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15.戴高帽子游街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15.戴高帽子游街

  有一天看見做桶的小李(小老虎戰團團長)放著桶不做,坐在那一株秋深葉落 的核桃樹下,一邊與人淡笑,一邊用刀剖竹,扎制高帽子的骨架。骨架扎好,只須 用紙糊了,便成。“也有我一頂吧?”我一邊拉鋸一邊想,漸漸沉入愁海。耳邊錚 錚嚓嚓之聲愈去愈遠,聽不見了。羅師傅以為我瞌睡,狠送一鋸,催我快醒。

  考證高帽子之古制,想起楚國的切云冠。屈原說他自己“冠切云之巍峨”,這 不就是戴高帽子嗎。古之儒者“峨冠博帶”顯得英俊漬灑,可知高帽子絕不丑化人, 相反,倒美化人。漢代有方山冠,又有進賢冠,也都是高帽子,皆沿襲古制。這類 高帽子,不是那個人,還不能戴呢。到了宋代,蘇軾的老朋友陳季常(此人害怕老 婆“河東獅吼”)到山中做隱士,出門總戴著高帽子。山民“見其所著帽方聳而 高”,不但不羞辱他,還認為他是在遵古制。事見蘇軾《方山子傳》。大約唐宋以 來,戴高帽子已不時興,或早已淘汰了。不過,高帽子之古制,作為殘余觀念,仍 然保留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所以吾鄉百姓見某人喜聽奉承話,便笑他“愛戴高帽 子”。這是善意的嘲諷,不是惡意的羞唇。高帽子丑化人,可能同封建迷信有關系。 城隍廟內有塑像名無常,左手搖扇,右手執牌。牌上楷書:“正在拿你。你也來 了。”無常鬼,俗名吳二爺,頭戴高帽子,同手提鐵鏈子的雞腳鬼一道,專職收攝 將死者的魂魄。他倆是陰司冥府的衙役,形象丑惡。舊戲曲舞臺上的無常鬼尤其可 怖。丑化人的高帽子是否從無常鬼的頭上借來的呢?

  這都是我書生迂闊之論。實際情形簡單得多。聽當時的紅衛兵說,他們是從毛 著《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上搬來的,那上面就有戴高帽子的記載,只一句。我 查了這一句,并未發現有提倡的意思,更未發現有四十年后照此辦理的批示。居然 有這樣的“凡是”!

  看見小李做高帽子的前幾天,我聽見羅師傅說,本鎮最近成立革命組織“刀兒 團”和“棒棒會”。這兩個名稱使我深感錯愕,因為舊社會的市井惡少就有“刀兒 團”和“棒棒會”的組織名稱。我認為羅師傅是在亂說。后來才知悉,確實已成立 兩個革命組織即尖刀團和千鈞棒。造反派說這兩個組織是保皇狗,謔呼之為“刀兒 團”和“棒棒會”,羅師傅遂信以為真。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有人叫我跟著他去。我放下大鋸,跟著他走。走到大東街 某處,他叫我進門去等著。原來這里是尖刀團團部。尖刀團頭頭之一的黃連長(其 實他是民兵隊長)正在指揮一群青年成員忙著準備游行。幾個女青年正在趕著用紙 糊高帽子。近11點,準備就緒。黃連長把一頂三尺高的給我,冷冷他說:“自己戴 上!”這就是幾天前小李扎制骨架的若干頂之一。我的頭顱小,難為他想得周到, 扎的帽圈不大,剛好戴上。接著便押我去游街示眾。黃連長領隊。一群青年成員, 還有兩三位女的,簇擁著我,沿途高呼口號。看熱鬧的很多,因為這是本鎮有史以 來的第一次。真個前無古人,使本鎮一萬多人耳目為之一新。有笑看的,有靜觀的, 有驚視的,也有掉開臉不看的。大街游了游小巷。小巷里,有膽小的女人嚇得驚叫 喚,仿佛我是無常鬼來收攝她們的三魂七魄。也有心慈的女人急忙叫回自己的孩子, 關門不許看。

  游到西街丁字口,押我的一位女青年,黑蠻蠻的,不知為何罵起我來。她向押 我的另一位女青年,名叫曼英的,憤慨他說:“還有他的婆娘何潔!”我吃一驚, 怕她們去抓何潔游街。這時候曼英小聲說:“何潔是貧民出身。”那黑蠻蠻的女青 年便息怒了。兩年后,曼英同何潔成了好朋友。此是后話,不提。

  這一天和我同游街示眾的還有兩人。一個姓曾的地主,串臉胡,宵箕背,犯了 什么我不知道。兩三年后,“黑五類”被押到公園去參加批斗大會。被拖出來拋上 臺去挨斗的有我,所以記得。這個姓曾的老大爺在會場上驚恐太甚,大腦溢血,當 天去世。另一個游街示眾的是江裁縫,犯了私藏一件戲袍,被上綱到“妄想復辟” 之罪。尖刀團的成員叫他穿著那一件多年前自己花錢買的戲袍,弄得他面紅耳赤, 羞得要命。我在童年,他就是裁縫,開過縫紉店。他吃虧在參加過國民黨(當然是 解放前),被人抓住這個歷史問題慢慢整治。他的剪裁技術本鎮第一,干活勤勞, 為人本分。

  記得那天有風,三尺高的帽子戴不穩,我只好一直用雙手扶著,使它不倒。我 沒有羞恥感,所以表情冷漠。我一路不停地默語著:“你們踐踏國法!你們踐踏國 法!”

  小小襄球,只有一個國家是這樣,在每一個省。每一個市、每一個縣、每一個 鎮,在同一段時期,用高帽子羞辱數十萬人于陽光之下。豈但史無前例,而且世無 雙例。華夏子子孫孫,永其毋忘:這是國之恥!這是人之羞!

  還記得游行到北街劇場門口,一個紅衛兵,大彎中學的,戴著皮帽子,沖上來 打我。我的雙手必須扶著三尺切云之冠,無法推擋,只好干挨。背上,腰上,脅上, 小弟弟啊,你打得好狠啊。我不恨你,我知道教唆者是誰。你是無知的。愿你有一 天能醒悟。你,還有你的同齡人,如果你們永不醒悟,中國早晚必亡!

  游街示眾一個鐘頭,正午結束。回到尖刀團團部,黃連長叫我把高帽子拿回家 保管好,以便下次再戴。我捧著這玩藝兒,不甘示弱,不走小巷而走大街回家,放 它在廚房內。鄰居貓來,見風吹帽頂的紙纓抖動,便撲去抓。抓破了可不行,我將 它懸系在壁上。我的大弟喜見我又倒霉,引鄉下他妻子家中的婦孺來我家瞻仰這一 頂罕見的高帽子,樂得嘻嘻哈哈,氣得母親發昏。這一頂高帽子懸在那里,終于未 能再戴,很久以后,被母親悄悄燒掉了。

  第二次我戴的那一頂高度低些,只有一尺五。那時候尖刀團已散伙,群眾專政 大軍已取代民兵組織,政局改變。崛起的造反派導演的游街示眾,在方式上,不同 于尖刀團導演的。造反派弄出一大群“黑五類”上街,只圖量,不圖質,而且高帽 子都是同一種規格的,只見一般,不見重點。造反派很少黨團員,所以在方式上存 在著一些缺點。尖刀團內黨團員多,畢竟水平高些。更可笑的是弄出來示眾的“黑 五類”,在小鎮上,誰都認識他們,知道他們的底細,造反派偏要給他們背部各貼 一方紙,寫明地啦富啦反啦壞啦右啦不同的字樣。貼紙又不細心,我貼成“反”, 另一個該貼“反”的卻貼成“右”,被街上的觀眾笑話。本鎮無“富”,不知道從 哪里硬弄出一個來湊數。戴高帽子游街示眾,在方式上,造反派導演的比之尖刀團 導演的多出一項節目,致使趣味增添,博得滿街哂笑,那就是自罵。給我制定的自 罵詞如下:

    各位革命群眾:     我是大右派分子流沙河!     我有罪,罪該萬死!     死了喂拘,狗都不吃!

  我一路叫喊著。中途,根據一位姓黃的小戰士的口授,結尾增加一句:“喂給 貓吃,貓都嫌臭!”此外,還要叫喊三句從成都傳來的自罵詞:“群眾專政就是好! 牛鬼蛇神跑不了!我也跑不了!”這首《新編好了歌》規定一群“黑五類”必須同 叫齊喊。奈何末經訓練,所以聽來總是亂糟糟的不成樣子。“黑五類”大多數很窮 苦,衣衫破舊,又走得慢,腳步拖泥帶水,一片可憐的叫喊,就像舊社會的一群乞 丐沿街悲唱討飯詞,實在凄涼。

  本鎮白鐵社有人錘制一頂白鐵高帽子,重達二十一斤,戴著等于頂一桶水。造 反派倒霉后,對立面翻起來,上面追查鐵帽事件,說此帽是用來追害本鎮革命干部 的刑具。被追查者理直氣壯,抗辯說:“我這是做給流沙河戴的。”上面立即停止 追查。


流沙河 2013-08-22 13:18:14

[新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14.躲蟾酥

[舊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16.一紅一黑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