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書海泛舟記》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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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稿
    南方周末    2006-07-20 14:58:48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我把下鄉后寫的文字,撿中意者30余篇裝訂成冊,題名《送春集》,請父親批評。父親看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宋仁宗時,錢思公鎮洛陽,建館一座,榜曰‘臨轅’,命僚屬謝希深、尹師魯、歐陽永叔各撰一記,約期3日完稿。永叔寫了500多字,希深寫了500字,師魯僅用了380字,語簡事備,典重有法。歐、謝慚愧,把文章藏在袖筒里,羞于示人,后在錢思公追問下不得已拿出。師魯得意地說:‘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諸君文格誠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爾。’歐公不服,載酒而去,琢磨通宵,別作一記,比師魯文少20字,尤完粹有法。師魯嘆道:‘歐九真一日千里也。’你比歐陽修如何?”“我哪能與他比。”“我教你的‘三分法’就是跟歐陽公學的。初稿他寫了500多字,二稿寫了360字,減了三分之一。論簡潔,你的文字敵得過歐陽公的三分之一嗎?比他多減兩個三分之一,亦不為過。文章僅是‘字冗’,倒還好辦,刪改幾遍,便有起色,‘格弱’卻是絕癥,《送春集》十之八九為‘格弱’之文,只能燒掉。”眼看辛苦寫成的文字要化為灰燼,我不大情愿。父親看出我的心思,諄諄勸誘:“觀水之瀾,容光必照,見驥一毛,即知全體。一集文字,若有一二篇佳作,其余皆可觀,否則,必無可取。悔其少作,是文人晚年最大的痛苦,你年齡尚小,不知利害,下筆千萬要慎之又慎。”
  朋友來串門,他是省報的通訊員,看過《送春集》,贊不絕口。他看中一篇散文,讓我好好學習《文學理論常用術語簡釋》(陜西師大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編寫,陜西人民出版社,1974年5月第1版),深刻體會“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和“三突出”創作原則,把稿子改好,寄給省報,我答應了他。改完后,父親不許我寄:“不要仰慕虛名,寫這些應時的東西。文字要真、要美,抒胸臆,見性情,不媚時俗,有益后人。當行則行,當止則止,即使一生不留一篇文字,遍讀古今中外佳作,也是樂趣。文章之法,自古有道,潛心涵泳,便知高下,莫與時論較量。”
  父親1973年輕度中風,須拄杖而行,就不大出門了。每日除了在院里走走,就是看書、給我寫信,經常是一個信封里裝兩三封信。每次回家,父親和我晝夜聊天,古今中外,經史子集,家族的歷史,親歷的故事,結交的師友,讀書講學的心得,無所不談。成人后,我才體會到父親那時的心情,年邁體衰,忍著病痛和寂寞,心里裝著無窮的惦念和期望,日夜為我担憂。
  午覺醒來,聞見一股燒紙的煙味,進廚房一看,父親坐在爐前,把箱子里的筆記一卷一卷塞進爐膛,火苗竄起老高,我趕緊把箱子搬走,把掉在地下的紙片、紙條撿起來,撣掉紙上沾著的塵灰。“爸,您怎么把它燒了?我留著有用呢!”“我生不逢時,飽經戰亂,半輩子為生計奔波,難得靜心治學,縱使勤奮,怎敵乾嘉學人的讀書、考據功夫?這些文字,即興涂寫,一鱗半爪,不成系統。萬一你拿給外人看,輕則貽笑大方,重則誤人子弟,為父罪過不淺。趁手腳能動,燒了它,死也瞑目了。”
  我撿起一張“黃金葉”牌煙盒紙,背面寫著:“副墨子云:愚觀近代人詩文集,除一二真作家外,多是傖俗淺陋。或亂雜無章;或用事下字,不穩不確;或取境命意,不切不倫。既無句法,又無章法。其間有為眾所推與稱美者,大抵亦是意詞淺近,習熟雷同,為凡人意中所能有,凡人筆下所能到。所謂‘雞有五德,君猶瀹而食之者,以其所從來近也’。譬如雅烏犬豕,戶巷皆是。無有義意才筆氣格,出塵境象,出人意表,令人眼明,無由刮目。”父親批道:“古稀之年,早作死計,朱公所謂‘夕陽銜山,倏爾就木,內觀一心要使絲毫無慊’,正合吾意。”
  須臾,我把《送春集》投進了爐膛。(P1171612)
 


范福潮 2013-08-20 14: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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