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琨案”看民國司法的獨立與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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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國民政府司法院大樓

嚴家偉:從“張琨案”看當年司法的獨立與公正

1945年的成都,人們正沉浸在抗日戰争取得最後勝利的巨大歡樂中。從北方逃難來的人,巴不得明天就"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回到魂牽夢繞的北方故鄉去。而西南和川中百姓則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業,希望能在和平的年代,大顯一番身手。成都驷馬橋一帶因地處咽喉要道,商賈必經之地,貨物集散要沖,更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就在離驷馬橋不運的地方,有一處掩映在小橋流水、綠樹叢中的漂亮别墅,名曰:萼園。該園的主人叫劉昌言,是國民黨政府的一個中級官吏(相當于我們今天的"地、師級幹部")。這個萼園是劉昌言買來給他的"二奶"(那時叫姨太太)專用的住處。我們今天那些"人民的公仆"們包養二奶,大約就是繼承的這一中國特色的優良傳統。劉昌言的這位"二奶"名叫刁思絨,當年是南京秦準河的梨園歌妓。其人色藝雙全,不僅貌若天仙,又能歌善舞。當年劉昌言爲官時花重金将其買下,抗戰中來到四川,又于此地築金屋以藏之。但是最近劉遇到了一點麻煩,在一樁涉嫌貪腐案中他被牽扯了進去,雖非主犯也有較大的嫌責。那時張群任西南行政長官公署主任兼四川省長,治吏極嚴,且是蔣公手下的紅人。劉怕受張群追究,便"溜"到外省躲了起來,看得出那時的貪官能耐并不大,哪象我們今天的某些"人民公仆",一遇風吹草動,便攜巨款直飛"萬惡的美帝國主義"那裏,或南美洲去,叫你"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

劉走後,萼園中就隻剩下刁小姐和她的貼身丫環桂紅和一個老媽子與一個廚師,偌大一個别墅,自顯得人去樓空,冷清寂寞。

一天早上,在萼園附近的田野裏,一個姓任的窮苦農民發現一具青年男屍靜悄悄地躺在那裏。任某走近一看,死人手腕上帶着金表,手指上戴了兩個大金戒指。這位窮得發慌的任老兄,豈肯不要這從天上掉下的"餡餅"?于是将金表,戒指席卷而去。一會兒又有出早工的附近農民劉某走來看見,便将死者身上的高檔呢大衣,呢料褲脫去,最後死者成了隻剩下内衣、内褲的無産者了,才有人向當地的保、甲長(等于今天的居委會主任)報告,保、甲長又趕快報警。警察來了看到的隻是甚麽線索都找不到的一具無名男屍。

那時不象今天,殺人、棄屍、毀屍的故事,已在人們耳膜裏聽起厚繭了。那時一個城市一年也難聽到一、兩個命案,所謂"人命關天",一旦出了命案,就猶如今天說的驚天大案。警方不需任何領異"重視"或"批示"必須全力偵破。不過這一點線索也沒有的無名男屍,經法醫仔細驗屍,死者身上既無傷痕,也無與人搏鬥的痕印,胃、腸内殘留物及血液中,均未檢出任何有毒物質。真叫警方一籌莫展。

好在第二天,成都警方接到一個報警電話,來電人自稱叫刁思絨,住驷馬橋附近萼園。說她有個好朋友叫張琨,三天前曾來萼園,走後便失蹤再也聯系不上。這與發案日期正好吻合,警方立即約見刁思絨。刁小姐一見男屍,便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張哥,你死得好慘啊,誰把你害了呀……"。經警方仔細訊問,據稱三日前張琨曾來刁小姐處作客,晚飯後出走便失去聯系。刁思絨又說張琨之父張繼,系國民黨中央委員。

張繼又名張溥泉,早年跟随孫中山鬧革命,北伐勝利後一直擔任中央委員。是國民黨元老派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蔣委員長見了他這樣的"老一輩的革命家"也得讓他三分。所以張琨不用說是貨真價實的"高幹子弟"。警方又向刁小姐仔細訊問了當日張琨身上穿、戴之物,一一作了記錄。立即派出幹練的便衣警探,在成都市内明察暗訪。不出幾日便在一舊貨店内發現一隻瑞士歐米加金練手表,與刁小姐所言的品牌外形都極近似。那時的中國,手表都是稀奇的東西,歐米加這樣的瑞士名表更是少見。

于是便由一年輕警員與刁小姐裝扮成夫妻模樣,與店老闆假裝買表講價,将表仔細查看,刁小姐确認系張琨之物。于是随後警察便出現在店老闆面前,問他表是從哪裏來的?老闆便說是一個姓卿的"收荒匠"(成都方言,即收破爛的小販)拿來賣的,并言此人三天兩頭都要來賣舊貨。便衣警員便埋伏在該店周圍,不出三天這位卿"收荒匠"便上門"自投羅網"了。卿某連忙招認,是在驷馬橋附近哪幾個農民手中收購來的------就這樣"順藤摸瓜",那些拿金表的,脫呢大衣的,姓任的,姓劉的,都被"我人民警察"迅速出擊一網打淨了。

但這些人被捕後,分别審問時,都異口同聲說是那早晨在田野間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大家貪點便宜,就去"撿到"了這些東西,至于男屍是誰,怎麽死在那裏都說不知道。甚至那個撿到金表的姓任的農民還不知那表有那麽值錢,不多的幾個錢就把它賣給了"收荒匠"。案件移送到當時的成都縣(今成都市錦江區)法院。這時身爲黨國大員的張繼,因失子悲痛,惱怒異常,便通過上面傳下指示(就是我們現在說的"領導批示"),必須以謀财害命罪"嚴打"這幾個刁民,不得有誤。

面對着從當時黨中央來的批示,你成都縣法院幾個小小的"推事"(就是現在說的審判員,所謂"推事"者,推理斷事之謂也),除了遵照領導批示,"從重從快"予以懲處外,你還能幹什麽?而且死者的東西,确實是從你手裏拿出來賣的,判了你,也該你倒黴。

難能可貴的是這幾個承辦該案的推事,就敢堅持司法獨立,秉公執法和無罪推論的原則。竟敢抵制"上面"來的批示。認爲謀财害命證據不足,财物雖然在那幾個人手裏查出,但"害命"卻缺乏證據,因而不能輕易下判。這時,"黑松林裏又跳出了一個李逵",此人是個律師,名叫官箴宇,外号人稱"官大炮",他自稱是,"天不怕,地不怕,蔣介石做錯了事我也敢罵"。有錢人沒有道理,出再多的錢,他也不給他辯護,而窮人受欺負,他不要錢盡義務,提供法律援助。他上得庭去,口若懸河,旁征博引,講得頭頭是道。這個案子他也自告奮勇,義務爲窮人辯護。那時法院審案,任何人都可去旁聽,沒有什麽須經允許才能進去的規定。官箴宇以驗屍報告稱,"未見中毒現象,未見傷痕,未見搏鬥痕印"爲依據,問如何可以定爲"害命"?官律師又指着幾個被告人說"看看這些土裏土氣的老實人,哪個未必練得有邪法妖術,吹口仙氣就可緻人死命嗎"?這時旁聽席上爆發出了陣陣的笑聲和掌聲。而推事始終秉持公正的立場,不偏袒控、辯任何一方。

緊跟着,号稱國家"第四權力"的新聞媒體也介入了此案。于是轟動一時的張琨命案被炒得沸沸揚揚。但輿論幾乎一邊倒地同情幾個貪小便宜的農民,認爲他們雖然有錯,但沒有充分證據證明張公子是被他們幾個謀殺的以前,決不可輕易下判。這其中特别是個姓樊的記者,筆名"小鐵椎"其人的文筆犀利、潑辣不亞魯迅,在當時的《新新新聞》、《華西晚報》《成都快報》等報上連續發表文章說,決不可因張公子是高官之子便視百姓性命如草芥。又說,"國父(指孫中山)遺教之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人盡皆知。司法若不獨立而唯官是尊,則五權何在?主義何存"?真可說義正詞嚴,擲地有聲。充分顯示出新聞輿論的力量,"無冕之王"的價值。而那時也好象沒有什麽馬屁大師出來"含淚相勸",爲官方說話。也正是這麽一個正氣占上風的社會裏,我們那幾位可敬的小推事,才能頂住了"上面批示"的壓力,堅持證據不足,就必須"疑罪從無"。維護了司法的獨立與公正。更可貴的是體現了這幾位法官對生命的敬畏,對人權的保護。否則這個冤假錯案早就辦成了草菅人命的"鐵案"。等到那天真相大白,與你"改正、平反"時,即便是法官喚,院長呼,你也就隻能是"縱做鬼,也幸福"了!

1950年土改時,萼園作爲官僚地主的财産被沒收,刁思絨自然要被勒令交出一切"浮财"即鈔票,金銀及一切值錢的東西。而那些搞土改的人,即使你交出了一座金山,他們認爲你還有一座銀山沒有交。要來"端正"你的"态度"。所謂"端正",就是鬥争、吊打。又經過土改工作隊"階級仇恨"的"啓發教育",萼園中那個給刁思絨煮飯的廚師,終于在鬥争刁小姐時,揭露出她的"醜事"。其中主要是有關張琨的事,人們才知張琨之死雖非刁思絨謀殺,但她卻有不小的責任……

原來這張琨,風流成性,天生情種。他在陝西城固的西北聯大求學時,與當地一農家女相戀,此女頗有姿色,張琨竟抛棄學業帶此女私奔至四川廣元,後被其父發覺,令當地警方将二人押回重慶。張琨執意要與該女子成婚。張繼以爲自已乃黨國高官,與農家女門不當,戶不對堅決不允。張琨則對此女一往情深,大有"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非此女不娶之态。張繼一怒之下,便采取"果斷措施",一日趁張琨外出,派人将此女綁架送去外地另嫁人了。張琨得知痛不欲生,從此悶悶不樂,進而出現精神恍惚等症狀。張繼急了,隻好将兒子送到成都一家精神病院去療養。

這時在外地避禍的劉昌言知此事後,便心生一計,他知張群一向尊崇張繼,如有張繼向張群"打個招呼" ,他那點事并不大,張群自可不再追究。隻是苦于無門路。現在張公子來成都住院,又知他是個花花公子,爲了自己前程,隻好"犧牲"一下二奶,就是今日中國官場上大行其道的"性賄賂"。于是便授意刁思絨去見張公子,來個"攻關(公關)策略",以便通過張公子去"開"張繼的這個"後門"。刁思絨被劉昌言包養,隻是看在"孔方兄"(錢)份上,無感情可言,聽說張琨是風流倜儻的年輕公子,自然順水推舟,欣然從命。

當刁思絨提着些禮品來到病房,張琨一見刁小姐窈窕身材,花容月貌,幾疑爲仙人降世,頓時病都去了一大半。再加刁小姐秋波含情,語意溫馨,很快,張公子便拜倒在刁小姐石榴裙下。接下來不用說,就是"移幹柴而就烈火,勿怪其燃"了。

張公子幾乎天天來萼園與刁小姐幽會,一座大别墅裏,除了煮飯的廚師與幹雜活的老媽子外,就隻有刁小姐和丫環桂紅,那兩個煮飯,幹雜活的不叫他們,是不會到主人的上房裏來的,而桂紅卻不離小姐左右,如何避得開?刁小姐用今天的話來說,到有點"性解放"的精神,于是幹脆叫桂紅也來與主人一起"同樂"。桂紅豆蔻年華,情窦初開,怎經得主人一逗二拉,便也加入了這個"俱樂部"。

張公子本來身體就虛弱,怎經得起如此折騰?而他自己又是個見色不要命的人。當感到力不從心時,便去求助于市售的"春藥"。結果便出現了如蘭陵笑笑生筆下《金瓶梅》中西門慶死于李平兒床上的那種情況。中醫叫"脫陽症",西醫稱心跳驟停。

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刁思絨花容失色,無計可施。這時還算桂紅聰明說"夫人,把他弄出去丢了,半夜三更誰知道"?于是刁小姐去叫來煮飯的,給了他一大筆錢,把張公子穿戴好了,由那個煮飯的背出去丢在附近田野裏。煮飯的得了錢便承諾"保密"。但刁小姐思前想後,覺得張琨非無名之輩,經常來萼園有不少人看見,屍體又在附近。如等到警方來盤查反而被動了。于是來個"反客爲主"之計,主動報案說朋友失蹤,再撫屍痛哭,積極配合破案,使警方對她毫不懷疑。

直到土改,在"偉大的階級鬥争"中,這謎底才被揭開。不過張琨在中共眼中是屬于"反動的階級敵人",不要說你是自己"風流"死,就是被人殺了也活該。他們動員煮飯的來揭發此事,主要是要把刁小姐搞"臭",以便進一步施壓,叫她交出更多的"浮财"。說白了,也是爲了捉拿"孔方兄"而努力。

刁思絨經過這幾番"七鬥,八鬥",一方面正如老毛說的,已"體面掃地,從此做不起人";另一方面又被剝奪得一貧如洗。比當年那"褛衣檀闆無顔色","師師垂老過湖湘"的李師師還更悲慘,不久也玉殒香消,離開了塵世。還有"小鐵椎","官大炮"這些敢于爲弱勢者仗義執言的知識精英,在一次次的政治運動中,也成了"牛鬼蛇神"。"小鐵椎"的罪名是"文化特務",鎮反運動中被判長刑。"官大炮"同樣判刑勞改,罪名嗎,那就是"欲加之","何患無"了。那幾個當年敢堅持司法獨立,無罪推論的推事,也都成了曆次政治運動鬥争、整肅的對象。

當今天我們的許多仁人志士們,在大聲呼喚司法獨立、公正和無罪推論時,殊不知半個多世紀前,它就已經在中國出現過了。張琨案雖非政治案件,但它當時有個來自黨中央高層的指示,而一個小小的成都縣法院,幾個小小的推事法官,就敢隻認事實與法理,而不與"黨中央保持一緻"。因爲當時國民黨在法院裏沒有黨支部,更無什麽黨委會。更沒有不知是那路神仙的"政法委"(這個"政法委"既非立法,也非司法,也非政權機構,連憲法裏都找不到"政法委"的位置。它卻可以象管小孩一樣的統管公安,檢察院,法院,故筆者隻好尊稱他老人家爲神仙)。所以那時的司法是獨立的,公正的,不是哪個黨"馴服的工具"。而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這一切,還千呼萬喚不出來,我不知我們的國家、社會是進步了,還是在開曆史的倒車?!

2008年7月28日完稿。


編者 2010-07-15 08:3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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