習用更理性也更技術的方式去質疑,比如7.23動車事故發生之后,有人到現場勘查地形,有人收集各種數據做分析,有人做模擬實驗,大伙兒都在興致勃勃地扮演福爾摩斯。但是另一方面,由于有關部門一再搪塞推諉,質疑往往有始無終,真相總是撲朔迷離,人們才會時常感受到“無能的力量”,才會有對改變的所有可能“深深地不相信”。
    雖然都是不相信,如果說北島的吶喊還多少帶著少年人的不甘和血氣,那么在陳丹青這里,我看到的只是不加掩飾的失敗主義。
    什么是失敗主義?查百度百科可知,這是“一種因為認定未來注定失敗,而放棄一切改變現狀的行動的思想。”在我看來,與其說失敗主義是一種思想不如說是一種情緒。思想有清晰的學理與脈絡,可以論證也可以反駁,可情緒不同,它來去無蹤,就像下水系統失靈的城市,一場小雨就會水漫金山泛濫成災。
    當失敗成為習慣,當對改變不抱任何信心,我們也就只剩下了“我不相信”這句喊話。更有甚者,還會發展成為“我不相信”強迫癥,癥狀較輕的每當讀到新聞報導,不管來自《環球時報》還是新浪微博,第一反應一概都是我不相信這是事實的真相;癥狀較重的則慣用陰謀論去揣度整個世界,他們奉行“兩個凡是”原則:凡是你竭力主張的一定都是假的,凡是我能設想到的最壞可能性就是真的。
    身處這個動蕩不安的魔幻現實主義國家,我相信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患有“我不相信”強迫癥,而且不相信的對象絕不止于不受限制的公權力,它也可能是衣著光鮮的經濟學家,是微博上加V的名人,是沿街乞討的婦女,是不慎跌倒的老人,甚至是曾經并肩作戰的同志或者相濡以沫的愛人。
    因為不相信,因為不相信強迫癥所并發的失敗主義和犬儒意識,讓我們用更加昏暗的眼神去審視這個原本昏暗的世界。不久前,獨立參選人遭打壓,網友紛紛聲援,有人冷冷地說:別裝逼,想出名總要付出代價的;山東某女得知前夫罹患尿毒癥,捐腎救之,有人冷冷地說:激動啥,騙遺產吧。這簡直就是“心理陰暗、人人平等”。在這個國家,似乎總有一種向下的力量要把所有人拉低,總有一種執拗的懷疑要撕破人道主義的溫情面紗。
    可是我們為什么要選擇相信別人、相信政府呢?安妮特.貝爾說:“一個人如果相信他人的良好愿望,他就必然容易受到他人良好意愿有限性的傷害。”換句話說,選擇相信別人的同時,也就給別人留下一個傷害自己的機會。我養過一只小狗,見到任何人都會撲通倒地,然后亮出柔軟的腹部邀請被撫摸。這種因為對世界懵懂無知而擁有的絕對安全感真叫人嫉妒。
    2008年秋天,煙火藝術家蔡國強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首次國內個展,主題是“我想要相信”。這個說法如此勵志,以至于我忍不住拿來作為本書的序言標題。可是我深深地知道,它僅僅只是一句空洞的口號,一個虛幻的愿景。作為一個被標簽化了的自由主義者,我雖然有“想要相信”的意圖,卻無法像午夜電視購物最牛廣告人侯總那樣一臉驚喜地告訴讀者“應該相信”什么。事實上,最經常掛在自由主義者嘴邊的一句話是“千萬不要相信公權力”。與其說這是在妖魔化公權力,不如說是在還原一個真實的公權力:首先,公權力和每個人一樣都是理性經濟人,擁有最大化自己利益的原始動機;其次,任何掌握公權力的人都部分地懷有為自身利益而濫用權力的動機。所以休謨才會說“我們應該設計出一系列政府制度,以便即使在流氓占據政府職位時,也將為我們的利益服務。”
    我當然明白制度的穩定性要遠甚于人格的穩定性,但另一方面,我同樣認為每個人的自我改善是改善這個世界的必由之路。某種意義上,人生就是一場徹底的清算,一場與自己的本性進行的戰斗,一個也許永遠都沒有標準答案的“認識你自己”的追問。在這個漫長的過程里面,你需要清算智識上的無明,更重要的是克服意志上的軟弱。你當然可以選擇向古人今人熟人親人陌生人求助,但是歸根結底,你沒有任何人可以依傍。就像本書的同名文章結尾處所說的,“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那個裝睡的人自己決定醒來。”其實不管是從假寐中醒來,還是重新開始相信改變的可能,都是一種radical choice,這個“決定”何時做出,因何做出,做出之后需要承担哪些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后果,這一切的一切最終都取決于你自己,沒人可以代筆。
    我曾經一度認定,沒有人可以僅憑一己之力站立,每個人都在尋找那個可以用盡全身氣力去擁抱的對象,并且希望這個擁抱可以讓自己變得安全、強大甚至完滿。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認同昂山素季的這個說法:“真正的改變是通過理解、同情、正義、愛心后的內在變化。”只有經歷了如此這般的內在變化,你才會和自己停戰,才能夠學會“不自負、不遲疑、也不驕慢”地與世界媾和。小至個體,大到國家,概莫能外。
    本書收錄的文章雖然在時間上跨度有十年之久,在主題上貌似也是東拉西扯,既有時評政論、影評書評也有思想筆談,但是歸根結底,它們都存在著一種內省的視角,都隱晦地刻畫了過去十年來我在思想與情感的點滴變化。非常感謝天窗文化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愿意結集出版這些文章,雖然我并不清楚它們能給讀者帶去多少積極的影響。于我而言,重讀這些文章,至少證明了我是一個偷偷摸摸的樂觀主義者,因為雖然我時時感到“情況太復雜了、現實太殘酷了”,但是我還是會忍不住偷偷地想,改變在發生呢。
    是為序。
    
    2012年2月13日                                                    


周濂 2012-05-01 20: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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