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雜說》潘旭瀾 拒絕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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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生路

  殺了楊秀清、韋昌輝,繼而逼走石達開之后,洪秀全一方面宣布“主是朕做,軍師亦是朕做”,要徹底集權。另一方面,大封兄弟子侄為王。到了1861年,甚至將“國號”改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凡此種種,表明他公開將,“太平天國”視為個人所有、私人家業。同時,他又認為,他的天堂在南京,他所得到和要維護的實際利益和享受都在南京。因此,軍事上的得失完全從南京的安全系數著眼,不顧全局地瞎指揮。他的每一次瞎指揮,都使太平軍的全局受到損害或處于被動,因此,解救南京的能力就越來越差。

  1863年12月,危城蘇州被郜永寬等八人獻降,南京主要糧源通道斷絕。南京內無糧草,外地援兵不敢來,而湘軍壕深壘固,解圍已經不可能。連不懂軍事的洪仁玕都看出南京“得救之望絕少”,但湘軍尚未完成對南京的合圍。李秀成在12月21日從丹陽輕騎到南京,苦求洪秀全“讓城別走”,痛切地說“不依臣奏,滅絕定矣!”洪卻以十分反感的口吻,加以痛斥和詛咒,不準他再說話,明確宣布剝奪他的權力,由其兄和外甥接替,并且從此一刀兩斷:

  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穌圣旨,下凡作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用爾理。爾欲外出,欲在京,任由于爾。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兵,朕的天兵多過于水,還怕曾妖嗎?爾怕死,便會死。政事不與爾相干,王次兄勇王執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幼西王令的,合朝誅之!決絕之意溢于言表,切齒之聲聞諸紙上。這是超級夢囈,又是政治宣言。

  洪秀金為何對李秀成及其建議如此反感?

  說奇怪是奇怪。說不奇怪也不奇怪。

  洪秀全由于四次考不上秀才,精神上受到極大刺激而大病一場,在非常心態支配和馮云山慫恿下決定造反。憑仗自封的上帝第二子和迷信宣傳,依靠楊秀清等人的謀劃指揮,打進了南京。作為天王與教主,高高在上,享盡所能想象的一切榮華富貴。天王府比明、清故宮還大一倍多,妻妾幾十人,財寶無其教,享受得不想出門,沒空上朝。對于他來說,“地上的天堂”確實是建成了。“讓城別走”,妻妾財寶帶得了嗎?天上宮闕般的天王府搬得走嗎?在“天京”享有的絕對權威能裝在口袋里嗎?即使這些能解決,他也不愿再在軍中馳驅了,不愿從云端回到凡塵了。

  從洪秀全“定都”南京之日,清軍始終盡力圍攻。然而從來不曾得逞。江北、江南大營不是被一破再破嗎?向榮、和春這兩個清廷欽差大臣不是都兵敗丟了老命嗎?曾國藩又算老幾,不也是被一再打敗,要投水自盡嗎?從太平軍內部來說,楊秀清要篡位,他密令韋昌輝給干掉了。接著將韋昌輝也拋出來,用其首級控制了局勢。石達開有兵權、威望高,就加以監控,使石只好遠走逃命。從此,最初參加策劃造反的人,再也沒有誰來構成威脅了。洪姓兄弟子侄本來沒有一個上得了臺面,那個相當于太監總管的蒙得恩也不大行,卻來了個識字知書的堂弟洪仁玕,豈不是天父的安排?如此等等,讓他洪秀全忘乎所以,宣稱即使睡著“也做得王,坐得江山”。

  洪秀全對孛秀成,總是不信任。李秀成是外姓,不能與本家一視同仁,自不必說。他又是楊秀清、石達開所提拔重用之人,應當壓一壓。最使洪耿耿于懷的是,他用洪仁發、洪仁達兩個親哥哥壓制石達開,分別封為安王、福王時,李居然敢于帶頭要求削去兩個皇兄的王爵,并且重提給石達開加封義王尊號,將被逼走的石請回來。當時,朝內文武附和呼聲占壓倒優勢。為了穩住局勢,洪不得已只好允從,將二位皇兄降爵,派人送“義王”金牌去給石達開。雖然,將皇兄陣爵是暫時的。如果石接受“義王”尊號回來,既可以作為釣餌,又可以避免大量部隊被帶走的損失,還可以為自己挽回點名聲。但是,李秀成這種舉動,無疑是十分嚴重的。不但是在洪、石矛盾兩方公開站在石的一邊,而且借絕大多數官員聲勢,造成很大壓力,使洪不得不屈從。掃了絕對權威的面子已經罪在不教,更嚴重的是如果以后再帶頭在重大問題上提意見,南京這“地上天堂”還有整個“太平天國”怎能成為個人私有?當時容了你李秀成,但是內心深處的猜忌卻幾乎成了本能。雖然,你李秀成經過了一連串絞在一起考驗,還忠于“太平天國”,沒有叛變降清。可是,這不能保證一輩子不叛變。更根本的還在于,你始終沒有無保留接受,“太平天國”就是朕個人家業,不肯做馴服工具,老是要這提意見那提意見,一日三詔令你回救“天京”竟敢不立即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兩個皇兄也屢屢密奏你已經“變奸”。深合朕意。要不是你手下兵多將廣.還沒有合適接手之人,為朕帶兵打仗,早就將你殺了,以絕后患。

  洪秀全對己對李的這種心態,既是從大量事實得出的合乎邏輯的闡釋,也是一般多疑封建君王對掌握重權大臣的心理定勢的切實解讀。

  于是,在天王府大殿上所公演的一幕“二人轉”,也就不足為奇。

  李秀成奏請“讓城別走”愈痛切,措辭愈強烈,洪秀全就愈對立,愈反感。

  有些農民,在山崩之前還不愿離開木屋呢,何況洪秀全怎能舍得告別他那人間獨一無二的“地上天堂”?以前一次次被圍攻。結果都大破清兵,安然無事。1862年十三王救“天京”雖未能打敗湘軍,但湘軍不也只能在城外掘濠筑壘嗎?以前多次解圍,也許真的是天父庇護,那么,此次也會得到庇護才是。遠征西北的陳得才奉命來救,就能解除湘軍之圍。要是聽從“讓城別走”的建議,豈不是被軍民視為李秀成說了算,怎能維護天王的絕對權威,絕對正確呢?再說,洪担心真的“讓城別走”,那就會落入李的圈套,聽從李擺布,成為李手中的傀儡。縱然李未敢公開篡位,到了自己身后,誰也壓不住他,那就什么都可能發生了。這是萬萬不行的。寧可將生命作賭注,也不能接受這種建議。從而,他不但絕然否定這個建議,還發泄了對李的滿腔怒火。糧食將盡怎么辦呢?那就讓普通軍民吃草度日,等待天父庇護下出現奇跡。將草稱為“甜露”說是“可食飽長生”。好聽又有教主的神秘味道——其實更像賣假藥的巫醫。

  于是,一個關系到洪秀全及太平軍生死的議案,便以洪秀全對李秀成的決絕斥罵而結束。

  盡管,沒有哪個人可以真正代替李秀成負責守城,李也不因被斥罵、奪權而躺倒不干,但在兵少糧盡的情況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形勢的日益危急。

  盡管,以后還有不少時間讓洪秀全改變主意,但他就是堅持不改。

  拒絕生路的結果是:沒有天父的庇護。沒有出現奇跡,洪秀全頑而不固地服毒自殺了,他發起的太平軍造反也隨之提前落幕。
 


潘旭瀾 2013-08-20 16:5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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