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的調性 畢飛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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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談短篇小說:講究人所干的講究事


我很在意短篇小說的調性,在我的小說主張里,沒有調性就沒有短篇。可是,什么是短篇小說的調性呢?我其實也說不好。唱歌的人都知道,任何一首歌都有它的調式,E調或者F調。離開了這個調式你是沒法唱的,高音上不去,要不就是低音下不來。有些不講究的人是這樣唱的:遇到高音或者低音——他應付不了的時候——突然變調,許多人都遇到過這種駭人聽聞的場面。


寫短篇就如同唱歌一樣,唱得好不好可以先放在一邊,但是,調式不能出問題。當然,寫短篇畢竟不是唱歌,失去了調性遠遠沒有唱歌那樣觸目驚心,況且小說的調性也不像歌曲那樣“剛性”。可是話還得說回來,統一的調性對短篇小說的整體性而言依然是至關重要的,我至今沒有讀過一篇失去了調性的好短篇。《米格爾大街》和《彷徨》是兩個極端的好例子。


除了調性,我還在意短篇小說里的“倒計時”。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我第一次從契訶夫那里領略了短篇小說的魅力。他的《凡卡》就是“倒計時”的,仿佛只有短暫的10秒鐘。契訶夫在《凡卡》里用他悲愴的音色說道:十、九、八、七,你不由自主就緊張起來了。伴隨著凡卡的命運,契訶夫在繼續:五、四、三、二,然后呢?當然是“鄉下爺爺收”。小說到了這里其實就歸零了。是的,歸零,你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無家可歸。


好的短篇小說似乎都有這樣的特征,它冷不丁在你的心窩子里頭來那么一下,你都沒有來得及預備。


老實說,我不太相信短篇小說的自然性,我一直認為好的短篇是人為的。那么小的一個東西,一定有它的技術成分。“自然性”是什么?隨心所欲?這是一句很不負責任的話。就我們的認知而言,正如哈耶克所說的那樣,自然性是“理性不及”的——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如果我們果真有能力知道短篇小說的自然性在哪里,那也絕對不是因為我們的隨心所欲,而是因為我們有了大量的閱讀、大量的思考和大量的訓練。


許多沒有寫作訓練的人可以把長篇寫得非常棒——那是因為長篇小說和生活的關系太緊密了。你的經歷,還有你經歷里的見識,這些都可支撐你的長篇。可短篇終究不一樣,——沒有生活你寫不來,太有生活你可能也寫不來。說白了,短篇考驗的不只是你和生活的關系,還有別的。


關于長篇,這些年有一個論調大行其道,大意是,長篇小說不宜太精細,它需要一些粗糲的東西,我同意。但是,這個粗糲有必要進一步辨析:一種是豪邁的美學風格,一種是過程里的粗制濫造,這是極容易混淆的兩個局面。在許多時候,我們高高興興地看到了后者,一不留神就忽略了前者。


如果再一次回到短篇,我想說,在短篇小說面前,我至今還是一個學徒。通過這么多年的實踐,我可以確定的只有一點——這是一個講究的人所干的講究的事。


來源:文藝報


地球上的王家莊


我還是更喜歡鴨子,它們一共有八十六只。隊長把這些鴨子統統交給了我。隊長強調說:“八十六,你數好了,只許多,不許少。”我沒法數。并不是我不識數,如果有時間,我可以從一數到一千。但是我數不清這群鴨子。它們不停地動,沒有一只鴨子肯老老實實地待上一分鐘。我數過一次,八十六只鴨子被我數到了一百零二。數字是不可靠的。數字是死的,但鴨子是活的。所以數字永遠大于鴨子。


每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放鴨子。我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趕到河里,再沿河趕到烏金蕩。烏金蕩是一個好地方,它就在我們村子的最東邊,那是一片特別闊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淺,水底長滿了水韭菜。因為水淺,烏金蕩的水面波瀾不驚,水韭菜長長的葉子安安靜靜地豎在那兒,一條一條的,借助于水的浮力亭亭玉立。水下沒有風,風不吹,所以草不動。


水下的世界是鴨子的天堂。水底下有數不清的草蝦、羅漢魚。那都是一覽無遺的。鴨子們一到烏金蕩就迫不及待了,它們的屁股對著天,脖子伸得很長,全力以赴,在水的下面狼吞虎咽。為什么鴨子要長一只長長的脖子?原因就在這里。魚就沒有脖子,螃蟹沒有,蝦也沒有。水底下的動物沒有一樣用得著脖子,張著嘴就可以了。最極端的例子要數河蚌,它們的身體就是一張嘴,上嘴唇、下嘴唇、舌頭,沒了。水下的世界是一個飯來張口的世界。


烏金蕩同樣也是我的天堂。我劃著一條小舢板,滑行在水面上。水的上面有一個完整的世界。無聊的時候我會像鴨子一樣,一個猛子扎到水的下面去,睜開眼睛,在水韭菜的中間魚翔淺底。那個世界是水做的,空氣一樣清澈,空氣一樣透明。我們在空氣中呼吸,而那些魚在水中呼吸,它們吸進去的是水,呼出來的同樣是水。不過有一點是不一樣的,如果我們哭了,我們的悲傷會變成淚水,順著我們的面頰向下流淌。可是魚蝦們不一樣,它們的淚水是一串又一串的氣泡,由下往上,在水平面上變成一個又一個水花。當我停留于水面上的時候,我覺得我飄浮在遙不可及的高空。我是一只光禿禿的鳥,我還是一朵皮包骨頭的云。


我已經八周歲了。按理說我不應當在這個時候放鴨子。我應當坐在教室里,聽老師們講劉胡蘭的故事,雷鋒的故事。可是我不能。我要等到十周歲才能夠走進學校。我們公社有規定,孩子們十歲上學,十五歲畢業,一畢業就是一個壯勞力。公社的書記說了,學制“縮短”了,教育“革命”了。革命是不能拖的,要快,最好比鍘刀還要快,“咔嚓”一下就見分曉。

*

但是父親對黑夜的興趣越來越濃了。父親每天都在等待,他在等待天黑。那些日子父親突然迷上了宇宙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喜歡黑咕隆咚地和那些遠方的星星們待在一起。父親站在田埂上,一手拿著手電,一手拿著書,那本《宇宙里有些什么》是他前些日子從縣城里帶回來的。整個晚上父親都要仰著他的脖子,獨自面對那些星空。看到要緊的地方,父親便低下腦袋,打開手電,翻幾頁書,父親的舉動充滿了神秘性,他的行動使我相信,宇宙只存在于夜間。天一亮,東方紅、太陽升,這時候宇宙其實就沒了,只剩下滿世界的豬與豬,狗與狗,人與人。


父親是一個寡言的人。我們很難聽到他說起一個完整的句子。父親說得最多的只有兩句話,“是”,或者“不是”。對父親來說,他需要回答的其實也只有兩個問題,是,或者不是。其余的時間他都沉默。父親在沉默的夏夜迷戀上了宇宙,可能也就是那些星星。星空浩瀚無邊,滿天的星光卻沒有能夠照亮大地。它們是銀灰色的,熠熠生輝,宇宙卻是一片漆黑。我從來不認為那些星星是有用的。即使有少數的幾顆稍微偏紅,可我堅持它們百無一用。宇宙只是太陽,在太陽面前,宇宙永遠是附帶的,次要的,黑燈瞎火的。


父親在夜里把眼睛睜得很大,一到了白天,父親全蔫了。除了吃飯,他的嘴也永遠緊閉著。當然,還有吸煙。父親吸的是煙鍋。父親光著背脊蹲在田埂上吸旱煙的時候,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莊稼人了。然而,父親偶爾也會吸一根紙煙。父親吸紙煙的時候十分陌生,反而更像他自己。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天井里,蹺著腿,指頭又長又白,紙煙被他的指頭夾在中間,安安靜靜地冒著藍煙,煙霧散開了,繚繞在他的額頭上方。父親的手真是一個奇跡,曬不黑,透過皮膚我可以看見天藍色的血管。父親全身的皮膚都是黑糊糊的。然而,他手上的皮膚拒絕了陽光。相同的狀況還有他的屁股。在父親洗澡的時候,他的屁股是那樣地醒目,呈現出褲衩的模樣,白而發亮,傲岸得很,洋溢出一種冥頑不化的氣質。父親的身上永遠有兩塊異己的部分,手,還有屁股。


父親的眼睛在大白天里蔫得很,偶爾睜大了,那也是白的多,黑的少。北京的一位女詩人有一首詩,她說:“黑夜給了你一雙黑色的眼睛,你卻用它來翻白眼。”我覺得女詩人說得好。我有一千個理由相信,她描述的是我的父親。


父親是從縣城帶回了《宇宙里有些什么》,同時還帶回了一張《世界地圖》。世界地圖被父親貼在堂屋的山墻上。誰也沒有料到,這張《世界地圖》在王家莊鬧起了相當大的動靜。大約在吃過晚飯之后,我的家里擠滿了人,主要是年輕人,一起看世界來了。人們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但是,這一點都不妨礙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識:世界是沿著“中國”這個中心輻射開去的,宛如一個面疙瘩,有人用搟面杖把它壓扁了,它只能花花綠綠地向四周延伸,由此派生出七個大洲,四個大洋。中國對世界所做出的貢獻,《世界地圖》上已經是一覽無遺。


《世界地圖》同時修正了我們關于世界的一個錯誤看法,關于世界,王家莊的人們一直認為,世界是一個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莊作為中心,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縱情延伸。現在看起來不對。世界的開闊程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知,也不呈正方,而是橢圓形的。地圖上左右兩側的巨大括弧徹底說明了這個問題。


看完了地圖我們就一起離開了我們的家。我們來到了大隊部的門口,按照年齡段很自然地分成了幾個不同的小組。我們開始討論。概括起來說有這樣的幾點:第一,世界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幾個王家莊大?地圖上什么都有,甚至連美帝、蘇修都有,為什么反而沒有我們王家莊?王家莊所有的人都知道王家莊在哪兒,地圖它憑什么忽視了我們?這個問題我們完全有必要向大隊的黨支部反映一下。第二,這一點是王愛國提出來的,王愛國說,如果我們像挖井那樣不停地往下挖,不停地挖,我們會挖到什么地方呢?世界一定有一個基礎,這個是肯定的。可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托起了我們?是什么支撐了我們?如果支撐我們的那個東西沒有了,我們會掉到什么地方去?這個問題吸引了所有的人。人們聚拢在一起,顯然,開始担憂了。我們不能不對這個問題表示我們深切的關注。當然,答案是沒有的。因為沒有答案,我們的臉龐才格外地凝重,可以說暮色蒼茫。還是王愛國首先打破了沉默,提出了一個更令人害怕的問題。第三,如果我們出門,一直往前走,一定會走到世界的盡頭,白天還好,萬一是夜里,一腳下去,我們肯定會掉進無底的深淵。那個深淵無疑是一個無底洞,這就是說,我們掉下去之后,既不會被摔死,也不會被淹死,我們只能不停地墜落,一直墜落,永遠墜落。王愛國的話深深吸引了我們,我們感受到了恐懼,無邊的恐懼,無盡無止的恐懼。因為恐懼,我們緊緊地挨在一起。但是,王愛國的話立即受到了質疑。王愛貧馬上說,這是不可能的。王愛貧說,他看地圖看得非常仔細,世界的盡頭并不是在陸地,只不過是海洋,并沒有路,我們是不會走到那里去的。王愛貧補充說,地圖上清清楚楚,世界的左邊是大西洋,右邊也是大西洋,我們怎么能走到大西洋里去呢?王愛貧言之有理。聽了他的話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同時心存感激。然而,王愛國立即反駁了。王愛國說,假如我們坐的是船呢?王愛國的話又把我們甩進了無底的深淵。形勢相當嚴峻,可以說危在旦夕。是啊,假如我們坐的是船呢。假如我們坐的是船,永遠墜落的將不止是我們,還得加上一條小舢板。這個損失將是無法彌補的。我們幾個歲數小的一起低下了腦袋。說實話,我們已經不敢再聽了。就在這個最緊要的關頭,還是王愛貧挺身而出了。王愛貧沒有正面反擊王愛國,而是直接給了我們一個結論:“這是不可能的!”王愛國說:“為什么不可能?”王愛貧笑了笑,說,如果船掉下去了,“那么請問,滿世界的水都淌到了哪里?”


滿世界的水都淌到了哪里?


我們看了看身后的鯉魚河。水依然在河里,并沒有插上翅膀,并沒有咆哮而去,安靜得像口井。我們看到了希望,心安理得。我們堅信,有水在,就有我們在。王愛貧挽救了我們,同時挽救了世界。我們都一起看著王愛貧,心中充滿愛戴與崇敬。他為這個世界立下了不朽的功勛。


但是,我還是不放心。或者說,我還是有疑問。在大西洋的邊緣,滿世界的水怎么就沒有淌走呢?究竟是什么力量維護了大西洋?我突然想起了《世界地圖》。可以肯定,世界最初的形狀一定還是正正方方的,大西洋的邊沿原來肯定是直線。地圖上的巨大外弧線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是被海水撐的。像一張弓,彎過來了,充滿了張力,充滿了崩潰的危險性。然而,它終究沒有崩潰。這是一種奇異的力量,不可思議的力量,我們不敢承認的力量。然而,是一種存在的力量。


我們完全可以設想,大西洋的邊沿一旦決口了,海水會像天上的流星,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水都是手拉手的,它們只認識缺口,滿世界的水都會被缺口吸光,我們王家莊鯉魚河的水也會奔涌而去。到那時,神秘的河床無疑會袒露在我們的面前,河床上到處都是水草、魚蝦、蟹、河蚌、黃鱔、船、鴨子,也許我們家的碼頭上還會出現我去年掉進河里的五分錢的硬幣。可是,五分錢能把滿世界的水重新買回來嗎?用不了兩天這個世界就臭氣熏天了。我傻在那里,我的心像夏夜里的宇宙,一顆星就是一個窟窿。


我沒有回家,直接找到了我的父親。我要在父親那里找到安全,找到答案。父親站在田埂上,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手電,仰著頭,一心沒有二用。滿天的星光,交相輝映,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的父親。我說:“爸爸。”父親沒有理我。過了好半天,父親說:“我們來看看大熊座。這是搖光,這是開陽,依次是玉衡、天權、天璣、天璇、天樞,北斗七星就是它們。兒子,我們現在沿著天璇和天樞五倍遠的距離,喏,這個,最亮的一顆。”父親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他手里的手電,夜空立即出現了一根筆直的光柱,銀灰色的,消失在遙不可及的宇宙邊緣。父親說:“看見了嗎?這就是北斗。”我看不見。我沒有耐心關心這個問題。我說:“王家莊到底在哪里?”父親說:“我們在地球上。地球也是宇宙里的一顆星。”我仰起頭,看著夜空。我一定要從宇宙中找到地球,看地球在哪里閃爍。我從父親的手上接過手電,到處照,到處找。星光燦爛,但沒有一處是手電的反光。沒有了反光手電也就徹底失去了意義。我急了,說:“地球在哪里?”父親笑了。父親的笑聲里有難得的幸福,像星星的光芒,有一點柔弱,有一點勉強。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說:“回去睡吧。”我說:“地球在哪里?”父親說:“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腳。”父親對著漆黑的四周看了幾眼,用手撣了撣身邊的螢火蟲,猶豫半天,說:“我們不說地球上的事。”我把手電塞到父親的手上,掉頭就走。走到很遠的地方,對著父親的方向我大罵了一聲:“都說你是神經病!”我坐在小舢板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圍繞在我的四周,它們全力以赴地吃,全力以赴地喝。它們完全不能理會我內心的担憂。萬里無云,宇宙已經沒有了,天上只有一顆太陽。烏金蕩的水把天上的陽光反彈回來了,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布滿了水銹,水銹是黑色的,閃閃爍爍。然而,這絲毫不能說明我的內心通體透亮。烏金蕩里只有我,以及我的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我承認我有點恐懼。因為我在水里,我在船上。我非常担心烏金蕩的水流動起來,我担心它們向著遠方不要命地呼嘯。對于水,我是知道的,它們一旦流動起來了,眨眼的工夫就會變成一條滑溜溜的黃鱔,你怎么用力都抓不住它們。最后,你只能看著它們遠去,兩手空空。


這一切都是《世界地圖》鬧的。可是我不打算抱怨《世界地圖》什么。即使沒有那張該死的地圖,世界該是什么樣一定還是什么樣。危險的確是存在的。我甚至恨起了我的父親,人間的麻煩是如此巨大,你不問不管,你去操宇宙的那份心做什么?北斗星再亮也只是夜空的一塊疤,它永遠不可能變成集體的財產,永遠不可能變成第八十七只或第一百零三只鴨子。甚至不可能變成第八十七或第一百零三粒芝麻。


然而,危險在任何時候都有誘惑力的。它使我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想象。我的思緒沿著烏金蕩的水面瘋狂地向前逼進,風馳電掣,一直來到了大西洋。大西洋很大,比烏金蕩和大縱湖還要大,突然,海水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筆直地俯沖下去。這時候你當然渴望變成一只鳥,你沿著大西洋的剖面,也就是世界的邊沿垂直而下,你看見了帶魚、梭子蟹、海豚、劍吻鯊、烏賊、海鰻,它們在大西洋的深處很自得地沉浮。它們游弋在世界的邊緣,企圖沖出來。可是,世界的邊沿擋住了它們。沖進來的魚“當”的一下,被反彈回去了,就像教室里的麻雀被玻璃反彈回去一樣。基于此,我發現,世界的邊沿一定是被一種類似于玻璃的物質固定住的。這種物質像玻璃一樣透明,玻璃一樣密不透風。可以肯定,這種物質是冰。是冰擋住了海水的出路。是冰保持了世界的穩固格局。


我拿起竹篙,一把拍在了水面上。水面上“啪”的一聲,鴨子們伸長了脖子,拼命地向前逃竄。我要帶上我的鴨子,一起到世界的邊緣走一走,看一看。


我把鴨子趕出烏金蕩,來到了大縱湖。大縱湖一望無際,我堅信,穿過大縱湖,只要再越過太平洋,我就可以抵達大西洋了。我沒有能夠穿越大縱湖。事實上,進入大縱湖不久我就徹底迷失了方向。我滿懷斗志,滿懷激情,就是找不到方向。望著茫茫的湖水,我喘著粗氣,斗志與激情一落千丈。

*

我是第二天上午被兩位社員用另外一條小舢板拖回來的。鴨子沒有了。這一次不成功的探險損失慘重,它使我們第二生產隊永遠失去了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兩位社員沒有把我交給我的父親,直接把我交給了隊長。隊長伸出一只手,提起我的耳朵,把我拽到了大隊部。大隊書記在那兒,父親也在那兒。父親無比謙卑,正在給所有的人敬煙,給所有的人點煙。父親一看見我立即走了上來,厲聲問:“鴨子呢?”我用力睜開眼,說:“掉下去了。”父親看了看隊長,又看了看大隊支書,大聲說:“掉到哪里去了?”我說:“掉下去了,還在往下掉。”父親仔細望著我,摸了摸我的腦門。父親的手很白,冰涼的。父親摑了我一個大嘴巴。我在倒地的同時就睡著了。聽村子里的人說,倒地之后我的父親還在我的身上踢了一腳,告訴大隊支書說我有神經病。后來王家莊的人一直喊我神經病。“神經病”從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興。它至少說明了一點,我八歲的那一年就和我的父親平起平坐了。


選自畢飛宇短篇小說集《親愛的日子》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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