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書海泛舟記》父子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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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大學
    南方周末    2006-08-03 15:41:59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父親送我到大門外,望著烏云籠罩的南山說:“別走了吧?雨天也不出工。”看著父親依依不舍的樣子,我一陣心酸,想起了李密的《陳情表》。父子相守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繽紛的世界,未來的前途,有床前盡孝重要嗎?
  我沒走。當時,知青長期閑在家里,居委會就要上門找家長,督促孩子回鄉。母親去街道辦事處給我開了一張“病困”證明,有這張證明,可以在街道辦事處服務隊申請臨時工。幾天后,服務隊介紹我去二輕局倉庫上班,一天工資一塊二。
  6點去上班,中午回家吃飯,一天往返4趟,要走20多里路。裝卸班5男4女,我最小。休息時,大家湊一起下棋、打牌。班長姓胡,四川人,50多歲,光頭,話多,愛給人支招:“下棋不難,關鍵是你要把他將死,別讓他把你將死。”院里有個乒乓球臺,我打球時,他在一旁指教:“你想贏他很容易,關鍵是要接住他的球,不讓他接住你的球。”三國他也懂:“曹操兵敗赤壁,關鍵是他沒先燒了東吳的船,自己的船先被周瑜燒了。”他打牌很臭,除了我,沒人和他玩對家,我若不玩,他只能和女人們玩捉娘娘。輸牌后,有位大嬸奚落他:“當皇上不難,關鍵是你要把手里的牌先出完,不能留到最后當畫看。”他嘿嘿直笑。大家叫他“胡關鍵”,只有我叫他胡伯伯。
  我把證明寄給隊長,他來信說,縣知青辦新下的文件規定,招工、招生要看政治(入團、入黨)、看勞動(工分)、看表現(社員、小隊推薦,大隊鑒定),工分掙得太少,招生時不好推薦我,讓我克服困難回隊勞動。說起此事,心有戚戚,父親卻不以為然:“念大學是為了治學問。現在的大學都在搞運動,教授下放了,很多書不許讀,滿校園都是大字報,沒一點學術氣氛,能學到什么?你若真想念大學,而不是為了一張文憑,就跟我念吧。你選一門專業,我給你當老師。”我既想學中文,又想學歷史,父親說:“那就兩門一起學吧,這兩門課我都教過。咱這父子大學沒有學年學期,你盡管從從容容地念書,念到多大歲數都行,幾時修完課業,幾時畢業。”父親當即給我寫了一張“錄取通知書”,鄭重地說:“今天注冊,你已經是大學生了,明天正式上課。”我真想笑,有一種過家家的感覺。
  第二天,父親在墻上貼了一張條幅“尊師重道,教學相長”,發給我10條“學規”。父親說,頭兩周是預備課,講“朱子讀書治學法”和“文史書目舉要”,第三周正式上課,一周講歷史,一周講中文。父親寫了講義,準備了小黑板、粉筆,定好表,一節課45分鐘,鈴響下課。過了幾天,父親把復寫的“文史書目舉要”講義發給我,開列了中文和歷史專業的必讀、參考書目,給我發了第一學期的教材,歷史課本用《史記》、參考書是崔適的《史記探源》和翦伯贊的《中外歷史年表》,中文課本用《詩經》、參考書是許慎的《說文解字》和王力的《古代漢語》。
  早晨上班,書包里裝上書和字典,母親送我出門:“你爸最喜歡當教員,好久沒教書,憋得難受,年紀大了就變成老小孩了,順者為孝,你就由著他吧。”母親給我錢和糧票:“上下班坐車,省下時間看書。干活太累,吃好點。”倉庫附近有家回民飯館,有時我吃半斤水煎包子,有時吃一碗牛肉面兩個燒餅,有時吃一碗羊肉泡饃,平均一頓飯花3毛錢。午休兩個半鐘頭,我先看書,困得熬不住了,在貨架上鋪幾條麻袋睡一覺。
  發工資了,我給父親買了一條海河煙。父親讓我讀《禮記·學記》:“善學者,師易而功倍,又從而庸之;不善學者,師勤而功半,又從而怨之。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后其節目,及其久也,相說以解;不善問者反此……此進學之道也。”然后給我詳解“學”、“問”之道。不管多累,我都打起精神聽課,認真回答父親的提問。停電了,點上油燈接著講,一位老師,一個學生,父子雙雙進入了角色。忽然想起一件事:街坊有位大爺,半身不遂,不會說話,天好時,家人把他抱到院里曬太陽,有一天,我和父親從他家門口過,父親指著那位大爺說:“將來我也會那樣的。”望著講課時神采奕奕的父親,我不相信會有那一天。
  休息時,他們玩牌我看書。胡伯伯問我為啥不玩了,我據實相告,他驚訝地望著我,默默無語。從此,外出裝車卸貨,他不派我去;他們摞型鋼,讓我掃庫房。下班后,他去飯館喝酒,我羨慕地說:“胡伯伯你多美呀,晚上不用念大學。”他拍拍我的肩膀鼓勵我:“念大學并不難,關鍵是識字要多,你把字識完了,就畢業了。”(P1173612)
  


范福潮 2013-08-20 14: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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