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14.躲蟾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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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躲蟾酥

  在成都市城區內,某中學的紅衛兵的某戰斗隊一群小將,1966年深秋某日,殺 向布后街2號四川省文聯抓我,撲了個空。獲悉我已“逃”回老家,他們便跑到金 堂縣城廂鎮來抓我。又獲悉我“躲”在木匠那里,他們便去本鎮公園內的木器廠捉 人。木器廠的人說我在北街木器家具社,他們又奔向北街來。

  木器家具社有相鄰的兩間門面,一大一小。大門面是門市營業部,賣木器家具, 擺滿大床小床立柜平柜方桌圓桌椅子凳子盆盆桶兒之類。小門面是細木工張云舟的 作坊,他專做鏡匣像框鼓風器之類。兩間門面都可直通后院。木匠都在后院干活, 各有各的作坊,設在室內。解匠無作坊,架馬在室外走廊上,各有各的地盤。

  小將們從大門面竄入后院來抓我。沒有誰給他們“點水”,他們未能認出我來, 怏怏而出。出門看見小門面貼著那一張過時的“警告流沙河”的大字報,他們遂懷 疑在那里佝著背推刨子的張云舟師傅可能就是流沙河。盤問他:“哪個是流沙河?” 他回答:“不曉得。”小將們說:“你就是!”要圍上去捉他。他操起斧頭向馬凳 上砰的一捶,擺開架勢,假裝迎戰。小將們手無寸鐵,被他嚇退。在門前擺地攤賣 草藥的潘大爺說:“他不是流沙河。流沙河早就不在這里了。”小將們這才明白認 錯人了,遂向別處去找。這個張云舟師傅,那年大約六十歲,與我非親非故。他掩 護我,只是出于相信因果報應,不肯做損陰德的事情。他也許聽說過,當時成都斗 人興打,像我這樣的人,弄去可能打傷打殘。

  我很恐慌,去派出所找張所長。也算湊巧,縣委組織部陳部長(他審過何潔) 也在座。我告訴他,成都來的紅衛兵要抓我回去。我希望領導上告訴我,我該怎么 辦。陳部長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便目送我走了。陳部長和張所長,我猜想,當即 做了某項安排。

  本鎮的一些民兵奉命在北街巡邏,其任務是阻止成都來的紅衛兵到社內抓我走。 如果抓了,民兵們就將我反抓回來,說:“我們要斗,不能帶走。”我每日提心吊 膽,上下班繞小巷,怕碰見成都的紅衛兵。后來風聲轉緊,上面又將我混藏在地主 分子和歷史反革命分子群內,每日押送到南門外姚家渡河灘撿石頭,早早出,晚晚 歸。來來去去,我都夾在隊伍中間,草帽壓眉,衣衫襤褸,低頭佝背,拖腳走路, 模仿那些地主。地主林伯伯對我母親說:“我們都是來陪勛坦的喲。”明知撿石頭 只是做過場,一挑挑堆在岸邊毫無用處,大家還是努力干活。請容我直說吧,這些 人在舊社會,或收租剝削農民,或溷跡舊軍隊,固各有其歷史過失,但是在新社會, 他們早已自食其力,他們謹言慎行,循規蹈矩。天下大亂,誰在煽風點火?誰在推 波助瀾?誰在打?誰在砸?誰在搶?誰在抓?誰在抄?誰在斗爭共產黨員?誰在占 山為王?誰在持槍殺人?誰在殘害百姓?誰在動搖國本?不是他們。階級敵人,他 們曾經是,總不能老是。人心是向善的,世態是趨新的。死死揪住他們不放,遇事 總拿他們開刀,便是形而上學猖撅。就我個人而言,不能忘記的是他們待我不錯, 對我小兒鯤鯤很好,愛他,逗他,塞糕餅給他。我從前也以為他們都是兇殘陰險之 輩,后來自己被推入階級敵人群內,與他們同勞動同學習,得以就近觀察研究他們, 才發現絕大多數都不是。他們由壞變好,不是也反映出國家的興盛和新社會的人道 主義性質嗎?我看只有左家莊才需要他們永遠做階級敵人,以便制造出“階級斗爭 日趨激烈”的假象,從而找到發起運動整好人的理由。

  撿石頭有一次收工太早,隊伍走近本鎮,天尚未黑。怕我被成都的紅衛兵認出 來,領隊干部便叫我們在城外路旁溪畔坐等天黑。那一輪老太陽懸停在西山上,遲 遲不墜,令人心煩。想起我這幾日為了躲成都的紅衛兵,一個錢也未掙,拿什么去 買米,不免憂從中來。眼前是秋收后的稻田,一群游牧的棚鴨在田間覓稻粒,嘎嘎 呼應。既飽者便跳入我臨坐的溪水,找魚蝦吃,游來游去,各享生命之樂,都不像 我這樣無聊。遙遙聽見城內的有線廣播大喇叭,又是那個可厭的革命腔,而且出自 女廣播員之口,正在報告本鎮紅衛兵又橫掃階級敵人若干之類的戰況,以及“只許 左派遣反,不許右派翻天”之類的恫嚇,令我納悶。我想:“本鎮右派總共四人, 她在說誰?”后來我才明白,廣播站替本鎮官方發言,所說“右派”是指紅衛兵 “八二六”派以及那些正在暗中串聯,準備奉偉大領袖之命起來勤王“造反”的英 雄豪杰。紅衛兵在成都鬧事,公開煽動“火燒省市委”和“炮轟西南局”。波及本 鎮,便有少數野心勃勃的人,加上一些多年受壓的人,再加上更多的既無野心又不 受壓,僅僅是太熱愛偉大領袖,愛得跡近宗教迷信的人,暗中串聯,躍躍欲試。本 鎮官方當然憎恨他們,但又苦于對付。政局如火山將爆發,我的命運茫茫難測。 “變棚鴨好!”我想。

  每日去姚家渡撿石頭,有一位本鎮的紅衛兵,姓劉,眼鏡,隨隊伍監視我。他 后來做了本鎮紅衛兵的小領袖。可能是他把內情透露出去了,縣上遂有造反派的大 字報貼出來,攻中共金堂縣委“包庇大右派流沙河”。造反派都是些極左的夸大狂, 幻覺特強,能夠白日見鬼。陳部長啦張所長啦不是在保護我,他們是在保護中共對 右派的政策不受干擾。這項政策已經夠左了,左出許多家破人亡。造反派認為左得 還不夠,所以攻縣委“包庇”我。造反派其實也并不恨我(當然也不愛我),攻縣 委卻把我扯出來,只是為了給對方抹黑臉,以便搞而臭之,打而倒之,取而代之。 這套拳路不是造反派發明的,文革前十七年早就有,舊社會國民黨早就有,中國歷 史自有封建主義的權力爭奪戰以來,一直就有!共產黨人不應該有這套違背實事求 是原則的拳路,但是不幸也有!而且被他們的對手學去,用來回整他們!

  撿石頭不得不中斷。我又回到馬桿旁拉大鋸,從此無處可躲。我是五月的蟾蜍, 川諺說它“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此話出自《淮南子》云:“造鼓(蟾蜍) 避兵,壽盡五月之望。”五月十五過了,采藥人就不再捉它取蟾酥了。怕只怕過不 了,捉住要挨一刀。所以吾鄉說人躲禍謂之“躲蟾酥”也。

  不久以后,某日早晨我正在拉大鋸,忽聽背后一片雜沓的腳步聲,見一群年輕 人涌入后院,東張西望,似在找誰。他們厲聲逼問木匠唐娃兒:“哪個是流沙河?” 那位少年木匠不知所措,正在為難。明知躲不脫了,不如自首,也顯得那個些。我 大聲說:“我是!”那一群年輕人跑過來,半圓圈圍了我。聯手羅師傅放下大鋸, 回避開去。包圍圈縮小了。又一群年輕人從小門面飛跑而來,七嘴八舌問道:“在 哪兒?”他們蜂擁而上,包圍圈由一層變為兩三層。原來這兩群年輕人就是成都來 的某中學紅衛兵戰斗隊的小將,他們駐扎本鎮多日,煽了不少風,點了不少火,已 將此地革命形勢推向了高潮。現在他們即將凱旋成都,準備抓我回去,行“獻俘” 之禮,開斗爭之會。他們先去家中捉我,又撲了空。可能有鄰居給他們“點水”, 他們跑到這里,兵分兩路,一路從大門面,一路從小門面,殺入后院來。他們的小 領袖甲問我:“你就是流沙河?”他似乎懷疑我是假冒的。

  “同學們,我就是。”我握著鋸柄說。

  “你說你的本名。”小領袖乙說,似乎有考核我是否是假冒的意思。

  我說出本名來。他們不再懷疑,但顯然很失望。我是這樣瘦弱,蓬頭垢面,裸 體跣腳,只穿一條幺褲,寒傖之至,不像他們斗爭過的“黑幫分子”。

  “你為什么躲在這兒?”小領袖甲問。

  “我被押回老家,接受群眾監督改造,已經半年。我不是躲來的。”我放開鋸 柄,伸手掌請他們看凸起在指根下的繭皮。我說:“我靠拉大鋸維持生活,已經半 年。”

  小領袖乙憤怒地喝篤道:“狡辯!你以為我們不看報!你是黑幫!沙汀黑幫!” 他雙臂反抄在背后,似乎雙手捏有一件東西而不讓我看見。我怕,可能是打人的兇 器。

  我解釋說,1957年定我右派罪,當時沙汀是省文聯負責人,我怎么可能入他的 “黑幫”。我說,我與文學絕緣已九年了,根本不是文學界的人,不可能入任何幫。

  “是小汽車送你到這兒來的吧?”有人問。

  我解釋說,1958年我被開除公職,只拿生活費,每月三十元,做體力勞動,迄 今九年了,怎么可能坐小汽車。

  小將們還提了許多質問,都顯得很無知。他們居然以為我的生活很好,拿稿費 啦有存款啦住洋樓啦吃營養啦。他們不了解當右派多么苦,因為他們太年輕了,又 都是紅五類子女,沒有當右派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我一一回答了他們的質問。他 們都很失望,遂不再問。

  這時候小領袖甲向小領袖乙做眉眼。小領袖乙面容黑瘦,眸子清亮,一副聰明 相。他仍然雙臂反抄著,不讓我看見他捏的東西。他把嗓子提得老高,表情非常嚴 厲,吼道:“你!好生改造!”隨即垂下雙臂,不再反抄。我看見了,他手提的是 一卷粗麻繩。他那清亮的眸子轱轆一轉,向小領袖甲投一個詢問的眉眼。于是小領 袖甲用目光掃一掃半圓形包圍圈,命令:“走吧。”又掉臉向著我,叫我寫一份認 罪書,下午交到他們的駐扎地,由他親收。然后他們一窩蜂似地走了。

  我坐下來,準備吸煙。手抖,擦不燃火柴。叼著煙的嘴唇也在抖。羅師傅走回 來,不好意思用眼睛看我,也不好意思開口說話,只坐著。我說頭疼,下午再鋸, 便回家寫認罪書去了。“十五也躲過了。”蟾蜍這樣想著,不快樂,只悲哀。


流沙河 2013-08-22 13: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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