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古為徒 魔鬼附體的畫商吳其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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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古為徒 魔鬼附體的畫商吳其貞

藝術收藏有點像魔鬼,一些偉大人物也經常被這個魔鬼附體。

--弗朗西斯·亨利·泰勒《藝術收藏的歷史》

骨董世家

《富春山居圖》

掮客

與古為徒

骨董世家

多年來,吳其貞就像一個嗅覺靈敏的獵人,出沒在徽州、揚州和江南的生意場上,玩著一場場捕獵游戲。那些流傳數百年的名畫是他的獵物,他神奇的鼻子總是能嗅到什么地方有一幅名畫,藏于何人之手,他更懂得如何把畫價炒高,從中賺取不菲的傭金。

歷來在骨董行有“鑒賞家”與“好事家”之分,吳其貞做不來王世貞、董其昌這樣的真賞家,但也不是他的主顧們那樣的好事家,他的鑒賞水平高超不假,但轉手書畫的目的更在盈利,所以他的身份,準確地說是一個精于鑒賞的書畫商人,一個出手精、準、狠的藝術品掠販家。

多年江湖歷練,吳其貞經眼的歷代名畫不知凡幾,打過交道的人也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他曾經親眼見識財富的力量,

164 金錢可以在極短的時間里迅速造就出一個藝術鑒藏界明星。

1668年某日,時任揚州通判(輔佐該城主官的從七品官員)的王廷賓輾轉找到了他。王廷賓是一個藝術品收藏愛好者,但因眼力不夠,藏品多未講究,在圈內藉藉無名。王廷賓這樣對吳其貞說,我欲大收古玩,沒有你這樣的行家為我掌眼做不到最好,如果允肯的話,你把收藏的古玩盡數轉讓給我,我還要請你代我去收羅各地珍玩,至于價格嘛,你盡管開著就是,先生尊意如何?吳其貞投身骨董行二十余年,生意場中什么樣的風浪沒見識過,從未見過有這樣的好事,自然一口應允。于是沒過多久,王廷賓的藏品一下子多了起來,且品質皆為超等,“遂成南北鑒賞大名”--一個收藏界的大佬就給炮制了出來。

昊其貞來自于南直隸徽州府,這片平原丘陵地帶自萬歷以后是帝國最富經濟活力的地區之一,由于這里貧瘠的谷地不適宜農業耕作,當地土著只能在山腰上種植茶樹,把黃山上的松樹燒成煙煤制作墨棒,伐木運往其他城市建造奢華的

南華錄

庭院,再就是以外出經商為業。幾個世紀以來,此地出產的顏料、紙張、紡織品、墨遠近聞名,由慳嗇漸漸變得豪侈的徽州商人更是順著內河航道遍布淮揚、蘇州、杭州各地。到了吳其貞生活的時代(吳出生于1607年),這些身上的泥土味和煤煙味還未褪盡的商人已經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其中為數不少已轉向風雅得多的書畫骨董行。

吳其貞的老家溪南,是距徽州城三十五里風景優美的一個村子,屬歙縣之西鄉。當時微州府的藝術品集藏以休寧、歙縣兩縣為最,溪南吳氏即為屈指可數的鑒藏世族,據可靠的史料表明,這一家族中至少有三十幾人從事古董字畫經營,吳其貞的父親、兩個兒子振啟和振男,以及多名侄子輩的,都在這一行中混出了不小的名聲。

此后約十年間,吳其貞一直在為王廷賓采購書畫。從他陸續記下的賬冊來看,這些年他為王廷賓購入的名跡至少有:胡廷輝《金碧山水畫》絹畫一大幅,王晉卿《致到

帖》一幅,小李將軍《桃源圖》、陳閎《八公圖》、米元章 165

臨《蘭亭卷》、黃山谷《殘缺詩字卷》、馬遠《琴鶴圖》等。為這樣一個不辨真偽、連價格也不甚計較的好事者代購書畫,吳其貞肯定賺得不會少。連吳其貞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某次,他替王購得了《三朝寶繪錄》,到手了一大筆銀子后,他一時性起,把不久前入手的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的殘卷“剩山圖”也送給了他,算是做個順手人情。"王廷賓得到這一殘卷,開心至極,說這圖“天趣生動,風度超然”,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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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圖》

王廷賓這一回沒有走眼,這半卷還帶著火燒痕跡的“剩山圖”,果然是世所罕見的藝術珍寶,此圖到達他手上之前,已經在世上沉浮了三百余年,走過了一段堪稱離奇的經歷。

時間閃回到1347年,這年秋天,畫家黃公望與僧人無用法師同游富春山。這里是他五十歲開始就隱居的地方,對著滿山秋色,他興致勃發,答應作一幅《富春山居圖》送給無用。但黃公望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年中大半日子都在外面跑,這幅他答應的畫,直到三年后他回到松江才畫成。

作此畫時,黃公望已年近八旬。他學畫雖晚,卻出手不凡,師法董源、巨然,又出乎其上,藝術史家公認他的一手山水“千丘萬壑,愈出愈奇,重巒疊嶂,越深越妙”。這件晚年的作品聚集了他畢生功力,畫卷為六接的紙本,即

166 由六張紙連綴而成,展卷但見樹木蒼蒼,峰巒疊翠,沙汀、

村舍、平坡、亭臺、漁舟、小橋等皆疏密有致,把初秋時節浩渺連綿的南方山水以一種魔力般的筆觸表現得淋漓盡致。原來,黃公望輟筆不畫的三四年間,這幅畫一直在他胸中配釀、發酵,終竟噴薄而出了。

這樣一幅嘔心瀝血之作,無論布局、筆墨,還是行家稱道的以意使法的運用上,都堪稱無上妙品,它散發的光芒焉知不會招來射利者貪婪的目光。所以,當1350年的某一日,無用法師從黃公望手中接過此畫卷時,就對畫家說出了他的憂慮,他擔心這幅畫將來的命運,有朝一日可能會淪落到巧取豪奪者之手。

無用在世之日,這樣的事沒有發生。此后一百年余間,由元入明,皇帝換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在血腥的洪武、永樂朝,還是天下承平的宣德年間,這幅畫都沒有再出現,就好像它在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了一般。直到明中葉成化年間,

南華最

它終于驚鴻一現,在輾轉多人之后,這幅畫落到了蘇州名畫家沈周手上。無用當年的擔憂開始應驗了。

沈周的畫藝承自家學,又出入宋元,這個從未被考試制度所延攬的杰出畫家乃是畫壇“吳門派”的領袖,一向視繪畫

為性命。自從得到素所仰慕的黃公望的這幅真跡,沈周秘藏于 167

室,反復欣賞、臨摹,畫上的每一處景致,畫筆的每一處轉折和細微的變化,也都了然于心。但看著看著,他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樣一幅曠世名作,除了畫家的卷末自題,竟然沒有一個名家的題跋,這也與黃大癡先生在畫壇的名望太不相稱了!

沈周決定請一位詩人朋友來題跋。他把畫送到這位朋友那里。兩人相交多年,他這么做很放心,就好像把畫從一個櫥子轉移到另一個櫥子里一樣。但他送去題跋的那幅畫竟然失蹤了。日后才得知,那位朋友的兒子,見畫這么好就生了歹念,偷偷拿出去賣掉了。沈周幾次上門討畫,開始這一家子還以各種理由搪塞,后來瞞不下去了,干脆說畫被人偷了。沈周聽了將信將疑,但礙于故交情面,卻也無可奈何。

1487年秋天,一次偶然的機會,沈周在市肆的一家書畫鋪看到了這幅不知轉賣了多少次的《富春山居圖》。對方出價很高,他沒帶那么多現銀在身上,于是他讓書畫鋪老板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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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著畫,他趕緊回家去籌錢,可是等他籌夠了錢趕到市肆時,卻不見了那幅畫,老板告訴他,剛才有位買主,出的價要高得多,已經早他一步買走了。沈周跑出去一看,街市上人頭熙熙,哪還有那位書畫客的影子?不由得蹲在當街,放聲大哭。

他已經兩次失去了它。一次被巧取,一次被豪奪,無用的預言真的在他身上應驗了。他明白,余生中他再也不會與之相遇。這六張紙的長卷,每一處山峰,每一株樹,甚至每一塊石頭,每一處云霞的呼吸,都已經深深地刻在他的大腦里,每一筆他都能背下來了。唯一可以擁有它的方式,就是憑著記憶把這幅畫背臨出來。這年中秋,沈周默寫出了這幅記憶中的畫,卷末的一段自識,還是掩不住的悵惘;

大癡翁此段山水殆天造地設,平生不見多作。作輟凡三年始成,筆跡墨體,當與巨然亂真,其自識亦甚惜。此卷嘗為余所藏,因請題于人,遂為其子乾沒。其

168 子后不能有,出以售人,余貧又不能為直以復之,徒系

于思耳。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遠失真,臨紙惘然。成化丁未中秋日。長洲沈周識。

南華

讓沈周飽受相思煎熬的這幅畫,猶如石沉大海,很長時間里又沒有了消息。但只要它一露面,必定牽動沈周的視線。但無可奈何地,這幅畫就像斷線風箏越佩越遠,并最終離開了他的視野。以下幾十年里,這幅畫的流轉路線是這樣的:先是被蘇州一個姓樊的畫商購得,1570年,樊氏后人轉手賣與無錫人談志伊,后歸于一位姓周的官員幕僚。1596年,經朋友華中翰居間說合,時在京師翰林院任職的董其昌購入了此卷。董其昌說,前輩大癡先生的作品,他之前見到過兩件,一件是嘉興項氏“天籟閣”所藏《沙磧圖》,長不及三尺,另一件是婁江王世貞所藏《江山萬里圖》,長可盈丈,但這兩件作品筆意頹然,看上去真不像是真跡,唯有這幅長達三丈許的畫作,一派天真爛漫,展之令人心脾俱暢,必是黃子久生平最得意的筆墨。狂喜中的董其昌在跋中連呼“吾師乎!吾師乎!”,表示要把此畫深藏畫禪室,與文人畫始祖王維的那幅《雪江圖》并置,時時觀瞻,“共相映

發”,從中汲取山水和筆墨的靈氣。① 169

說來堪奇的是,三十一年后,沈周那一幅仿作的《富春山居圖》也輾轉落到了董其昌手上。董同樣以歡快的筆調記下了這次奇遇:“予以丙申冬得黃子久《富春大嶺圖卷》(他一直把《富春山居圖》稱作《富春大嶺圖》),丙寅秋得沈啟南《仿癡翁富春卷》,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他對前輩畫家沈周憑著記憶默寫這幅名畫的藝術功力給予了激賞,稱之“冰寒于水”,因為在他看來,“背臨”的過程,既融合了前人技法,又加入了畫家的自我感悟,乃是一種藝術性的再創造"。許是這一因緣湊巧觸發了他的藝術靈感,就在得到沈周畫作后的次年,時年七十三歲的董其昌也參用黃公望的筆法,仿寫了一幅《仿大癡富春大嶺圖》。

晚年的董其昌因遭受奴變,一世清譽盡毀,他在華亭的家也幾乎遭受一場沒頂之災。災變后的董其昌依托門生、故舊,過了一段東漂西蕩的日子,經濟大為拮據,那幅《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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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圖》也典押給了宜興收藏家吳正志。1636年,董其昌去世,這幅抵押在吳家的畫未及贖回,從此成了吳家的鎮宅之寶。吳正志死后,這幅畫歸了二兒子吳洪裕。吳洪裕對這幅畫珍愛至極,專門辟出一室藏之,名“富春軒”,他的朋友曾不勝羨慕地感慨說:名花繞屋,名酒盈樽,名書名畫,名玉名銅,全都環繞、拱衛著這一幅名畫,這日子過的,天上的仙人也不過如此了!清軍南下時,吳洪裕夾雜在難民潮中出逃,家中的珍寶全都丟棄了,隨身只帶了平生最為珍視的兩件藝術品。一件是智永法師的千字文真跡,另一件就是這幅畫。

轉眼到了1650年,亂離之后回到宜興的吳洪裕已到了彌留之際,幾度昏睡過去的吳洪裕還兀自強撐著不咽下最后一口氣,悠悠醒轉時,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架上的寶匣,家人明白了,老爺臨死還念念不忘那幅心愛的畫呀。家人取出畫,展開,吳洪裕看了半晌,吃力地吐出一個字:燒。

此前一日,吳洪裕已經把那幅智永的千字文真跡給燒了,親眼看著一個個字在火苗中一點點扭曲、變形,直至化為灰燼。可嘆的是,這么一種極致的愛,竟然是讓心愛之物與自己一同毀滅,“焚以為殉”。

他抖抖索索地點著了火,因病體難支又回到了床上。火光先從畫的中段竄起,像一張黑乎乎的嘴蠶食著山川、樹木和河流,室內蕩開了一股焦糊味。這味兒就是死亡的氣息。就在這幅畫即將淪于萬劫不復之境的當兒,有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快步奔到散發出火光的堂前,抓起火中的畫用力一掄,“起紅爐而出之”,撲滅了火星,愣是把這幅畫給救了下來。此人即吳洪裕的侄子吳子文。在飛快地卷起這幅殘卷的當兒,為了掩人耳目,這個機敏的年輕人又往爐火中投入了另外一幅畫。

畫是給救下來了,卻已斷為一大一小兩段,滿是火燒煙燎的痕跡,且畫的起首一段也已燒去。吳子文在重新裝裱時,將前半段燒焦部分細心揭下,他慶幸地發現,重新接拼后的一尺五六寸,正好有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之景,幾乎看不出是經剪裁后拼接而成的,于是這部分被稱做了《剩山圖》。原畫后半段,裝裱時為掩蓋火燒痕跡,特意將原本位于畫尾的董其昌題跋切割下來放在畫首,被稱作《無用師卷》,一畫從此身首異處。

這兩幅分開了的畫一直在尋找對方。吳其貞在1670年前后送給王廷賓的,就是此畫的前半段《剩山圖》卷。這半幅圖卷此后很長時間絕跡于江湖,20世紀30年代流入江陰一戶陳姓人家,為上海汲古閣的曹友卿得到,拆開分售,找到的買家

是畫家吳湖帆。吳湖帆是用了家藏的一件商周時代的古銅器換來了這幅殘卷,又找到這戶陳姓人家,撿回了被當作廢紙的王廷賓的題跋,吳湖帆從此把自家的梅景書屋稱作“大癡富春山圖一角人家”。后經沙孟海說合,吳湖帆以五千元的天價把此圖賣給了浙江省博物館。

此畫后半段《無用師卷》吳其貞也曾過眼,那是在此畫剛經火鬻后不久,已由丹陽張范我轉手泰興乖寓庸收藏,1652年春日某一天,吳其貞上門借觀了此畫,當時日已西落,面對著畫中清潤的筆墨,吳“猶不忍釋手”。當時有一個叫程正揆的畫家曾不無天真地請求季寓庸,讓這前后兩段畫破鏡重合,以成畫史上一段佳話,季不知基于何種想法,拒絕了他的這一請求。

此半幅殘卷的流轉線路據說是這樣的:先是由浙江平湖高士奇以六百兩銀子購得,后成為王鴻緒的藏品。王鴻緒在1723年去世后,家道中落,家人持此卷在蘇州市面上出售,

為沈德潛所見,因索價過高,沈德潛無力購入,悵惘莫名的 171

他在卷后題寫了一段話,“計詹事(高士奇)、司農(王鴻緒),品地聲勢,極一時之盛,今不過三四十年,如春花飄零,云煙解散,而山人筆墨,長留人世間,洵秾華難久,而淡寂者多味外味也。”后來王家人拿著這幅畫去揚州碰運氣,在那里被收藏家安歧買走,具體出資金額不詳。到18世紀40年代中期,安家也敗落了,想把此畫和其他藏品一樣打包賣給大學士傅恒。傅恒是個毫無藝術眼光的人,吃不準此畫是不是該收,把它介紹給了雅好字畫的乾隆皇帝,于是,這位天底下最大的主顧以兩千兩銀子的出價把這批字畫全都買下收入了內府。

其實此前一年,乾隆已經收進了一幅據稱出自黃公望之手的《富春山居圖》。此卷因自題中有“子明隱君將歸錢塘”句,又稱“子明卷”。這是出自明末無名畫家的仿制品,后人為牟利,將原作者題款去掉,偽造了黃公望題款,

并且還偽造了鄒之麟等人的題跋。這幅偽作的漏洞是顯見的,比如說,元畫上作者題款都是在繪畫內容之后,而子明卷卻將作者題款放在了畫面上方的空白處,這展然不合元畫的慣例。但乾隆認為它是真的,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幾十年的“縮題”“御跋”,那些大學士們就沒一個敢說不是。1746年冬天,乾隆以不菲的出價把《無用師卷》買人,他的理由是此畫雖假,但畫得還是不錯的。為此他還把手下的大學士們請來,讓他們在真假兩卷畫上各自品鑒題跋。前來觀畫的大臣們無-不把得到邀請視作莫大的榮耀,他們紛紛稱頌今上熱愛藝術,不拘泥真偽的博大腦懷,在這出皇帝的新裝一般的鬧劇中,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點破:皇帝認為真的那幅畫是假的。

被視作偽跡的《無用師卷》在乾清宮里安靜地躺了兩百年。直到1933年,日本人欲染指華北,戰事吃緊,它才和故宮的萬余箱文物一起運抵上海,再轉運至國民政府的首善之區南京。當這些文物在上海停留期間,一個叫徐邦達的文物鑒定專家在比照了兩卷《富春山居圖》后,終于糾正了這一流傳兩百余年的謊言,他宣稱,乾隆御筆題說是假的那張,實際是真的,而乾隆題了很多字說是真的那張卻是假的。1948年,內戰即將結束,此圖與2972箱故宮博物院的文物一同運往臺灣。

距此圖問世六百年、身首異處三百六十年后,亦即2011年6月,相互尋找了數個世紀的這兩幅圖終于找到了彼此,它們重逢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在這次名為“山水合璧”的展覽之后,有拍賣行人士作了一次估價,那無論如何都是一個讓當年的吳其貞們咋舌的數字。

掮客

吳其貞不是王通判唯一的書畫操盤手,像王廷賓這樣財大氣粗又雅好文藝的主,可能有一群書畫商為他跑腿,揚州裱褙師張黃美就是他雇用的又一個書畫采買人。因為有著同一個主顧,吳其貞和張黃美這一對同行,經常會有生意上的競爭,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是相互補臺的朋友。

張黃美很可能出身于一個書畫裝潢世家,從幼年起耳聞目染此道,鍛煉出了過人的眼力,經常能收到寶貝。受其邀請,吳其貞常在他的裱室逗留整日,賞畫,喝茶,聊畫壇和生意場上的種種趣事。吳其貞曾在他的裱室看到過一小幅趙孟頫的《寫生水草鴛鴦圖》,這是趙孟頫1310年的一件作品,畫法縱逸,畫面簡潔而有意味,吳其貞一見就心羨得不行。不久后,在王通判的新頭他受到了一次更大的視覺轟炸,再一次領教了張黃美的手段,張黃美這次為主顧收羅來的三幅佳作,涵蓋了唐宋元三代,有一幅竟然還是文人畫始祖王維的《林亭對弈圖》,并且卷上還有宋徽宗的御筆題鑒。張黃美說,這些畫他是從京口(今屬鎮江)一個叫張圓的書畫販子那里買來的。

張黃美后來被京師大佬、保和殿大學士、著名的“焦林書屋”主人梁清標招攬,為之在南方收購字畫古玩。同時,張黃美在揚州王通判那里繼續兼著職。自那以后,吳其貞在張黃美處看到的名家字畫愈發多了。1672年12月的某一天。吳其市在張黃美的裱室里觀賞到了宋馬和之《毛詩圖》一卷,宋李唐《長夏江寺圖》絹畫一大卷,元錢選《仙居圖》絹畫一卷。1673年4月2日,他在張黃美處觀賞到了五件宋元名作,其中有馬元《老子圖》、趙孟頫《太白觀瀑圖》、趙子固《蘭蕙圖》等如雷貫耳之作,但吳其貞也看出來了,其中偽作也摻雜不少,比如趙孟頫和趙子固的那兩幅,雖然畫得不錯,但紙墨如新,形跡大為可疑。是張黃美不慎走眼收入了贗品,還是他想以假亂真去糊弄他的兩大主顧?出于此道規矩,吳其貞沒有點穿。

1673年7月21日,吳其貞在張黃美家一口氣看了八件宋元明佳作,特別招眼的有黃庭堅的一卷書法和北方名家崔子忠的一幅絹畫《雙雁圖》,吳其貞特意記下了這些畫將來的去向:“以上八種觀于張黃美家,系近日為大司公梁公所得者。"

雖然張黃美手中的畫,大多是為王廷賓和梁清標兩大主顧采買,但吳其貞也看出來了,隨著錢囊漸豐,張黃美是有把其中最優秀的畫作占為己有念頭的。1675年9月17日,張黃美沾沾自喜地向他展示了10件宋元名作,盡管吳其貞背后挑了許多刺,說倪云林這幅墨色暗淡,又說馬遠那幅氣色不佳,但他自己也明白,這是酸葡萄心理作祟,好多畫--比如倪云林的那兩幅山水--是他做夢都想擁有的。

揚州裱畫師張黃美在南畫北渡中充當了二傳手的角色,這些書畫掮客出沒在

當時南方各城市的市肆和書畫作坊里,早已不是什么秘聞,吳其貞在杭州就曾遇到過一個。1672年春天,位于湖濱的程隱之書鋪里,吳其貞看中了李唐的《雪天運糧圖》和趙孟頫的一幅山水寫生小品,正要成交時,突然來了一個書畫客與之展開了爭奪。此人口氣很牛,顯見得背后有一個實力雄厚的買家支撐。幾個來回后,畫價給抬高了不少。最后,吳其貞得到了趙孟頫的那幅小品,而李唐的那幅《運糧圖》則被此人收人囊中。事后吳其貞才知道,此人的來頭果然不小,竟是駙馬耿昭忠在江南地區的書畫代理人。

17世紀50年代后,北方官宦和新興的收藏家挾著資本的威勢在南方頻頻出手,致使南方的精華紛紛北流,在吳其貞看來也是運勢使然。政治氣候的變化牽連著一個時代的文氣,藝術品市場概莫能外。早幾年,吳其貞就親眼看到一個叫張先山的山東富商在江南走了一趟,輕而易舉卷走了一大批法書名畫,其中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黃公望的《秋

174 水圖》等吳其貞曾“觀賞終日,不能釋手”,那黯然送別的

心境就如同一個走人末途的君王揮淚對宮娥。

其中手筆最大的是一個來自京師的叫王際之的裱褙師,此人不知是京城哪個大官的書畫代理人,長年蹲守蘇州,像一只巨型蜘蛛一樣網羅著南方名畫。吳其貞對其精到的鑒賞眼光很是服膺,稱之為“京師名手”,他曾以不無贊賞的語氣說,際之先生多年裱畫,對紙張和水墨的性情都已了然于心,看畫的眼光可說是“百不差一”①。王際之出手最狠的一次是1660年,那次他從南方收羅的宋元名畫竟達上百件之多,事后吳其貞感慨說,這些在南方地區已流轉了上百年的名畫,“今一旦隨際之北去”,只能說是“地運使然”。此事過后一個多月,吳其貞又一次飽受刺激,他在《書畫記》中呆板地記上了一筆:“宋人書畫六種,觀于王際之寓舍,此第二次得于嘉興者,將欲北渡。時庚子五月二十九日。”但吳其貞認為,這位王裱工的眼光雖然不錯,但還是存在著缺陷,“只善看宋人,

南華錄

不善看元人,善看紈素,不善看紙上。"

這些都是吳其貞那個時代書畫中間商(或稱“牙人”)中的佼佼者,其他還有蘇州王裱褙、陳裱褙,嘉興岳子宣裱褙等不勝枚舉。老辣的眼光再加財力漸豐,這些人同時也兼具收藏家身份。但若以從業時間之長,經手書畫數量之夥,還以吳其貞的同鄉前輩王越石為最。這個老骨董客長年客游在外,活躍于徽州以外的廣大地區,與當時的鑒賞大家李日華、董其昌、張丑、汪呵玉等都有密切交往,他的身影時常出沒在《清河書畫舫》《珊瑚網》和李日華的日記中。有記載表明,王家數代人都以書畫販賣為業,他的兩個弟弟王弼卿、王紫玉,兩個侄子和一個從侄都把書畫骨董生意做得很大。

同時代人評價王越石“慣居奇貨,以博刀錐”@,話雖刻薄,卻也可見他專業眼光之精準和善于把握生意時機。曾在萬歷朝后期為鳳陽巡撫李三才收羅古玩的黃正賓,與王越石是姑表兄弟,兩人時常交換手上貨物,某一回,王越石想

要吞沒黃托其轉售的一幅倪瓚作品,黃正賓上門理論,兩人 175

竟至拳腳相向,王越石一頭撞在黃正賓胸口,撞斷數根肋骨。這事鬧開了,在崇禎末年的骨董行都當笑話講。王越石

把黃正賓打傷后,怕黃家人上門來鬧,連夜離開家鄉,到了

杭州。不久,寓居杭州的潞王朱常澇打聽到王越石手上有一

件稀世之寶,是從項元汴的天賴閣散出來的一只定窯小鼎,質瑩如玉,花紋粗細相壓,派了手下一個姓俞的去談價錢。

王越石與這姓俞的在湖邊喝了半晌茶,最后兩人聯手作弄起

了落難的王爺。后來披露出來,王越石以兩千兩銀子賣給潞

王的白定小鼎是一件贗品,姓俞的得了四百兩,王越石自己得了一千六百兩。吳其貞的記述在細節上與之略有出入,說這只白定圓鼎爐是王越石兄弟叔侄花了一千兩百兩銀子購人的,后來售與潞王,得值加倍。2

這種為同行所不齒的伎倆,王越石肯定已經不是第一次使了。收藏家汪呵玉揭露說,有一次,王越石拿出一幅倪瓚的

與古為徒

山水畫給他,此畫山峰壘嶂,中露曠地,外繞七樹向水,纖勁淡玄,汪呵玉一見就非常喜愛,但因王越石索價太高,他有點拿不定主意,王越石悄悄示意說:此畫可拆易也。汪呵玉說,諸如此類把一幅畫割成數幅分裝出售的事兒,王越石肯定經常做,除此之外,此人的作偽手段還有挖鑲補畫、仿真印刷加手繪、添加名款等等,好多手法真是聞所未聞。王越石玩弄這些伎倆時,還特別善于拉長線、設伏筆,他曾經從一個姓杜的骨董商手上以八百兩銀子購人一只據稱出自唐代定窯的香爐(不知是不是后來賣給潞王那件),對外詭稱花費了萬金,一時未能出手,十余年間,他把這只香爐一會兒典當出去,一會兒又贖回來,還雇人把市面上品相類似的香爐悉數購入。①

終于有大魚咬鉤了,泰興收藏家季寓庸花巨資購入了這只贗爐。后來東窗事發,季寓庸要打官司討回公道,王越石托中間人講和,又賠償了季寓庸數件古玩,季才從官府撤回了訴訟。因著這些斑斑劣跡,王越石在書畫骨董行的名聲實

176 在不太好,張丑就說他“有才無行”,生平專以說騙為事,

不過是一個雞鳴狗盜之流。②

饒是人品再不佳,王越石仍是很受歡迎的一個主。他坐著自稱的“米家書畫船”穿梭在各地的書畫市場,所到之處,李日華、董其昌這樣的鑒賞巨眼無不奉為上賓,即便像汪呵玉這樣對之頗有微詞的藏家,一段時間不見他的書畫船來,還是怪想念的。這一方面是因為此人手上確實有不少寶貝,另一方面,就算你從這只老狐貍那里花錢買過教訓,還是不得不服氣此人的內行與老道。1628年,汪呵玉為了給故去的父母籌集喪葬費,不得不出售了大批藏品,過了六年,王越石拿著其中的兩卷畫忽然找來說,這是從南京一個叫俞鳳毛的收藏家那里買來的,汪呵玉一看,正是自己時常想念的兩卷,于是以家藏其他名畫及青綠商鼎、漢玉兕鎮諸件,從王越石手中回購了這兩卷畫。

在李日華的日記中,一提起王越石,必以“書畫

南華錄

友”“歙友”稱之。1626年,王越石以四幀殘破的《長沙帖》請李日華鑒定真偽。1628年在南京,王越石又攜帶著倪瓚的一卷山水卷軸拜訪了李日華,李日華評定說,“單幅樹石,渾厚修聳,云霞郁渤,閃爍不定,真杰作也。”對王越石所藏,李日華總是驚羨不已,不吝筆圖予以品題。李日華的《恬致堂集》還收錄了他贈給這個畫商的一首詩:“君舟何處貫虹月,吾室悄然凝席塵;買得輞川千嶺雪,未經君眼照嶙峋;呼鷗遠隔蒼茫外,控鯉難逢汗漫人;一發枯流頻悵望,五湖春浪幾時新。"

大約1642年初,王越石結束二十年的漂泊回到徽州故里。但他仍沒有從骨董行中退出,他的一個侄子把生意做到了揚州,另一個從侄則長駐杭州收購書畫,為他傳遞市面行情。這年春天,王越石帶著他收藏的數件珍玩造訪了后起之秀吳其貞。兩人系同鄉,又都是長年漂在江湖上,一個倦旅歸來有一肚子故事要講,一個渴望得到知識與經驗的傳授,好精神

抖擻殺入充滿欺詐與謊言的生意場中,誠可謂各得其所。在吳 177

家怡春堂兩人品書論畫,王越石足足盤桓了三日才回去。

吳其貞對王越石數十年從事藝術品交易訓練出的鑒賞目力極是欽佩,恭維說,王家一門數代都從事這一行,“惟越石名著天下,士庶莫不服膺”"。這一評價不無拍馬溜須之嫌,但吳其貞這么說也有他的理由,因為那時他們已開始了書畫業務往來,吳其貞開始從這個前輩藝術商人手上大量購入畫作。這年五月二十二日,吳其貞來到王家,一次性購人蘇東坡的《批示》及宋元畫家的六件作品,他對蘇東坡的那件書法尤其喜愛,稱“書法潦潦草草,在不經意間多得天趣”。六月,他又在王家看到了柯九思《松庵圖》、沈周《匡山霽色圖》等畫。"王羲之的《雨后帖》、倪瓚的《獅子林圖》,原是嘉興項元汴的藏品,吳其貞不及登天籟閣賞之,也在王越石處大飽眼福。一些特別精美的藏品,王越石向這個小字輩夸耀出示后,卻怎么也不肯轉手,不管后者出多高的價格也不賣,引得

古為提

吳其貞又妒又恨。但有一只高約五寸,口徑四寸許的白定圓用爐,王越石卻想法設法要說服吳其貞買下。吳其貞觀此鼎,身上兩道夔龍,粗花壓著細紋,間有十二道孤龍沖天耳,全身幾無瑕疵,認為其品相精好程度,與另一個收藏家程季白家藏的鮮爐無異,“惟白色稍亞之”,也算得上一件世無二出的精品了。他雖然很喜歡,但一想到曾經上當的潞王,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出手。他想不明白的是,這個王越石手上到底有多少鼎爐呢,怎么出手了一件,又有一件?

他們的交游圈還是有一些交集,比如在揚州一帶大收法書名畫、鬧出不小動靜的商人陳以謂。此人資金雄厚,看到名畫不惜重價,致使江左名物幾為網盡,又不甚愛惜書畫,常常把入手的書畫冊子用大幅切為紈扇,分裝出售,故此被業內人士贈送了個綽號“書畫劊子手”。吳其貞知道王越石是此人的長年供貨商,提醒王不要把好的畫作賣給此人,以防他玩弄伎倆擾亂市面,但不知是王越石在此人那里的市場

178 份額太大,還是他本身就是個炮制贗品的高手,對吳其貞的

建議,王越石始終沒有予以回應。

在為王廷賓做書畫代購商之前,吳其貞曾是兩淮巨商江孟

明的“牙人”。江孟明引以為至寶的一幅倪瓚的《江岸望山》,

就是吳其貞從其侄輩吳于庭處購人,再轉賣于江;倪瓚的另一幅

名作《古木竹石圖》,是吳其貞從董其昌的兒子董思履那里搞來

的。沒有確切的數字表明吳其貞在這轉手的過程中到底賺了多

少,但以其出手之狠、準,到手的銀子應該不會少。到王廷賓去

世,吳其貞的雇主換成了住在杭州靈隱附近的姚友眉。

和王廷賓一樣,姚友眉在書畫收藏這一行也只能算是

個級別較低的“好事者”。吳其貞說他“聰明穎悟,書窗之

暇,留心玩物,尤至于書畫,及見物時速成,是非洞然,洵

風雅中人也”①,扒開這些動聽的好話,內里其實是說這位老兄對藏品的真偽不怎么能分辨,是個徹頭徹尾的外行。

1673年秋天,吳其貞為他在杭州收藏家朱子式手中買到

南華錄

了趙孟頫的《李蘇泣別圖》。接連幾天,吳其貞出沒在昭慶寺及城中各處的藝術品交易市場,很快就從一個姓楊的畫商手中購得了馬和之《毛詩圖》。"隨后,他把此畫連同先前收藏的蘇東坡《村店夜歸詩帖》、黃公望《訪友圖》、僧巨然《山莊鼓琴圖》等轉賣給了姚友眉。

1677年,一個叫沈子寧的洞庭山人來杭州找到吳其貞,手持一卷南宋畫家趙孟堅的《水仙花圖》要賣給他。吳其貞向知此畫藏于項元汴之手,曾去嘉興訪求,當時項氏后人六

179

大房的藏品已經星散,他費了好大勁都沒有找到,沒想到此畫銷聲匿跡幾十年突然出現。吳其貞觀此圖,“天真爛漫,各得形勢,皆人迎風吸露之態,氣韻如生,且用筆清瘦,逼似春蠶吐絲,一氣畫成,無輕無重,尚于蒼秀。”他按捺著狂喜,從一百二十兩銀子的討價還到攔腰價買入。不久他把這幅畫連同倪瓚《松林亭子圖》等宋元名畫全都賣給了姚友眉。可能是這個新雇主的銀子實在太好掙了,也可能那時候的吳其貞已財力不濟陷人困頓,不久,他把原來為王廷賓購買沒來得及出手的馬遠名作《琴鶴圖》也轉賣給了姚,大兒子吳振啟剛剛從蘇州收羅來的一張元畫,他也轉手出讓了。"

與古為幽

與古為徒

充滿著爾虞我詐的書畫行也如殺伐場,人行做畫商的四十余年里,吳其貞經常有機會回望童年時那一個個遙遠的下午。那時,他的父親吳豹韋,一個喜歡寫寫畫畫的收藏愛好者,經常帶他去參觀族中一個兄長貯藏古物的南樓。樓上幽暗的光線里,擺放著商彝周鼎、晉帖元畫,以及不計其數萬歷年從內府流出的鍍金“烏斯藏者”--藏傳佛教銅像。這些吸足了人間精氣的藏品似乎向他提示著一個無聲、卻足夠誘人的世界,因此之故,身為畫商的吳其貞身上盡管有著因世渲染的生意人的精明,卻也浸透了發乎天然的對藝術品的珍愛,和對一代代藝術家的尊崇之情。

物比人長久。吳其貞當年經手、經眼的那些古畫,至今還在各家博物館和拍賣行流轉,而他的生平事跡在他去世后的

180 幾百年里已漸漸湮沒,以致一本叫《歙人閑譚》的書里提起他

也是一副驚奇的語氣,“其貞,疑歙人而居于外者”, 連他的籍貫也說不清楚。對此身后落寞,吳其貞似有先見之明,在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書畫轉手、購藏生涯中,讀書不多的他寫下了一本《書畫記》,盡管寫作本非他的長項,這本賬簿式的書敘事刻板、煩瑣、重復,但有了吳其貞留給后人的這個窗口,我們才可以遠眺那一件件古物的遞藏鏈,看到一個時代藝術品市場里的蕓蕓眾眾,也看清他與古為徒的一生輪廓。

在最初入行的17世紀30年代初,吳其貞更多的是以一個觀畫者的身份出沒在諸多藏家間,碰到索價不高、對方又急于脫手的,他就迅速人手。那些紙本或絹本的宋元名跡,屢屢讓他贊嘆低徊不忍離去,這一類似于游學的過程打開了他的視野,并磨礪出了他銳利、精準的目力--而這是一個優秀的獵人所必備的。

老家溪南村口的龍宮寺,每年八九月間,各地畫商云

南華錄

集,書肆店鋪也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每年到了此際,吳其貞即使跑得再遠也要趕回來,在這里他既是地主,也是書畫觀光客,他陪常州畫家鄒衣白等朋友到徽州府看畫,老家的龍宮寺是必定安排的一個節目。①

他的聲名漸漸崛起了,搜羅字畫的來路也越來越廣。一本《書畫記》,出沒其間的既有與他同樣身份的畫商、“牙人”,也有鑒賞巨眼、世宦后裔、佛門僧人、裱褙匠人。他曾從蘇州裱褙匠王子慎手中得到過蘇漢臣的《擊樂圖》等三幅畫,他說這個匠人還是個水平高超的制假高手,仿造的宣德、成化年間的窯器外人幾乎辨不出真偽。在杭州九曲巷施四老家,他為獲得宋徽宗《金錢羈雀圖》躊躇滿志,說“今既獲此,不日裝潢,豈不壓倒世間畫冊耶!”@有時候為得到一幅中意的畫要費盡周折,某年在紹興朱十三老家見到李伯時《蓮社圖》,他說自己的心情是“恨不得臥于圖下”,但主人就是不肯出手,他“千謀百懇”,居間的朋友"說合有

百次,走路不知幾百里”,方于次年把這幅名畫購到手。③ 181

另外,黃公望的一幅風格怪異的禿筆山水圖,無鉤無皴,一筆一劃如寫字一般,他是在“巖寺大橋頭方胖子家”觀賞的;趙千里的《明皇幸蜀圖》,是在客居杭州的徽州叢睦坊后人汪然明家觀賞的。王鑒仿王蒙筆法的《九峰讀書圖》和黃公望《草堂圖》,他是在前來徽州購畫、下榻于吳子含“去非館”的錢謙益那里觀賞到的。錢舜舉的《戲嬰圖》,則是從“嘉興裱褙匠岳子宣”那里費了好大勁才購人的;趙孟頫的《松溪釣艇圖》,是和大兒子一起從湖州竹墩沈家購入的;顧閎中著名的《韓熙載夜宴圖》,是托朋友何石公從杭州一個匠人手中得到的。

1656年春天,在泰興著名收藏家季寓庸家里,好客的主人招吳其貞等夜飲,酒具是主人收藏多年的漢玉龍尾觥。酒飲至半酣,已近三更天,季寓庸說,古人有一句話,燈前酒后不可觀書畫,我欲破了這一禁條,諸位以為如何?吳其

古為此

貞說,如此適興快意的事,有什么不可!于是主人拿出收藏的十九件唐宋書畫精品,請客人一一品評直到天明。吳其貞說,手持龍尾觥飲酒,看的是晉唐宋墨,如此風雅,古人的金谷園也不過如此了!幾日后,家富收藏的季寓庸又請吳其貞上門鑒定更多藏品,看著吳其貞飛快地展開一幅,合攏,再打開一幅,一邊手記,一邊予以精到的評論,主人不禁贊嘆說:君之能,過于手揮七弦琴、目送千里雁矣!

他對自己的目力越來越自信,曾經王世貞收藏、流到程季白手中的一幅《雪江歸棹圖》,董其昌考證為王維真跡,他比照了程季白手上另一幅王維作品《江干雪霽圖》后,指出一代宗師也不過是聞風附會,這應該是宋徽宗的一件作品。另有一件市面上流轉的陸機《平復帖》,時人都以為是假貨,吳其貞堅持認為是真跡,被人笑話不已,后來被識貨的王際之轉賣,售金三百兩,吳其貞說,這一遲來的消息讓他長長舒了一口氣。1

82 如同一個追逐愛情的男子時常為情所傷,這個畫商也

時常為錯失機緣感到遺憾。1641年,歙縣一個叫翰四老的富商攜一幅名畫過訪怡春堂,此畫是趙孟頫與管夫人合作的《合畹圖》,吳一見就嘆為“神化”之筆。他求之再三,那富商就是不肯轉讓,只得與這件名作擦肩而過。還有一件曾經董其昌過眼的唐摹本《萬歲通天帖》,原是天籟閣主人項元汴二哥項篤壽的藏品,常州畫家兼收藏家鄒衣白以千金求之而不得,吳其貞也傾慕已久,1657年,兩個朋友帶著此卷來到蘇州吳的寓所,吳其貞與大兒子振啟一起觀賞了整整一日,嘆為“真奇遇也”,最終也沒有談攏價錢"。這樣的窩心事還有好多,比如吳其貞就曾絮絮叨叨講到,黃庭堅的一幅字,人神臻妙至極,可與王羲之《蘭亭記》相比肩,吳曾在南宮道院一個姓陸的書畫商人那里看到,對方索價二百五十兩銀,因他當時正在客途,身上銀子不多,就沒有買下,時過多年,還是輾轉不能忘。1659年將近年終時,

南華

在蘇州閶門外潘秀才家,他看到李伯時《九歌圖》,布景、人物、山水都極精妙,還有宋拓《淳化帖》十卷,也都是上品,可是等十幾天后籌到錢款再去時,這些東西都已被北方收藏家派出的“牙人”買去了,只能徒喚奈何。"

這個一生都在奔波的畫商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感覺到世風的頹變,回首早年藝術品市場的興盛,他時常有余生也晚的感慨。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他更多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徽州老家。在書畫經營之暇寫下的一則回憶1639年春天回溪南老家觀畫的筆記中,他敘述了由嘉靖年間官員藝術家汪道昆開創的書畫收藏之風一步步走向鼎盛的經過,說早年在溪南一帶觀畫,應接不暇,如同走馬看花一般,且各家藏品都是海內名器,而到他入行不久的17世紀30年代末,這些流入徽州府的藏品又漸次流出,可見“物有聚散,理所必然”。。

事實上,1639年春天在溪南老家的十天,他還是過眼了一百多件歷代名畫。而此后二十余年的1667年,吳其貞再至

溪南老家時,接連兩天,僅搜尋到四幅畫,回想起先前如登 183

山陰道般的應接不暇,他真要嘆息天涼好個秋了。

吳其貞因經營古董賺了個缽滿盆盈,洗手不干安度晚年。吳其貞奔波了一輩子也沒賺到什么錢,最后把一輩子的積蓄都賠了個精光。這兩種結局都沒有出現。大致猜測,在《書畫記》止筆的康熙十六年十二月六日后不久,回到徽州府老家的吳其貞在家中安靜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按陽歷,此時已經到了1678年初。在最后日子里回顧由一件件畫作串起來的一生,吳其貞一定比常人更多地覺察到,收藏是一個附體的魔鬼,因為他一輩子孜孜以求去占有的東西,實際上也占有了他的一生。可是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他最后還是會感到慶幸,這些流經他手上的名作,使得一段卑微、瑣屑的人生浮現出了金錢世界不能遮蔽的光亮。

他那本不甚好讀的《書畫記》,曾經收人乾隆朝最大的文化工程“四庫全書”,但在約一百年后,由于一個叫祝堃

的詳校官檢舉此書存在淫穢色情內容,這本書也被禁掉了。獲此殊榮的還有前官員周亮工的《讀畫錄》等幾本著作。很久以后,有知情人說,對吳其貞這本書的指控是因為它著錄了唐代畫家周昉的一幅《春宵秘戲圖》,眾所周知,這幅著名的春宮畫,畫的是唐明皇與他的愛妃楊太真在一個秘室中作愛的場景。②

吳其貞對這幅唐畫有兩個評價,一是“畫法清健,精彩蘊藉”;二是“所畫男子陽物甚巨”。有人懷疑這幅畫的作者是武則天寵愛的面首薛敖曹,吳其貞說,“非也”,“大都唐人所畫春宮皆如此”,從畫中女子豐滿的體態及波俏的眼光來看,他斷定,此畫必是大畫家周昉手筆。


2022-12-08 18:5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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