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寬前期創作的女性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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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作家菊池寬(1888-1948)的文學生涯跨越大正、昭和兩個年代,創作量大,傾向駁雜,但其女性題材居多,尤其是在前期(1927年以前)創作中,表現出對女性命運、權利、性格的熱切而深入的關注,呈現出鮮明的女性主義色彩。
      女性中心世界的重構
  由于四面環海的自然環境等諸多原因,日本遠古時期的母系社會較之許多內陸地區都要固著、綿長得多,這一特定的歷史形態給日本文化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日本神話里就留下了女性中心世界的原型。譬如日本的太陽神天照大神就不像大多神話體系那樣屬男性神,而是一位溫馨慈愛的女性神,并且她不是作為男神的配偶、從屬、陪襯而存在,而是作為一個獨立不倚、至高無上的主宰神而存在(注:參照葉舒憲、李繼凱:《太陽女神的沉浮——日本文學中的女性原型》,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但隨著歷史的演進與儒學等男權社會文化的滲入,女性中心世界在現實生活中已屬隔日黃花,女性在文學中的地位也是每況愈下,到了江戶時代,對女性的崇拜與依戀已經退居到潛隱的心理層面,而在作品的敘事層面,幾乎盡是對女性的把玩與狎弄。女性由遠古的神到近世的未能得到人之待遇的物,豈止是一落千丈,簡直就是霄壤之別。
  明治維新給日本帶來了勃勃生機,也給日本女性的解放帶來了希望。1871年10月首次派遣女留學生赴美,1872年4月設立東京女學館,同年10月宣布解放仆婢娼妓、禁止人身買賣,1884年6月《女學新志》創刊,1886年6月甲府雨宮制絲工廠女工罷工,1887年2月大日本婦女教育會創立,1890年3月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成立,1901年4月日本女子大學成立……女權運動的漸次展開,給女性在文學中地位的改革帶來了契機。女小說家tōng@①口一葉以飽含熱淚的筆觸描寫底層社會女性的凄楚命運,女詩人與謝野晶子在詩中大膽、率直地抒發覺醒了的女性心聲,森鷗外、德富蘆花、夏目漱石、田山花袋、島崎藤村、有島武郎、武者小路實篤、谷崎潤一郎等男性作家也從不同角度、不同程度地切入了女性主義文學,其中對此關注最為持久、投入精力最多、開掘較為深入、因而最有代表性的當推菊池寬。
  作為京都帝國大學英文專業畢業生的菊池寬,良好的英語能力與勤勉的翻譯實踐使他更易于接受西方人道主義與女權主義的影響。他對女性的命運格外關切。小說《島原情死》的女主人公錦木為生活所迫淪落風塵,在泥淖中掙扎十年之久竟然還掙不夠贖身錢,連母親生病也不能回鄉探望。她與來往過幾次的男子一起自殺,與其說是情死,毋寧說是另有涵義:一則在喪失了人身自由,也被剝奪了愛情權利的生涯中,以死亡的代價自由地選擇一次浪漫而虛幻的愛情形式,用以慰藉痛苦而枯澀的心靈;二則藉此得到徹底的解脫;三則權作對社會、對老鴇的最后的反抗。但她死后仍未能擺脫老鴇的盤剝,身上的唯一飾物——戒指,也被老鴇從冰冷的手指上摘去。《島原情死》實在不是一個如題所示的浪漫傳奇,而是女權(自尊、人身自由權、戀愛權、經濟權等)橫遭剝奪的寫實悲劇。劇本《公論》中女主人公的慘死,不僅是所謂公論對個性自由的無情吞噬,而且也是男權對女權的粗暴踐踏。這位容姿楚楚的美女即使出身于貴族,也未能免除買賣婚姻的厄運。五個金剛鉆加上六顆黑珍珠,她就被代表家族權威的兄長賣給了富有而年邁的行商。同是貴族的子嗣,兄長品味的是獲得珠寶的喜悅,妹妹卻要咀嚼賣為人妻的苦味。說是人妻,其實倒更像買來供作欣賞的動物,為了防止她走脫平素腳腕上總要鎖上銀鎖鏈。當看到她拖著銀鎖鏈唱著向往自由的歌時,看客還能對她寄予同情。可是,當她真的如歌中所唱,拋棄了金錢鑄成的虛偽之愛、找到了心愛的年輕伴侶時,看客卻轉而對她惡語相向,進而忿然投石,直至將她打死。公眾的價值標準歸根結底還是傾向于男權,這位美女盡管有過掙扎,也確實爭得過幸福,但終于倒在了無所不在的男權打擊之下。
  比起悲劇命運的描寫,菊池寬傾注心血更多的是對女性魅力的探索與張揚。在表現女性魅力方面,日本文學有著悠久的歷史傳說。菊池寬對太陽女神的強力情有獨鐘,對中世文學中女性的柔順性與近世文學中女性的媚俗性則不予認同,他所認可與張揚的是美妍、強力與性感融為一體的現代女性魅力。展示現代女性魅力構成了菊池寬作品的一道美麗風景。《珍珠夫人》里信一郎的新娘靜子,石竹色般紅潤的臉蛋兒,秀氣的櫻唇,整個容貌浮現出半羞半喜的風韻,足以讓新郎憐愛不盡。可是當liú@②璃子出現在信一郎的眼前時,他立刻覺得自己所認識的女性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和這位女子媲美。她不僅姿容出眾,而且眸子里閃爍著理性的光輝,她的身段、作派、面龐、眼神,顯示出日本現代文明才能產生出來的美和神韻,又讓人覺得她的背后若隱若現地發射出光環,那種壓倒別人的威嚴很容易使人想到太陽女神,也許作者在創造這一形象時腦海里確曾浮現出大和民族頂禮膜拜的天照大神影像。在有的作品里,現代女性魅力分解于幾個人物身上。《結婚二重奏》里,扶美子清純而稍嫌怯弱,彌生浮躁但充溢著進取精神與火辣辣的性感,結果是后者率先贏得了立花芳雄的愛。盡管作者在理性上對強力性格的負效應有些担心,因而每每設置一個或兩個對照性的人物,試圖藉助傳統的貞淑嫻靜來予以調和緩沖,但在他的人物群像中,最有光彩因而給讀者印象最深的還是強力性格,這里大概就有太陽女神這一文化原型在起作用。近世傳統型的柔順性格則予以否定性的處理。譬如《再和我接個吻》里的倭文子,一味退讓隱忍,甚至當后來誤會消除、意中人村川來到她身邊、二人可以遠走高飛時,她還是瞻前顧后,憂慮重重,最終拖著村川一道投水。這一選擇,與其說是殉情,毋寧說是避世,她所恐懼的東西太多,既怕惹上官司當證人,更怕回到有意招村川為婿的舅舅家,與嫉恨她的表姐京子相處。缺乏堅韌的生存意志,即使有溫馨的愛情來撫慰,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可言,甚至連生命本身都要白白地葬送掉。作者以冷靜的筆觸刻畫出倭文子的性格弊病,以否定的形式發出對太陽女神性格的呼喚。
  在菊池寬的許多作品里,女主人公無論是剛毅還是柔順,無論是善良還是邪僻,都是名符其實的敘事中心:不僅是情節結構的中心,而且是感情指向的中心。《珍珠夫人》里,眾多男子像眾星捧月一樣圍著liú@②璃子轉,莊田勝平只得到了丈夫的名份而沒有獲得丈夫的權利,青木兄弟以及其他男子甚至連個口頭上的許諾也未得到。如果說無論是liú@②璃子這一本名,還是后來以她為模特的肖像畫題“珍珠夫人”,都與天照大神的光有某種潛在的聯系的話,那么,她的美艷吸引了眾多男子而誰也不能如愿,這一點又很容易讓人想到日本最早的傳說《竹取物語》。傳說的女主人公赫映姬因在竹筒中發光而被發現,三個月便長成一個姿容艷麗、光彩照人的美女,美名遠播,惹得求親者絡繹不絕。其中石作皇子等五位顯貴最為殷勤,也都很自信,但均被赫映姬用難以通過的考驗拒之門外。當朝皇帝欲接她入宮,甚至為此派重兵試圖抵抗上天來接赫映姬的使者,也還是無濟于事,赫映姬最終留下不死藥和告別信,飛回月宮去了。liú@②璃子不是月宮仙子,自然沒有什么不死藥,但她把名義上的女兒——純潔善良的奈子托付給了自己的情人直也,暗示著把純潔的愛情留給人間,這又多像是月宮仙子之所為。《結婚二重奏》、《再和我接個吻》等作品中,不像《珍珠夫人》那樣眾多男子圍著一個女性轉,但男子為女性的魅力所吸引,女性的態度成為推進情節的原動力,也就是說,女性處于敘事中心這一點是共同的。
  在女性中心世界里,延續了千余年之久的男性權威遭到了顛覆。《源氏物語》里男主人公那種朝秦暮楚、任性恣情的所謂風流瀟灑,在這里受到了無情的嘲弄,《好色一代男》里男主人公居高臨下、玩弄女性的放浪不羈,在這里遭到了痛徹的鞭撻。劇本《妻》的男主人公帶著素有交往的藝妓去海濱旅館,想以情死的話題試試藝妓是否對他有真情,以解除他對藝妓與另一男子關系的疑慮。這邊暫且釋然了,可是男主人公寫壞了的遺書信封與帶走手槍之事,卻讓妻子驚恐萬狀,到處掛電話追問丈夫的行蹤,又托丈夫的朋友追到海濱旅館來阻止情死。男主人公聞訊一面斥責妻子愚蠢,一面為妻子的掛慮而動心。藝妓見此不禁意興索然,對他大加嘲諷。藝妓的傷感與忿怒,已經超出了單純的性愛嫉妒,而是覺悟到男女不平等制度下自身的可憐與浪漫行為所包含的荒謬。是啊,一個心里裝著妻室的男人,有什么理由去以所謂情死試探藝妓的真心呢?小說《羽衣》借用人仙相戀的傳說題材表現對男權予以消解的現代主旨。漁夫伯龍英俊而貪女色,喜新厭舊的本能在他身上不加壓抑而得到恣意流露,無論對什么女人都沒有長性。同居半年,失去了對秘密的好奇,過了一年,了無樂趣,連了二年,便覺得討厭得無可忍受,于是,便休妻另娶,幾年之間,他休了四個妻子。他已經對結婚失去了興味,對于慕名而來的女子只不過逢場作戲而已。有一天他得到了天仙的羽衣,以還羽衣為條件,與天仙訂了三個月的婚約。以前的人間女子為妻,伯龍從來不必担心燒水做飯一應家務,而如今天上仙女為妻,除了給他以觀感與性欲的滿足之外,家務卻水火不動,到了第二個月,伯龍就已經耐不住了,等到三個月期滿,天仙終于上天去時,伯龍已經患了很重的神經衰弱了。天仙下凡,仿佛是代表女性世界來懲罚向來不知責任與道義為何物的男人似的。
  自從社會的主宰由母權讓位給父權以后,逐漸形成了關于男人性格的種種神話,譬如寬宏大度、堅韌剛毅、富于理性、責任感強等等,相反,則把小器善妒、柔弱膽怯、感情過剩、水性楊花之類貶名加在女性頭上。生理結構的不同確給男女兩性在心理特征上帶來一定的差異,但其文化性格大半還是社會歷史的產物。母系社會里女性的性格如何,現在缺乏實證性的研究,但從遠古神話保留下來的吉光片羽來看,后世男性“神話”的種種優點加在女性身上決非過譽。菊池寬在他重構的女性中心世界里,在大力弘揚女性魅力的同時,對種種男性給予消解。崛田(《新珠》)把別墅的一套房子讓給筱崎遺屬居住,助人行義是假,嗜女獵艷才是真,冠冕堂皇的新潮婚戀觀不過是騙人的幌子,不厭其多地占有異性才是其真實目的,如此男性,何言正直、明睿?立花芳雄(《結婚二重奏》)到底抵不過彌生的誘惑,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失足成千古恨,何言理性、定力?藤十郎(《藤十郎之戀》)為了排演新戲體驗角色,也夾雜著品嘗一下偷情快感的好奇,在茶室里對女主人@③娘傾訴他“壓抑了二十余年的深愛”,雖是藝妓出身但素有貞淑令名的@③娘先是感到意外,繼而內心糾葛得全身發抖,終于燃起熾烈的情焰,以赴死般的決心吹滅絹燈,應和藤十郎的愛的呼喚。然而藤十郎卻影子一樣擦身而過,致使@③娘不堪侮辱與內心折磨而忿然自殺。藤十郎演出成功了,又自我安慰說:“為了藤十郎的藝術,一兩個女人的性命算什么”。如此男性,何言責任感?喪妻一年多的木村健吉與早年的意中人秋山富枝邂逅(《溫泉場小景》),因與丈夫感情不睦而離婚的富枝多么希望健吉能夠重新喚起早年的戀愛激情,可是健吉卻因懷疑富枝離婚后四五年間的貞操而托辭拒絕。如此卑瑣、狹隘,有何寬厚大度可言?相比之下,富枝追求幸福的主動、熱烈,則讓人感受到太陽女神的余韻。
  日本文化性格自然色彩較濃,裸體禁忌、性禁忌在儒文化影響圈中相對松弛,貞操要求也不似中國宋明理學所苛求的那樣嚴酷。在這一文化背景下,接吻本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在菊池寬的不少作品中,即使到了傾慕不已、兩情繾綣之時,女性卻要拒絕男性的初吻,譬如扶美子之于立花、倭文子之于村川等等,這在今人看來顯得不近人情,在當時的日本讀者中也未必能夠獲得廣泛的認同。作者之所以做出如此設計,不能排除一波三折、推進情節的考慮,但也含有女性主義的動機。有史以來,貞操禁忌主要是給女性設定的,對男性則網開一面,男人看中了哪個人,別說是親吻,再深入的性接觸也由著男人的意愿。而在菊池寬筆下,女人在沒有產生身體接觸沖動之前,決不委屈地接受男人的親吻乃至更進一步的要求。這里誠然有少女的羞澀、矜持,但主要的還是出于女性自尊、自主的個性覺醒,她們要做自己命運的主人,而不肯再做由男性任意擺布的偶人。這樣,她們也許會陰錯陽差地失去某個良緣,但能夠清醒地把握自己,無疑是一個歷史性的進步。
  女性中心世界作為一種歷史形態,早已是黃鶴不知何處去。但在走向男女平等的合理美好的社會的近、現代化進程中,為了消解延襲數千年的男權影響,促進女性的解放并充分發揮其巨大的創造力,借取女性中心世界的原型,重構一個女性中心的文字空間就有了歷史合理性。遺憾的是由于歷史的局限,菊池寬前期創作中,女性的目光與精力極少投射到工作權的爭取上面,只有扶美子在大學畢業后曾經從事過一段時間的翻譯,婚后便與其他女性一樣回到傳統的丈夫出外謀生、妻子困守家庭的生活模式里去了。殊不知離開豐富的社會生活,離開工作權及財產權的獲得,就不會有女性的真正解放,也不會有真正的男女平等。
      復仇女神的再生
  在古希臘神話中,復仇女神厄里倪厄斯之所以被設定為女性,恐怕不是源于男權社會派定給女性的性格特征——善妒、陰冷、易記仇等等,而是起因于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嬗變之際,女性權威受到嚴峻挑戰,女性利益蒙受嚴重損失,女性為此而在想象世界里創造出一個母系親族與女性權益的保護神。厄里倪厄斯的性格是暴戾的,一旦傷及她所保護的利益領域,必然激起慘烈的復仇。美狄亞為了愛情,別父殺弟,顛沛流離,可是竟然遭受伊阿宋遺棄,怎能不激起她的萬丈怒火,于是便有了殺死新娘及其父甚至還有美狄亞的兩個親生兒子的慘劇。日本神話里的女神則沒有如此嚴苛、酷烈。當弟弟連須佐之男命因不滿于權力分配而要加害姐姐天照大神時,這位太陽女神也不過是借助八百萬天神的干預,讓連須佐之男命拿出贖罪物,并罚他割去胡須、拔掉手指甲和腳趾甲,然后把他趕走,以此了結了一場顛覆統治權的要案。當然,如此寬待,也許與當時女權尚未受到根本性的動搖有關,等到后來在現實社會里男權終于取代了女權,神話時代已經過去,女性寬厚、溫柔、克制的性格已經作為文明初始期的文化積淀留存下來。所以,不僅在日本神話里找不見厄里倪厄斯式的神qí@④,而且在直到近代以前的文學史上,也沒有美狄亞式的性格。《源氏物語》里,六條妃子對源氏所代表的男權反抗要算得上最為激烈了,但也不過是讓自己的“生魂”出竅,去傷害她認為妨礙她專有源氏之愛的情敵,她至多不過是讓“生魂”加速了情敵的死亡,而并未像美狄亞一樣殺得天昏地暗,辭世之前,她不是希望女兒繼承她的復仇意志,反而托孤于源氏,希望女兒將來以處女終其身從而避災禍。六條妃子是把怨毒傾在同性身上,髭黑大將夫人則把憤怒直接指向男人,將一爐香灰扣到即將外出幽會的丈夫頭上。即使如此柔弱的反抗,也只能在裝癡作顛的假相下才敢偶一為之。
  日本女性即便溫柔,馴順,也不會永遠默默忍受男權壓迫的屈辱與痛苦。積郁和復仇的火山終于在近代文學中噴發了。先是借助德國姑娘愛麗絲的發瘋(森鷗外《舞女》)來控訴日本男權主義的罪愆,繼而通過阿通與仇人的同歸于盡(泉鏡花《琵琶傳》)向踐踏女性感情的男權代表者復仇,接著又在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對性別歧視的反諷,有島武郎的《一個女人》對男權世界的自覺復仇,等等。但就單個作家而言,對女性復仇主題有著持久的興趣、在復仇題材的展開上有著寬廣的疆域的,當首推菊池寬。
  《結婚二重奏》里的扶美子應該說是富于個性的近代女性,女子大學畢業后,專攻英國文學,不甘于在家吃閑飯,從事一些翻譯工作,從中品出了女性參與社會生活的興味,而且決心毀棄不理想的口頭婚約,與所愛之人走到一起。可是,當戀愛遇到挫折、意中人被其他女性捷足先登時,她的報復方式既不是傷害奪其所愛的競爭者,更不是直接傷害所愛之人,而是讓自己平淡地移情于別的男性。這對于一直愛著她的立花芳雄來說的確是一種報復,但其日本女性的溫和味道未免太重,并且報復的快感遠不如自虐的痛感來得迅疾而沉潛。《新珠》里的爛子要比扶美子更具現代風采。崛田子爵虛偽的甜言蜜語先是送給瞳大姐,占有肉體的欲望受挫后又轉向都二姐,欲望滿足之后又把漁色的目光對準了三妹子。大姐被迫出走,二姐懷孕遭棄,當爛子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心里憤怒得好像要炸開一樣,眼睛里燃起強烈的復仇之火,少女美麗的面容,憑添一種凄厲的表情。她佯詐喜歡子爵,實欲施行復仇。子爵玩弄女性的身心,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步一步誘敵深入,就是不給他吞食的機會,一拖再拖答應求婚的時間,直到約定的最后時間,給了他一個出乎意外的否定性回答,替兩位姐姐與那些侮辱受損害的女性給予這個色魔一個辛辣的報復。盡管《新珠》作為菊池寬創作通俗小說的嘗試,人物性格尚嫌單一,情節推進斧鑿痕跡明顯,但爛子那顆“女妖”似的復仇之心以及由此而來的凄厲之美則給日本文學的女性人物畫廊增添了新的光彩。
  若單論報復性的人物,《再和我接個吻》里的京子要比扶美子強悍得多,報復心更重,手段也著實毒辣,偽造信件,設置“陷阱”,等等,必欲擊敗對手而后快。誠然,她僅僅為了缺少感情基礎因而得不到呼應的性愛嫉妒就鬧得天翻地覆,未免顯得狹隘、苛刻,但是她的抗爭乃至報復頗有可愛之處。村川在夜色之中誤把京子當作倭文子熱烈接吻,當發現原系誤吻之后便后悔不迭,急欲抽身,可是在京子一方則是正中下懷,且窮追不舍。她大膽剖露心跡,并在熱情激蕩之中表示,之所以爽直地承受村川的接吻,正是出于愛他的緣故,若是據此就把她當作賤貨,當作一時的玩具,那么,就要用各種手段來報復。這不啻為近代女性自尊、自愛、自衛的宣言。當她得知村川之吻原來竟是一場誤會,便一面打起貞的旗幟,義正辭嚴地討伐村川,一面苦苦請求,祈望與他結為百年之好,當遭到徹底拒絕之后,發誓無論怎樣下賤卑劣也要報這一箭之仇。以接吻為愛情的憑證,一旦接吻就必須“從一而終”,否則便不擇手段地施行報復,這種邏輯不無偏頗,報復的毒辣也為人所鄙,但京子火辣辣地表白自己的愛情衷曲,鍥而不舍地追求愛情目標,寸步不讓地維護女性尊嚴,從酷虐的報復中品味快意,這種性格則閃爍著近代精神的光芒,對傳統女性的被動、馴順、隱忍、退讓、自虐性格不失為一種矯枉過正的彌補。對于這樣一個人物,菊池寬在作品的道德層面上確有貶抑之意,但在作品的整個精神結構與藝術結構中,則將其置于中心地位,充分展示其性格魅力,揭示其作為新派女性向男權挑戰、復仇的合理性,并于字里行間常常流露出欣賞、贊嘆之情。在男權社會,京子之所為若放在男性身上,實在是司空見慣,不足為怪,一旦放在女性身上,則顯得驚世駭俗,不可容忍,這本身就說明人們心中的女性模式帶有多么濃厚的男權色彩,男女不平等在社會生活、精神生活中是多么的嚴重。京子反其道而行之,以偏激的形式表露出女性的不平之氣與忿怒之火,菊池寬也借此顯示出自己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女性主義立場。
  復仇意緒是女權運動中剛剛覺醒的女性極易產生的情緒,就女性的長期受壓來說有其產生的必然性、合理性,但若任其發展,反倒會妨礙女性心靈的健康成長與女性權利的合理獲取。《珍珠夫人》就以充滿張力的藝術建構深刻而生動地表現了復仇的二重性。
  女主人公liú@②璃子本來是心地純潔、性情溫和的少女。她與情人杉野直也在私下談話中對暴發戶表示了輕蔑,沒想到被暴發戶莊田勝平聽到,招致了一場心狠手辣的報復。莊田勝平先是以30萬元禮金的價碼,向唐澤男爵提親,要娶18歲的唐澤liú@②璃子小姐為繼室,遭到拒絕后便買下唐澤家的全部債權,頻頻逼債,然后設下圈套,將一幅名畫假托他人之名寄存在唐澤家,誘使在債務逼迫下一籌莫展的唐澤男爵典賣名畫救急,隨即告到法院,將素有廉正清明之譽的唐澤男爵推到身敗名裂的絕境。莊田勝平僅僅受了一點精神創傷就揮起黃金利劍瘋狂報復的行徑,在liú@②璃子的心里激起了強烈的憤怒與狂熱的復仇欲念。她想到了犧牲貞操、刺殺敵將、拯救全城的猶姬,決心效仿猶姬,以女性的美麗與智慧向莊田復仇。純潔的心地因猝不及防的突變而深沉,溫柔的性格因忍無可忍的迫害而強悍,單純、纖弱的少女驟然間儼然成為凄厲而執拗的復仇女神。新婚之夜,她便借故回娘家,而后雖然重返田宅,但每天都以青春與美艷撩撥著莊田45歲正當壯年的欲火,卻千方百計拒絕他行使所謂丈夫的權利。在葉山別墅那個暴風雨之夜,精心策劃、自以為得計的莊田在欲施強暴之際,被白癡的親生兒子扼頸致死,這意外的慘劇不能不說是liú@②璃子刻意激起父子嫉妒的必然結果。liú@②璃子冒著閨名受到玷污、貞操隨時都可能被奪去的風險與莊田結婚,為的就是復仇:第一是向暴發戶與金錢萬能觀復仇,證明金錢決非可能、金錢買不來愛情;第二是向男權主義傳統的因襲勢力復仇,表明女性的尊嚴與自由決不容許肆意踐踏。在這場深入虎穴的復仇智斗中,liú@②璃子歷盡艱險,終于勝利了,可以說是個凱旋歸來的巾幗英雄。然而,此時liú@②璃子卻感到了勝利后的悲哀與空虛。她在敵手臨近死亡時看到了他身上未曾完全泯滅的人性光輝,而驀然回首,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報復中,從手段及其嚴重后果來看,自己卻近似一個惡魔,這不能不令她震悚與傷感,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在與莊田周旋的過程中,物欲享樂與戲弄敵手的快感腐蝕了她的心。如今,對這種生活的習慣性依賴,再加上莊田夫人的名份所担負的對莊田子女的監護責任,使她無法擺脫這種寄生型、享樂型的處境。
  優裕的生活條件,天生麗質的美艷,新寡的自由身份,加上出眾的聰明才智,奔放豪邁的舉止風度,還有為應付莊田而練就的恣意玩弄男人的本領,使得liú@②璃子一旦展開美麗的彩屏,便吸引了眾多如饑似渴的男性。liú@②璃子給他們以無限的希望,然而不給他們半點實質性的滿足,借以發泄自己對男權傳統的復仇欲,填補生活的空虛與無聊。她津津有味地品嘗著戲弄男性的快意,絲毫沒有罪惡感。在她看來,既然男人見異思遷、喜新厭舊、踐踏女性的尊嚴與權力而得不到應有的懲處,那么女人為所欲為地玩弄男人,豁出一條性命來懲罚一下男人的殘暴與任性,為那些被男人玩弄而變成活尸的姐妹們報仇雪恨,又有什么不可!  liú@②璃子的復仇邏輯并非無可非議:一是如此一報還一報地循環下去,何時才了局;二是復仇對象已經從歹毒的、咎由自取的男人,擴展到純樸、天真的癡情者、無辜者,豈不未免殘忍;三是冠冕堂皇的復仇其實隱含著個人的享樂動機。盲目的、無休止的復仇,不會消泯仇恨、減少不幸,反而會增殖仇恨、加重不幸。純情的青木淳不堪戲弄,決意自殺,一場意外的車禍使他如愿以償。他的弟弟青木稔也墜入情網,被liú@②璃子百般捉弄,當他終于明白兄長的死因與自己的處境之后,忿然刺死liú@②璃子,然后投湖自殺。這是一個多么慘痛的復仇連環劇!
  在古希臘神話里,阿伽門農家的連環復仇,在智慧女神雅典娜與太陽神阿波羅的斡旋下,終于劃上了句號。在《珍珠夫人》里,liú@②璃子的慘死與她臨終前將莊田小姐托付給自己先前的情侶直也,寓示著這場連環復仇的終結。這一結局的設定顯示了作者菊池寬對于女權復仇的理智主義立場。的確,男女兩性是人類內部相互依存的兩大群體,任何性別歧視與性別壓迫都給人類自身帶來創傷,只有陰陽和諧、友愛相處,才是美好的理想境界。對于男權傳統來說,復仇女神的凄厲之美不失為一種有力的抗衡,但若讓復仇女神任性而為,則無疑會加大現實與理想境界的距離。在這方面,菊池寬的前期創作至今仍給我們以雋永的回味。
日本研究沈陽77~83J4外國文學研究秦弓19981998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秦弓 作者:日本研究沈陽77~83J4外國文學研究秦弓19981998

網載 2013-09-10 21:4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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