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書海泛舟記》老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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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顧
    南方周末    2006-02-23 15:34:38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老顧是省城下放的“右派”,湖南人,個子不高,面色白凈,戴一副黑框近視眼鏡,煙酒不離身,詞曲不離口,頗有詩人氣質。
  我倆是在公社農田基本建設大會戰工地上認識的。聽說他愛玩成語接龍游戲,沒人贏得了他。我想試試,他讓我起頭,起了3次,都是我輸。他記憶力驚人,我隨便說一條成語,他能應聲說出出典,屢試不爽。休息時,他獨自坐在地頭抽煙,翻著一本楚圖南譯的《草葉集選》,我問他“圖南”二字可有出處?他說:“語出《莊子》內篇‘逍遙游’。”我又問,他們叫你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可有出典?他撓撓頭,頓時語塞:“我以前記得,一時想不起來了。”
  彤云密布,氣溫驟降,傍晚,天空飄起了雪花。收工回家,廚房的水桶里結了一層薄冰。老鄉家家都在燒炕,村子上空輕煙繚繞。我睡床,屋里沒有火爐,冷得像冰窖。做飯時,我在灶膛里燒了兩塊磚,燒熱后用帆布包上放在被窩里。晚上坐被子里看書,我把隊里夏天打場用的一只帶鐵絲護網的200瓦防爆燈泡擱在被子上烤腿。忽聽有人敲門,開門見是老顧,他拍打著身上的雪說:“我想起來了,杜牧《李長吉歌詩敘》中有‘荒國絩殿,梗莽邱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稪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我倆村子相距3里地,他眼神不好,我送他回家,到了門口,他說:“雪這么大,你就住我這兒吧。”
  下雪天不出工,他把炕燒得很熱,我倆各坐一頭聊天,一本書看上幾頁,沒興趣了,便丟在一旁,再翻一本。書看膩了,我邀朋友來打牌,常常徹夜不眠。他能喝半斤白酒,醉意微醺時站在炕上朗誦惠特曼的《自己之歌》,他上身微傾,左手夾著煙,右手打著手勢,操著湖南味的普通話,聲調不高,充滿激情,像一位希臘詩人在表演悲劇:
  我知道我自己何等尊嚴,我不需讓我的精神為它自己辯解或求得人的理解,我知道根本的法則就永不為自己辯解。我是怎樣我便怎樣存在著,即使世界上沒有人了解這一點……
  他在師范學院教過中文,年輕時愛寫詩,但他從不給我看他寫的詩。我學寫詩詞,請他指點,他看過后問我:“你背過《詩韻》和《聲律啟蒙》嗎?”我說,讀過,但背不出多少。他問:“你讀過《詞律》、《詞品》嗎?”我說沒讀過,只讀過《詩品》。他勸我打消此念:“一首律詩有兩副對子,對不工,就不成其為律詩,其他方面就不用說了。填詞比寫詩更難,音韻、格律上的講究更多,縱使一心兩眼,痛下工夫,窮其一生,未必有成。能真切地品評詩詞就不易,何必躍躍欲試?”
  社員和老顧沒來往,同隊的知青也不愿沾這個“右派”,落得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有一天,糧吃完了,村里停電磨不了面,晚上沒做飯。臘月里,生產隊開粉房,做好的粉條晾在飼養室后院里,半人高的圍墻形同虛設,像我這樣的大個子可一躍而過,他讓我去拿些粉條:“我是被改造的人,不敢惹事,你去吧。”我不敢去。后半夜,他餓得實在受不了,在屋里直轉圈,忽然舉著昏暗的油燈從炕上抓起兩本書說:“我把這套《杜詩鏡銓》送給你,你跟我去拿粉條,怎樣?”我暗自竊喜:“好吧,我跟你去。”我倆順利地拿了幾把粉條回來,煮熟后,拌上鹽、醋、蒜苗絲、辣椒油,一人吃了一大碗,撐得他胃疼得直哼哼。
  老顧回西安看孩子,買了一套中華書局新出版的《初譚集》,如遇知己。讀到動情處,不免感慨一番。“張彥真好學博聞,而任情不羈。意相合者,則傾身與交;如志好或乖,雖王公大人,終不屈也。常嘆曰:‘其人知我者,胡、越可親;茍或不然,毋寧獨立。’”李贄批曰:“卓和尚是。”老顧眉批:“顧某亦是。”
 


范福潮 2013-08-20 14: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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