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楯:《牡丹亭》述說的是性而非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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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清兵衛 2019-12-10 15:18:02

本文來自于鳳凰網在2017年對李楯教授的一個訪談,文末附上當時的兩則非常精辟的評論,與大家共享。

問:去年秋天你在國家圖書館講《牡丹亭·尋夢》時說,湯顯祖在四百年前于《牡丹亭》中所書寫的是性、人、生命,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情,為什么?

答:愛情是人類的一種情感,發生在具體人身上,它是在兩人之間的,如相戀,最起碼,是一個人針對另一個人的,如單戀、暗戀。而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并沒有戀著一個人,甚至連一個想象中的人都沒有(用今天的話說:心中的“白馬王子”),杜麗娘只是做了一個春夢,“男人”出現的第一鏡象就是在她夢中的性交合。沒有話(“好處相逢無一言”),只是性交合。

視《牡丹亭》為淫的人可以攻擊這一點,而喜愛和肯定《牡丹亭》的人中許多人卻掩飾這一點。

問:為什么?

答:因為人有許多不能或不敢正視的事。

人類認識自己比認知外部世界就要難得多,而性正是人生命過程中的本質所在,是最一般的,最質樸的,卻是很難清楚認知的。

人類與其他有生命的物種不同——最起碼,與絕大多數的物種不同,人是生存于自己的社會之中的,有行為規范,有意識形態,這些,都影響著人的認知,影響著人的行為選擇。

而正是這種人不能正視,或不敢正視的性,在《牡丹亭》中卻有了相對充分的展現。

《牡丹亭·尋夢》

問:《牡丹亭》中對性是怎樣描寫的?

答:《牡丹亭》是一個過程,湯顯祖的書寫,四百年的舞臺演繹(原著與傳世本是有不同的)——四百年來,文學劇本的讀者,曲子的唱者、聽者,戲的演者、觀者,共同型塑今天我們所能看到的《牡丹亭》。

《牡丹亭》的精華所在是《驚夢》(包含今天舞臺上的《游園》)和《尋夢》。我以為無論是看五十五折的《牡丹亭》,還是看湯顯祖的“四夢”,最了不起的就在這兩折,其他,是無法與之相比的。就其藝術性而言,更是這樣。在這兩折中,湯顯祖通過性,把人,把生命寫到了極致,把因性而生的情(愛情),也寫到了無限美好的境界。

我們來看:

——夢前:杜麗娘作為一個少女,清晨與侍女游園,自然是萬物萌生的春天,人是漸近成熟的少女,回到房間后,慵懶而眠,入夢前已覺“春情難遣”,由是得夢。

——夢中:戲從“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直接寫到“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很美的詞句,也是今日非經解說,文化斷裂后不懂古漢語的人們所無法理解的——按“日”訓:內;入。是全句應解釋為:當兩性交合時,陽具初進,遂使少女見紅。

夢境是“……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在大自然之中;正是大自然提供了條件,決定了這一切。

而對性事的進一步描摹,出自夢境中的男性(一個并不存在的人)是:“……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于是,“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結果“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性交合后“……紅松翠偏”(發髻散亂,致簪環移位)。

出自夢者(女性)的追憶是:“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恰恰生生抱咱去眠”。“他捏這(著)眼,奈煩也天,咱噷這(著)口,待酬言”。“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欄,轉過秋千,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

“他興心兒緊咽咽,嗚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著意)兒周旋”。“等閑間,把一個照人兒昏善,這般形現,那般軟綿,忒一片撒花心的紅影兒吊將來半天。敢是咱夢魂兒廝纏”?

回想的感受是“……好不動人春意也”。

至于在夢外的神仙(花神)眼中則是:“看他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一般兒嬌凝翠綻的魂兒顫”。“……云纏雨綿;……紅翻翠妍”。“夢酣春透”;“一個精神特展,一個歡娛恨淺,兩下里萬種恩情”,“勾引得香魂亂”。

——夢后:女性自覺“……潑新鮮,我的冷汗粘煎,閃的俺心悠步軃,意軟鬟偏”。希望“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問:通過《驚夢》和《尋夢》中這樣細致的描寫,你看到了什么?

答:湯顯祖和在他之后那么多戲文的讀者、曲子的唱者、聽者、戲的演者、觀者于無意識中共同構建的一種對性和生命(生死)的感知。或者說是假杜麗娘而構建的一種對性和生命(生死)的感知。

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有的兩種感知:自己夢中性伴的感知與自己的感知——杜麗娘在《尋夢》中說“強我歡會”。如果杜麗娘是“被動”的,誰是“主動”?作為夢中性伴的柳夢梅并無其人,否則,《牡丹亭》就成了輕松的神話故事,而不是悲喜劇了。《牡丹亭》不是《白雪公主》,《牡丹亭》是有濃厚深重的悲劇色彩的,它的悲劇部分遠勝于“大團圓”結局。因此,我以為:“被動”的是人世間(社會中)的杜麗娘,“主動”的是蘊含在杜麗娘體內自然的生命力。

在戲的演者和觀者互動中漸成的戲臺上花神眼中的性與性交合(按:這是湯顯祖筆下沒有的,是由眾多在今天我們已不知其名的演者和觀者創造的),及四百年傳唱中聽者、觀者所感知的性與性交合,都是非常美,或說是極其美的,以至在劇中人所表現出的難以壓抑的性沖動面前(“春情難遣”,已到了“淹煎”——如在水中、火中——的地步),聽者、觀者心靈所感知的卻是糾纏在一起的濃烈的美與深度的悲傷,這一切,正源于對性,對人生,對生死和生命的體味和感悟。

問:怎么說呢?

答:性是生命的過程。相當多的生物是取有性繁殖的。從同花的雌、雄蕊,到異花、異株,到魚類體外的精、卵結合,到其他動物的雌雄交合,到上天給了人類豐富的性感受,使性與生殖分離,使情感可以離開肉體的交合而獨立存在,使人類可以在性的交合和基于性的愛戀中升華,或是墮落。

《牡丹亭》中,杜麗娘自言“我一生愛好是天然”。“好”,在這里讀“上聲”,“愛好”是動賓結構。全句釋為:我一生熱愛那美好的事物是天性使然。

性,表現出人類最激情、最深刻、無可替代的生命體驗:是如顛似狂,物我兩忘,浴火重生。

性,是生命的本質,人的本質。從中可見精神與肉體,個人與社會,美與丑,生命與死亡;于是,有說:性,可作為研究人類的切入點。

性,又可見生命的過程,生命的短暫,轉瞬即逝。

由是,《牡丹亭》寫“性”,寫人,寫生命的最根本處;寫“性”的力量,“性”的美好,也寫“性”的無奈。當那美好釋放已盡(得與不得都在其次),就是死,一切不復存在,或說原本就不存在,但它卻能頑強地再生出來。于是,《牡丹亭》寫到《離魂》時說:“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又說是:“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涌?玉杵秋空,憑誰竊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杜麗娘終于在月圓時,于泠泠細雨,朦朦月色中離去。杜麗娘死的那么美,那么慘烈,驚天動地,《牡丹亭》成千古絕唱。

因性而情,致由生而死,復由死而生。這就是湯顯祖所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湯顯祖甚至說“死而不可復生者,非情之至也”。

問:你所說的在《牡丹亭》中作為人的根本,作為生命的根本的“性”的美好,表現在哪里?

答:我們看,對杜麗娘來說,性是美好的,于是:夢畢時,“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尋夢時,回味性的交合“美滿幽香不可言”。

《尋夢》的點題在[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杜麗娘有兩次驚覺、警醒:第一,對“美好”的義無反顧的追求,表現在[江兒水]中的“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第二是表現在對生死的感悟——“偶然間,心似繾”——心像是被牽住了:從大梅樹梅子累累可愛,悟到了生命周期。——“我杜麗娘死后得葬于此,幸也。”

我覺得《尋夢》比《驚夢》更令人震撼。《驚夢》中夢前的“春情難遣”,夢后的“冷汗粘煎”、“心悠步軃”,對應《尋夢》的“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問:有多少人能有你說的那種對“美好”的體味和感知呢?

答:不多。有這些感覺的人應是有的。感知和認知有區別,體味和感知有層次。感知敏銳的人,愉悅和悲傷都會比不那么敏銳的人多些。情思細膩,感知敏銳,會有很重的,甚至是致命的傷痛。我們看《紅樓夢》中的黛玉就是在聽到《牡丹亭》的曲文后,從“不覺心動神搖”,到“如醉如癡”,到“心痛神馳”,而她所聽到的正是《牡丹亭·驚夢》中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由此深感自己“在幽閨自憐”。

《牡丹亭》連環畫

問:人們是因為沒有感知,還是由于其他原因對《牡丹亭》另做講解呢?

答:我想不只是感知問題,把《牡丹亭》解說做“追求愛情”和“反封建”而避諱性的,恐怕另有原因。

回避杜麗娘作夢到底“夢到了什么”和尋夢到底“尋什么”,在特定的時期成為闡釋、解說《牡丹亭》的一種“主導”傾向。我前面講了《牡丹亭》與《白雪公主》不同,在這里還要說《牡丹亭》和寫愛情的《西廂記》《玉簪記》不同。《白雪公主》純情而不涉性,《西廂記》《玉簪記》基于情而涉性,而《牡丹亭》則寫因性生情,致由生而死,復由死而生。極力想否定這一點的人的做法有二,一是解釋,見于已出版和發表的諸多書籍、文章。二是改詞和表演,俞振飛先生曾把《驚夢》兩支[山桃紅]中的涉性之詞全部改掉(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改作“我和你手相攜,行并肩”,把直接描寫性事中插入見紅的“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改作誰也不明白的“逗得個柳眼梅心別樣妍”)。梅蘭芳先生則改了表演,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中,他說:

……杜小姐就是屬于內心有“難言之隱”的一種。……劇中人既有了這樣的心情,于是老派的身段,不論南北,就都要在這一方面著重形容。……唱到“則為俺生小嬋娟”一句,她才慢慢地站起來,邊唱邊做的走出了桌子,這以后就要用身段來加強她的“春困”心情了。等唱到“和春光暗流轉”一句,就要把身子靠在桌子邊上,從小邊轉到當中,慢慢往下蹲,蹲了起來,再蹲下去。這樣的蹲上兩三次,可以說是刻畫得最尖銳的一個身段了。這是南北相同的一個老身段,我從前也是照樣做的。后來我對它有了改動的企圖,……我覺得也太過火一點吧。……杜麗娘的身份是,十足是一位舊社會里的閨閣千金。……到底她是受舊禮教束縛的少女,而這一切又正是一個少女的生理上的自然的要求。我們只能認為這是杜麗娘的一種幻想,絕不是蕩婦淫娃非禮的舉動。這是少女的“春困”,跟少婦的“思春”是有著相當距離的。似乎不一定要那樣露骨地描摹。所以我最后決定,是保留表情部分,沖淡身段部分。

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

問:為什么會這樣?

答: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社會學家又稱之為“無性”的年代。我們看今日的發展,有報告稱:中國人的性行為在生命周期的不同時段中,以及在不同類的人際關系中,較過去的那個年代已有了很大的變化,關系人的幸福感的性行為品相,較過去的那個年代也已有了日漸提升的表現。

問:問題是那個時代已過,甚至是人們的行為在實際上已發生了很大變化,為什么對文學或戲曲的解說卻依舊?或是說,對與性相關話題的述說,在居主導地位的話語空間中卻仍然缺失?

答:依舊避諱,只是一方面。更嚴重的是:整個社會中相當多的人缺乏看到問題和找尋答案的興趣。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性事只做、不說、不思尋——在本應是最親近的性伴侶間,既缺乏于性交合中多種方式的交流互動,又缺乏日常的溝通、討論;人多不了解自己的性伴侶的需求和感受,甚至沒有想到應該了解和應該在一定程度上適應性伴侶的需求,反之,對自己與性相關的事,也不甚了解——對人而言,性不是本能,是需要學習的。

想一想,存在于《牡丹亭》中的性事,有“溫存”,有深吻,有吻身體的其他部位,有著意“周旋”的行為表現,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愿景,是不是比在今天相當數量人的性事只是單調而少技能、情感的“插入”,在品相上要差了層次?我們是否會感到雖經四百年,我們的性事及與之相關的認識仍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呢?

問:您怎么看湯顯祖?

答:我個人認為:湯顯祖的其他著述(包括其他劇作)絕難與《牡丹亭》相比,中國自南宋以降至今的戲曲,也絕難有可與《牡丹亭》相比的。《牡丹亭》中的《驚夢》《尋夢》,在中國的戲曲演唱史中,在文化史和社會史中,在思想史中,絕無僅有。

問:你怎么看將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并提呢?

答:湯顯祖除與莎士比亞同為四百年前人外,在其他方面,我以為是不可比的。湯顯祖何以能寫出《牡丹亭》的《驚夢》《尋夢》,也不是可以清楚地講明緣由的。一般人看《牡丹亭》的《驚夢》《尋夢》可能和看《西廂記》《玉簪記》差不多(都是生、旦戲),而在我看來,則認為大不相同,就在于它無論是從藝術上看,還是從對性和生死、生命的認知、感悟上看,都是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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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作者分析,的確不是愛情,愛情、親情、友情有生活體驗的;難道是肉欲嗎?你能感受到世俗的肉欲嗎?作者被柏拉圖精神肉欲的兩分世界帶入迷途,體會不到更純致真的美。這種情愫一直是傳統文化的精華,現代人卻不懂了。

理解淺了。牡丹亭的魅力在哪?用普通的劇情分析是得不出的,如果離鏡頭再遠,拉到全景你能看到什么?不是肉體之愛,也不是精神之愛,西式的分析在這里都站不住……是美之愛,甚至不能稱為愛情,是“美之迷戀”。想想吧,一幅畫,一個夢,一株花,雖然托在故事里,現代人又錯用“愛情”兩字,其實都沒感受到湯顯祖。如果世上還有《洛神圖》,當你面對她,即不是性,也不是愛,是贊嘆!

行者2021-04-09 13:14:50

我也認為牡丹亭是寫性愛的。但我與作者不同,我不認為性愛沒有多么深刻。牡丹亭與愛無涉,純是寫對下半身的渴望。這當然是生命力的體現,但似乎也無精神愉悅,只是身體的享樂,感官刺激,和吸毒的作用一樣,只是身體的歡愉而非精神。欲望的生與死并不是人的專屬。


綜合 2022-01-09 11: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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