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耕時代徘徊—— 銘記家鄉的山•水•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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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上半葉,美好的自然環境,沒有帶給羅崗人富裕的生活。

經濟仍然停留在農耕時代。農歷2、5、8圩日,周圍幾十里的鄉民挑著各種各樣的產品來赴圩,滿街都是人。

鄉民的產品和千年前沒有什么差別:豬,牛,雞,鴨,糕點,米粉,涼粉,竹木器具、各種糧食,還有松香等等。

唯一算得上現代工業的,是遠房堂兄袁偉良辦的發電兼碾米的工廠。走近羅崗圩就能聽到機器的響聲。后來,家父俊森也在圩尾辦了一間同樣的廠。貨物主要靠肩挑和獨輪手推車(雞公車)。人到哪里都靠兩個腳。善述圍號稱富裕,十幾家人只有兩輛自行車。絕大部分村莊則根本沒有。坐轎的也一年難見一回。除了豬要兩個人扛,柴、糧食、竹子、木材……都靠肩挑。逢圩日,公路上連綿不斷的是人肩上綁成的三角架的竹子或杉樹。平日,頭上綁著水布,肩挑鹽籮的江西老表,十來人一隊排成單行,步伐明快、整齊,北上羅浮回贛南。汽車主要用于貨運,沒有專門的客車,貨車司機后面有一列“二隔”可以擠上四五個人。公路已經通到羅浮,但到那里的汽車很少。汽車主要往縣城方向開,由于路段壟斷,羅崗的車通常開到合水,再轉車到龍田或興寧縣城。家父就辦了一家汽車運輸公司,有三四部貨車行走羅崗——合水線。

竹木水上放排;車站中堆滿一大包一大包的米。在熙熙攘攘的店面中,困苦隨處可見。那時家父在街上開了一間南華號雜貨鋪,賣油鹽米醋糕點之類。經常有農民拿著幾個銅板,來買一勺即1%升米!當時量米筒最小的是合(十分之一升),伙計只能隨手拿一把米放入一個圓錐形的紙角中給他。站在旁邊的我,內心為之一縮;這一勺米,煮粥也是很稀啊!他們顯然以吃番薯等雜糧為主,白粥、米飯難得一見。

最悲慘的是凍餓而死。本地人沒有聽說餓死的,乞討的“叫化”多是外地人。未成年的我,最怕看死尸。可是,冬天早上上學,快到羅崗圩的時候,挨近一處水碓有間淺窄的土地廟,常常見到禾桿草遮蓋下有雙僵直的腳伸出到路邊,我趕快走過,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一眼。據當時住在街上的黎念廣同學說,在她家飯店附近的店門口,早上也經常有凍死的尸體。

抗日戰爭,潮汕淪陷,大量潮汕人逃難到興寧。公路上不時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潮汕人北上,到江西去尋求活路。誰家愿給一兩斗大米,他們就把十來歲的小姑娘留下,一步一回頭,含淚離去。

與薄弱的經濟相匹配是衛生和醫療條件很差。農村喝井水,羅崗圩乃至興寧縣城都是到河里挑水吃,挑回來后倒進缸里,拿起一根底部開個洞放著明礬的竹竿,在水缸里攪幾下,讓雜質沉淀。

當時農村最流行的疾病是疥瘡、痢疾、瘧疾、肺結核。那時還沒有鏈霉素,染上后者,幾乎必死無疑。我有兩個堂哥就死于肺結核。當時整個家族約100人,算是比較富裕的,比例居然高達2%。兒童的死亡率很高,我有兩個弟弟夭折,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當時有句罵人的話:糞箕撅的!夭折的孩子連棺材都沒有,放進糞箕中,拿到山崗上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將糞箕也撅在上面,旁邊放著碗筷,讓小陰魂找飯吃吧。小孩拉屎拉出一條長長的蛔蟲,幾乎是人人都有的經歷。

街上有幾間中藥鋪,有中醫坐堂或出診。中醫穿中裝,手上拿著一把折扇,來回都安步當車,顯得特別斯文。到我家出診,開完藥方后,蕉青叔送上診金,他必然搖搖右手,表示不要給啦,左手卻接過來,慢慢離去。兒時感到很奇怪,想笑又不敢笑。現在看來,這就是“儒醫”范,也是好些儒者的自然風范吧。有兩間賣西藥的,醒群大藥房和耀明藥房。老板彭醒群和陳耀明行醫兼賣藥。他們是另一種派頭,頭戴當時流行的“通帽”(越南至今仍挺時髦),腳蹬自行車,行動迅速。開得最多的藥是阿司匹林和大健皇(奎寧丸)。給孩子印象最深的是“鷓鴣菜”(驅蛔靈),味道不錯。此外,民間也施藥。我祖母的痢疾藥就很有名,周圍幾十里都有人來要。據蕉美滿姑回憶,她經常隨祖母入山采藥;主藥是五指草,配上蘿網藤、烏腳魯箕、鳳尾草;曬干后,磨成粉,按一般煎中藥的方法煎食。祖母的儲藏室中有兩個很大的缸,下放石灰,一個上面放著一包包的藥,另一個放著令我們嘴饞的糖果等食物,都用缸蓋蓋好,可以保存很久。

羅崗墟上一間舊祠堂里有家政府辦的衛生院,唯一印象是他們的護士到二中(羅崗中學)給我們打過一次防疫針。

最旺的要算賣布兼縫衣的布匹店,其中鋪面最寬的是維新社。做件新衣服,對哪一家都是大事。婦女們經常的勞作是一針一針納鞋底,做布鞋。直到抗日戰爭勝利后,上海、廣州等地出產的膠鞋才在鵬興隆等商鋪中出售。有兩處賣鴉片的,門口貼著“談話處”幾個大字,透過門簾的縫隙,可以看到里面躺著吸鴉片的人。還有分散在農村各處賣鴉片的。蕉坑村公路旁的玉樹山房的裕牯,就賣涼粉兼賣鴉片。抽大煙的人比例很低,整條蕉坑村不下四五百人,恐怕連1%都不到。賭博、賣淫亦稀少。沒有公開的賭館、妓館,偷偷摸摸干的,都被人指摘。同班一位姓巫的同學,據說他媽媽賣淫,同學們老笑他背錢袋的,氣得他說要打人,但沒一次敢打。我一個過繼來給早逝的伯父傳宗接代的哥哥,因為染上賭博惡習,屢教不改,被我父親趕出了家門,不知所終。

60多年過去了,家鄉依然停留在農耕時代。2010年,羅崗鎮71853人,非農業人口僅5128人。不過,農業人口真正留在家鄉的不多,到外地打工或經商的估計有一半。這一年財政收入512萬。鎮上的干部,每月工資兩千多。

 

2013年3月29日星期五

 

 

 

 


袁偉時 2013-03-31 12:2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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