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26.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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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鬧地震

  不要感嘆人間的不公平。文革十年,畢竟公平過一次,那就是鬧地震。地震風 聲一緊,本鎮全民皆鬧。1976年7月28日唐山地震后,8月6日聞說成都已經鬧得如 沸如羹,我們這里豈能不鬧。官員和百姓,專政者和被專政者,“紅五類”和“黑 五類”,造反派和保守派,所謂左派和所謂右派,從這天起,全部心慌意亂,坐不 住了。這不是挺公平嗎?

  迄至8月6日這夭,我已失業半月(七月份我的工資只有二十二元五角),日日 在家為鯤鯤編英語課本。黃昏時候,總是帶著鯤鯤和堂妹余勛綿的兩個兒子——旭 旭和陽陽,去西門外羅家碾河邊水淺處,教他們游泳。就是8月6日這天黃昏,我都 還帶他們去游了。看來我好像還能穩得起。可是到了晚上,想起這天黃昏在河邊看 見的一具死尸,便從水淹死聯想到房屋震塌壓死,從別人的死聯想到自己的死,就 再也穩不起了。這天晚上寫日記,我埋怨“潔也不回來看看”我和兒子。“如果一 旦不幸來臨,也算彼此見了最后一面。”這時候才想起我家尚未采取防震措施,這 樣下去恐怕不行。我對鯤鯤說:“睡覺警醒些!一有響動,趕快往床底下滾!”他 說:“房子垮下來打壞我們的家具,那才可惜喲!”兒童的想法確實可笑,他以為 房屋震塌只打家具不打人。難怪他這幾天一說起鬧地震就很興奮,驚險有趣嘛。

  第二天看見余柏奎老侄率其子女和段老師從住房內搬床到大院壩中間來了。余 家大院內還有幾家人也在往大院壩中間搬。我總覺得睡在院壩中間就像在辦展覽, 有些不雅,所以不愿意往這里搬。這天晚上,我在床底下放一張塑料布,以便在必 要時滾進去。捏著鼻子哄眼睛,也算采取了防震措施。

  又過幾天,在連續失業二十日之后,又有包裝木箱做了,我趕快去上班。這天 是8月11日。我在木器家具社后院從前拉大鋸架馬處,揮動釘錘,乒啉乓嚨,在我 的工作臺上釘起箱來。埋頭做了許久,才注意到后院的幾間木工房的人都逃走了, 只有旁院做棺材的彭師傅還在。他銜著葉子煙袋走來,笑嘻嘻地說:“嗨!你也是 個要錢不要命的!”原來地震風聲這幾天更緊了。鎮革委早已通知所有居民(這又 是平等的):12日、17日、21日這三天有可能發生地震。我何嘗不知道有危險,可 是人要吃飯呀。我問:“彭師傅,你為啥不去躲?”他稀開牙巴一笑,滿不在乎地 說:“活著有個×意思。打死算×。”六年后他實現了自己的愿望,不過是病死而 不是打死。

  第二天就是12日,我仍然去上班,但把鯤鯤留在家中。父子倆分開,總能活一 個出來,不會死在一起,這天深夜,寫日記如下。

    整日釘箱。

    晚上到處空氣緊張。許多人在逃了。隔墻樓上的工人宿舍似已逃空,   家家窗口墨黑。他們都在壩子里搭棚睡。他們的命比我們的命值價些。鋼   銼廠的上海人已有逃回上海去了的。

    對面住的惡鄰造反派夫婦平時盛氣凌人,此時全家驚惶失措,大喊大   叫,跑進跑出。

    更可笑者同院某胖婆竟將鍋碗之類全搬到院壩中間地上放著。又抬方   桌到院壩中間,全家五口鉆入桌子下面,擠在一起端坐,如兒童扮姑姑筵   然。 大凡此類怕死之輩都甚愚昧,平日心腸不好,整人害人,所以現在怕   老天爺懲罚他們。他們迷信因果報應,所以萬分驚惶,如惡鄰夫婦之所表   現者。

    風聲緊急,我本也該驚惶一下。可是看見他們如此驚惶,便決意不要   驚惶了。

    傳說唐山死去百分之八十。我們這里將來不知怎樣。但愿少一些。最   好大難化小,小難化無,平安無事,一場虛驚。一想到一片瓦礫場,滿街   倒房塌屋,到處聞到尸臭,便今人心悸。何況人愈窮,死亡的可能性愈大。   所以還是不震為好。

  13日我照舊整日釘箱。這天晚上仍然空氣緊張。同院鄰居幾乎每家都捆好了被 蓋卷,備好了干糧,只等本鎮西街瞭望臺上的警報器一拉響,便要出門逃命去也。 據堂弟余勛鉞回家來說,此次震級可能很高。又說,凡預報了的后來都震了。可見 情況嚴重,不可小看。聽他這樣一說,我倒希望快些震了,免得提心吊膽,神經緊 張得難受。

  14日釘箱。青白江區四川化工廠某車間的一個閥門爆炸,引起驚恐。人們誤以 為地震發生了,紛紛往城廂鎮逃命。青白江區立即發了警報,于是更多的人逃命, 造成跌傷踏傷。

  15日釘箱。空氣稍緩和。后院木工房又有人干活了。16日釘箱。白天也在平靜 中度過。晚上我在堂妹廚房背后小天井閑坐納涼,聽她談北京有一位地震學女專家 姓梅的到成都來監測地震……剛剛談到這里,一句話尚未完,忽然聽見天井三面的 木結構老式房屋嘎嘎咋咋響聲大作,似乎房屋有生命了,活了,一瞬間劇烈咳嗽了。 我當時躺在馬架椅上,感到身體微微一蕩,同時聽見房屋劇烈咳嗽,但尚未想到這 是地震,幾秒鐘后,又聽見隔墻的鄰院傳來一片混亂的呼喊聲,才想到這是地震。 想到這是地震,地震已經成為過去。所以地震都屬回憶,誰也不可能當面告訴我: “你看地正在震!”當我雙腳探入塑料拖鞋,從馬架椅上撐起來,叫一聲“地震了” 的時候,地已經不震了。地不震了,我才感到情況危急,開始恐懼,開始逃命。坐 在我對面的堂妹也從竹椅上站起來,和我同逃。可笑的是我們都往廚房內逃,進而 逃入房間,好像地震是從天空掉下來的,躲入屋內,我們便安全了。其實我們當時 應該留在天井,坐著不動。如果接連再震,露天處總比屋蓋下安全。逃入房間,乃 是自尋死路!

  我的鯤鯤,堂妹的旭旭和陽陽,都跟著我們一窩蜂逃入房間。堂妹夫向大哥在 房間內指揮應變。他家防震措施也是往床底下滾。床底下早已墊好被褥準備著,收 拾得很精致。大嬸爬入床下。外面圓門旁的陳婆婆也來寄居,提著包袱,爬入床下, 同大嬸分享安全。陽陽也爬進去,還在笑呢。向大哥叫陽陽縮頭入內,不要伸出。 因為,向大哥指著前床枋說:“這里容易斷。斷了壓下來,正好壓在你腦殼上!”

  我帶著鯤鯤往家中跑去。我們穿了衣裳,換了鞋子,提著幾天前已裝好了的帆 布包,鎖了門,往外逃。此時已是夜深10點半了。

  跑過大院壩,見這里好熱鬧。整個余家大院數十戶人家都麇聚在此了。叫聲喚 聲,一片嘈雜。大院壩中間肯定是安全的,哪怕四面房屋合圍塌下,也打不著。非 中間地帶就很難說了。我帶著鯤鯤跑出大院,穿過槐樹街,往西街跑。槐樹街其實 是一條小巷。巷口有一座磚砌的門洞,門額石刻槐樹街三個字。門洞左右兩邊,承 受重量的磚柱,原已被人拆去不少磚塊,顯得搖搖欲墜。我怕門洞頂部因再震而坍 塌,便牽鯤鯤試著試著一下沖出門洞。結果沒事。說來好笑,到我寫這篇回憶錄時, 將近十年又過去了,那危險的門洞依舊健在。

  沖出門洞便是西街,向右便可以逃出西門城。所謂西門城早已不存在,僅僅作 為地名保留在居民的口頭上罷了。這一段西街兩旁的居民都逃到開闊處躲地震去了。 我一邊跑一邊想:“等我回來時,這兩旁的房屋還在嗎?”

  跑到城外水溝邊的開闊地帶,我和鯤鯤臨水而坐,坐以觀變。黑暗中一些居民 還在不停地跑出城來,有抱被褥的,有背小孩的,有提包包的。向西望去,看見青 白江區的方向正在發射紅紅綠綠的信號彈。還隱隱聽見零星的槍聲四起,這是鄉間 的警報信號。本鎮的警報器在地震發生時就已拉響,現在還嗚嗚的繚繞在夜空中, 如泣如訴,鯤鯤坐不住,跑來跑去看熱鬧,覺得新鮮有趣。我卻回憶起小時候,也 像鯤鯤這樣大吧,夜間跑警報躲避日本飛機空襲,那情景和現在差不多。

  臨水坐到半夜過了,提包內的饅頭也吃了,不見再震。這時候,跑出城的居民 又紛紛回去了,我們也回家去,進了余家大院,大院壩擠滿了。我們去依傍老侄余 柏奎。鯤鯤在一張竹椅上睡了。我在矮凳上枯坐,坐到天亮。

  此時已是17日。更多的人搬到大院壩來住。我懶,未搬。夜晚鯤鯤在這里同老 侄的小女擠一床睡。我在這里坐到半夜,估計不會再震,便回家去睡了。

  此后一連四日大雨。大院壩積水如池塘,床群密集成水中小島。大嬸和陳婆婆 都住在床島上。向大哥背負她們來回渡水。這般怪異景象為我平生所未見。

  我這五天照舊去做木箱。街上幾乎關門閉戶,一片蕭條景色。地震前的所謂階 級斗爭——追查各地曾經響應天安門事件的“反革命”——終于被鬧地震鬧散場了。 從此以后,松松垮垮,人心渙散,誰要想搞運動整人,再也不那么容易了。

  8月22日晨近6點,我被地球媽媽猛烈搖醒,聽見房屋又是一陣嘎嘎咋咋大響。 我拖起鯤鯤滾入床底下,嚇得發呆。隨即聽見大院那邊一片驚詫的喊媽喊爸的童聲。 驚魂甫定,才想起這次比16日夜間那次厲害得多。天大亮后,看見再無動靜,我們 便爬出來,轉移到堂妹那邊去。我家所居和她家所居雖然同在一乘屋蓋之下,但是 我家這邊山墻孤絕,沒有別的房屋拉扯,不如她家那邊牢固。大嬸和陳婆婆前兩日 已從大院壩床島上遷回室內床底下了。陳婆婆是摘帽地主,一貫奉公守法,逃命仍 然不忘隨身帶著選民證和戶口簿和購糧冊以及摘帽證明書。她一個人獨居,所以一 切貴重物品全部納入一口大提包內,放在床下。此外,她為人細心,電筒、火柴、 手紙、牙刷、牙膏、針線、糕餅等等,也都隨身帶著。

  此后還小震一次,發警報兩次。直到8月29日,本鎮仍處在警戒狀態。那天是 星期日,本鎮趕場之期。怕地震造成市面混亂,四門都有民兵守衛,阻止農民入城 趕場。

  鬧地震鬧完了整個八月份。本月做工十九日,失業十日,躲地震兩日。領工資 二十七元,償債十二元。尚余十五元,將用這點錢支撐九月份。

  跨入九月份,不再鬧地震。本鎮全民皆鬧的公平的日子遂告結束。看來又該搞 運動了。


流沙河 2013-08-22 13:2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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