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哲學的學科性質和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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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K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074(2003)03-0012-06
  歷史哲學由于其歷史演變及內容的復雜性,也由于它同其他相關學科的聯系,性質和地位相當獨特。論者往往稱之為“交叉學科”,但并沒有作出相應的辨析和說明。本文試圖對此做一些拋磚引玉的探討。
      一、歷史哲學的雙重視域
  首先我們來看一下歷史哲學的視域——它的對象和基本內容。不妨首先從英文版《哲學百科全書》的“歷史哲學(PHILOSOPHY OF HISTORY)”詞條的開頭一段說起:
  “歷史哲學通常指哲學研究的兩個相互關聯的分支。其一是對歷史學進行哲學分析,即對歷史學家的工作進行邏輯的、概念的和認識論的探究。其二是指這樣的試圖:在歷史事件的整個過程中或歷史進程的一般性質中去發現某種超出通常的歷史學工作理解之外的含義或意義。在當代文獻中,這兩個分支通常被稱為‘批判的歷史哲學’和‘思辯的歷史哲學’,也有作‘分析的’和‘綜合的’或‘形式的’和‘實質的’之區分。兩者的區別類似于科學哲學和自然哲學的劃分。”(注:The Encyclopedia ofphilosophy,Paul Edwawds,editor in chief,Macmillan publishing Co.,Inc.&TheFree Press,New York,Collier Macmillan Publishers in London,reprint edition 1972,Volume six,p247.這個分類法來源于沃爾什的《歷史哲學——導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1年),參見該書第一章。)
  歷史哲學的上述兩個方面與西文的“歷史”一詞的雙重含義有關。在古希臘,“歷史”最初的含義是“詢問”或“調查”,后來延伸為“作為詢問結果而獲得的知識”。西方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公元前484-425年)在撰寫關于希波戰爭的著作時,作了大量的調查和詢問,并以此當作書名,稱之為《歷史》或《希羅多德的歷史》。到公元前2世紀,這個詞的含義有了進一步的演變,不再泛指一切詢問及其報告,而是專指希羅多德式的敘述即對歷史事件的記載。波利比阿(公元前201-120年)的著作亦名之為《歷史》。這時該詞不僅指對事件的記載,而且也指事件本身。后一個含義到相當近代的時期才正式確定下來。也就是說,現代西文中“歷史”一詞包含了這樣兩個意思:一是指人類的過去,人類的一切活動、創造以及所經歷的事件;二是指歷史學,即人們對自己的過去的記述和認識。也可以把這兩層意思表述為“客觀歷史”和“主觀歷史”。
  由于歷史一詞本身的雙重含義,歷史哲學——即關于歷史的哲學——也就被分為兩個相互關聯的部分:關于歷史過程本身的哲學和關于歷史學的哲學。前一意義上的歷史哲學公認是18世紀意大利學者維科的《新科學》創立的,“歷史哲學”一詞也是當時的啟蒙學者伏爾泰提出的;它的淵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紀早期的基督教哲學家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后一意義的歷史哲學則晚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開始形成。“歷史的哲學”把客觀存在的歷史當作一個整體,試圖概括和發現它的本質、意義和發展方向、模式、節奏、規律等等。這是一種宏觀的歷史理論,歷史領域中的世界觀。而“歷史學的哲學”研究的則是歷史學家工作中的認識論、方法論及邏輯學等方面的問題。它并不直接涉及歷史本身,只涉及歷史學家和歷史之間的關系。所謂“思辯的”,是指對歷史的非經驗方法的、抽象的、形而上學的思考,并不關注具體的人與事。所謂“批判的”是指對思辯方法及理論的否定,并且對歷史學家的工作進行批判性的考察。我們也可以把兩者按其性質稱為“歷史本體論”和“歷史認識論”。其他的稱呼,如“分析的”與“綜合的”等,都各自表現了它們某一方面的區別。
  批判歷史哲學不僅否定了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思辯歷史哲學的各種理論,而且否定了后者的整個視域,即否定了對客觀歷史過程進行哲學思考這一學科本身。在當時整個西方哲學發生轉向的背景下,關于客觀歷史過程的形而上的理論被認為只能是一種獨斷論的虛構,在認識論上是站不住腳的;因此不如退而求其次,看看能否在歷史學方面、在歷史學家如何認識和記述歷史的問題上進行一些研究,以改進人們的歷史認識。沃爾什說:“舊的意義上的‘史觀’已經日益讓位給了‘史學觀’,這一點乃是西方當代歷史中無可爭論的事實;——即,史學理論的立足點從客位轉到主位上來,過去歷史哲學是著眼于歷史的客體的,現在則轉到了主體如何認識客體的問題上來。”[1](P3)所以,論者往往把歷史哲學的這兩部分的關系——如同上引詞條——比作自然哲學和科學哲學的關系。以黑格爾為代表的自然哲學試圖凌駕于具體科學之上,成為科學的科學——這只是一種思辯的虛構。而科學哲學則研究人們在科學中如何認識自然界以及科學如何發展等問題。沃爾什說:“也許正像某些哲學家們會主張的那樣,自然哲學(在對自然事件過程的研究乃是對自然科學家所進行的研究的某種補充的那種意義上)乃是一種不合法的事業;而且宇宙學事實上要么是對科學成果的概括(在這種情況下,她們最好是留給科學家們去構造),要么是對想象的胡思亂想。”[1](P7)自然哲學作為一門學科可以說已經死亡,剩下的只是這門學科中曾經提出過的理論的尸骸。以之比擬歷史哲學,那么可以說歷史本體論已經死亡,不復作為一門學科而存在;取代它的就是歷史認識論。應當說,上述比擬對自然哲學的看法是正確的。恩格斯也認為,自然哲學思辯地虛構自然界的聯系;由于自然科學的發展,現實的聯系被廣泛發現,因而一切自然哲學都成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但是,歷史本體論和自然哲學雖有相似之處,卻不能完全等同視之。思辯歷史哲學的具體理論形態可以死亡,歷史本體論的研究這門學科卻不能取消。
      二、從歷史意識到歷史哲學
  我們首先從歷史上來看。自然哲學源于人類關于自然的知識混沌一體、尚未分化之時,它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充當了自然科學的搖籃。隨著近代自然科學一門門分化、獨立出來,自然哲學也就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至于對自然界的哲學思考,如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觀,與以往的自然哲學已經不是一回事。人們可以用自然科學發現的現實聯系來描繪完整的自然圖景,而不需要通過想象的、思辯的聯系來虛構。科學哲學要做的只是探討科學知識的性質、科學認識和科學研究的方法等等。于是就有這樣一條線索:自然哲學——自然科學——自然科學哲學。但是歷史方面卻沒有類似的“歷史哲學——歷史學——歷史學哲學”路線。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歷史學都是作為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很早就形成了,并且同哲學保持著平行的關系。歷史學不是起源于歷史哲學或哲學。它出自人類對自身過去的關懷。具體來說,出自以神話傳說為表現形式的有關初民的起源和生活的零散記憶和想象。如西方的荷馬史詩或中國的關于三皇五帝的遠古神話。湯因比說:“歷史同戲劇和小說一樣是從神話中生長起來的,神話是一種原始的認識和表現形式”。[2](P55)歷史進入哲學的視野比較晚。古希臘哲學大家都有一定的社會政治思想,但鮮有對歷史過程的理論思考。早期哲學的所謂“社會歷史觀”其實只是“社會-政治”思想。同自然觀念的發展不同,歷史思想的發展過程是循著這樣一條線索:朦朧的歷史意識(神話傳說)——歷史學和歷史觀——歷史理論——歷史哲學。歷史觀是在歷史學中形成和發展的。歷史學不僅要記述及按時間順序編撰史實,還要用因果關系說明、解釋歷史事件的發生、歷史人物的興衰。這就是史學研究中的歷史觀。“歷史學并不單單是有關過去事件的記錄,而且還是……‘有意義的’記錄,——即把各種事件都聯系起來的敘述。于是馬上就出現了這一問題,即它們之被聯系起來就蘊涵著有歷史思想的性質。”[1](P9)由于早期的史學著作以記述為主,所以其中的歷史觀還是零散的、經驗性質的,缺乏一個總體的理論框架。如果要尋找貫穿于其中的總線索,那么基本上還是從神話傳說中繼承下來的“神意”、“天命”等“意念”。這里之所以稱之為“意念”,而不是概念,是因為它還沒有達到理論的抽象。一直到哲學把眼光轉向歷史時,才開始形成關于歷史的理論或系統化的歷史觀。可以說這是從奧古斯丁開始的。用哲學的眼光考察歷史,便是用一定的概念把歷史當作整體來把握,使凌亂不堪、頭緒萬千的已經逝去的人類的往事,置于概念的普照之光中。概念就是歷史的普遍性;因果解釋由此可以依據概念及其系統作出。當然,最早的哲學歷史觀,遠未達到普遍規律的抽象水平,奧古斯丁等人當作普遍性的東西是由神或天命規定的某種秩序、格局或模式。用普遍的概念代替具體的意念,達到了哲學歷史觀——也就是歷史理論——的高度。自此以后,哲學歷史觀便作為哲學理論的一個重要方面——雖然其重要性對于不同哲學家來說是各不相同的。在史學研究中,這種哲學歷史觀就是它們的總體框架、指導思想。例如,整個中世紀史學幾乎完全遵循了奧古斯丁的模式,被置于基督教神學的絕對統治下,成為證明神的榮耀的工具。
  經歷了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后,史學擺脫了神學歷史觀的束縛,也同時卸下了對歷史作形而上解說的重負,走上了世俗化、經驗化的道路。這就要求發展新的歷史理論。對哲學來說,“理性支配一切”的觀點成為時尚,理性也取代神意用來解釋歷史。對理性自身作出歷史的說明,又成為用理性重新審視歷史的重要內容。理性的歷史和歷史的理性合而為一,成為近代哲學的重要支柱;歷史哲學作為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也就應運而生。歷史哲學是哲學歷史觀-歷史理論的最系統、最完整的形式,是歷史思想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換句話說,歷史哲學是一種哲學歷史觀,而哲學歷史觀并不都是歷史哲學。維科之前的哲學歷史觀以及近代以來許多哲學家的歷史觀并不就是歷史哲學。歷史哲學既區別于包含歷史觀的哲學,也區別于體現歷史觀的史學。
  從上述歷史思想的發展可見,歷史學并不是從歷史哲學中分化出來的;歷史哲學也不因為歷史學的發展而消失。這里的意思是說,批判歷史哲學可以反對思辯歷史哲學的理論,卻不能取消歷史本體論研究這一學科領域。批判歷史哲學只是把思辯歷史哲學包含的歷史認識問題拓展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新的研究領域,而不是像科學哲學取代自然哲學那樣。
      三、歷史本體論的學科基點
  為什么歷史本體論甚至思辯歷史哲學理論——如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在批判歷史哲學產生以后并沒有完全消失呢?威廉·德雷曾經對思辯歷史哲學繼續存在的合法性這樣解釋:“自然體系的哲學研究,或宇宙論那類玩意兒,如今似乎有點兒不合時尚。或許有的地方還有人干,不過通常也被當作一般形而上學的東西……但是,也許對我們絕大多數人來說,歷史的理解事關緊要,或者因為在明顯的猶太-基督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氣氛中,‘歷史應該有意義’的希冀特別強烈,所以,思辯的歷史哲學遠不像宇宙論那樣被當作一具僵尸。人們(至少在表面上)還因為它的‘洞察力’,或因為他有意義的‘觀點’而研究它。”[3](P2-3)這種心理-文化的解釋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歷史本體論之所以沒有重蹈自然哲學的覆轍的根本原因,在于它具有獨立的學科基點,即區別于其他學科的立足點。
  首先是它有獨立的問題域。在歷史思想的發展過程中,特別是在哲學歷史觀產生以后,比較自覺地、集中地提出了一系列重大問題。例如,歷史過程的統一性、整體性;歷史的意義和目的;歷史的方向和動力;歷史必然性和偶然性;歷史分期和節奏;歷史過程中的物質因素和精神因素;人在歷史中的作用,等等。逐漸形成了一個問題群集或問題域。早在古代的起源神話中,在對天地、萬物發端的好奇中,在對擬人化的“超”自然力量的“神跡”的虔誠中,在對變幻莫測的“命運”困惑中,已經有了對因果性、必然性的初步的意識;有了對人與自然、必然與自由關系問題的關注。隨著對這些問題的探討的不斷深入,終于產生了歷史本體論。這些問題顯然有別于其他學科的問題域;其他學科——特別是相關的歷史學和一般哲學——雖然會涉及這些問題,但不會作集中的研究。所謂“超出通常的歷史學工作之外”也就是此意。在當代哲學中,這些問題也沒有被證明為“假問題”,沒有喪失它們的意義。歷史本體論研究的是歷史現象背后的東西,是形而上的歷史本體;是支配歷史事件和人物活動的歷史規律——不管歷史哲學家是否自覺意識到或是否真正發現了這種規律。除非推翻全部形而上學,完全否定哲學的意義,否則就不能單獨否定歷史的形而上學。盡管在當代哲學中,對于怎樣看待形而上學存在激烈的爭論,但它至今沒有被清除出哲學。其實,哲學的魅力正在于形而上學。人作為有限的存在物又力圖超越有限性,形而上學正代表了這種努力。人們也力圖在歷史中追求超越當下直接存在及個體有限性的自我體認。對歷史規律的探究不僅能夠提供對歷史過程的解釋,而且能夠據此把握自己的未來。未來的灰暗,正是人的存在的有限性的最本真的表現。
  其次,歷史本體論有獨特的范疇體系。歷史本體論對歷史進行的是“思想的考察”,提供的是“哲學的歷史”。黑格爾認為,觀察歷史的方法大概可以分為三種:原始的歷史,反省的歷史,哲學的歷史。歷史哲學便是第三種,“我們所能訂立的最普通的定義是,‘歷史哲學’只不過是歷史的思想的考察罷了”。[4](P5)歷史本體論運用一套思想范疇來建構“主觀的歷史”,主要采用歸納、綜合及抽象的方法。雖然歷史事件都是“一次性”的,不可能完全精確地、同樣地重復發生;但是在人類的活動中,特別是在物質實踐和社會關系方面,畢竟存在許許多多的相似之處和重復現象,可以使用概念進行概括和分類。批判歷史哲學否定范疇能夠應用于歷史,是因為他們和近代史學一樣,關注的僅僅是“事件”。恩格斯說:“要思維就必須有邏輯范疇”。[5](P187)事實上,即使強調歷史事件“一次性”的批判歷史哲學自己也不能避免使用概念。歷史本體論設立若干基本范疇來標志歷史中大量出現或經常重復出現的現象;用范疇之間的邏輯關系來說明歷史現象之間的關系;用整個范疇體系來再現人類歷史的完整過程。這也就運用因果觀念對歷史作出了說明和解釋。因此,歷史本體論是概念性的。但其抽象程度或普遍程度低于哲學的一般概念。哲學也不應用專門的概念系統比較詳盡而概括地整理歷史資料,以勾畫出一幅完整而血肉豐滿的人類歷史的總體圖景。同時,歷史本體論又帶有一定的經驗性。它在運用概念的時候始終不脫離歷史事實和歷史過程,但不像歷史學那樣敘述具體人物的活動和事件的經過。它不是編年史、斷代史,也不是國別史、民族史,而是所謂的“普遍歷史”(康德)、“世界歷史”(黑格爾)、是“各民族的共同性”(維科)、“文化”或“文明”形態的興衰模式(斯賓格勒、湯因比)。
  歷史本體論由于其獨立的問題域和獨特的范疇體系這兩個學科基點因而具有獨特的意義,區別于純哲學和歷史學。后兩個學科不能完全覆蓋或代替它的研究。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的歷史理論——歷史唯物主義——也是一種歷史本體論,是在對思辯歷史哲學理論的批判中創立的嶄新的歷史哲學。如果說,上述歷史本體論的學科基點在其他歷史哲學理論中未必都能典型地體現,那么,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則與這兩個基點完全相符合。本文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也主要是為了說明馬克思歷史理論的合法性。
      四、歷史哲學的學科定位
  歷史本體論同史學和哲學也存在著密切的聯系。它同哲學在思想和范疇方面有一定的相互涵蓋,因而被看作哲學的分支;它同史學在對象和內容方面又有一定的相互滲透,因而可以看作哲學與史學之間的交叉學科。屬于這一類交叉學科的還有法律哲學(法哲學)、宗教哲學、道德哲學(倫理學)、邏輯哲學、語言哲學、藝術哲學(美學)、教育哲學、政治哲學、軍事哲學、科學哲學,等等。
  然而,歷史哲學的另一部分即批判的歷史哲學或歷史認識論當另作別論。歷史認識論并不以客觀歷史為研究對象,而是以歷史學家和客觀歷史之間的主客體關系為認識對象。它主要采取分析的方法,對認識歷史的過程和結論進行考察;并不提供關于客觀歷史的知識或觀點。作為一種認識論,它當然也屬于哲學的組成部分,所以稱之為“歷史學的哲學”。但它同史學的關系更為密切,因此可以看作“元歷史學”,一如“元數學”、“元邏輯學”、“元科學”。歷史認識論也是一門哲學與史學的交叉學科。
  進而言之,同為哲學與史學交叉學科的歷史本體論和歷史認識論的學科定位并不完全相同。上面提到的那些哲學交叉學科其實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哲學以某一具體學科或認識的某一領域為對象的,如科學哲學、歷史學哲學,以及經濟學哲學、數學哲學、物理學哲學,等等。這才是哲學與具體學科之間的“交叉學科”。另一類是哲學以人類的某種活動、社會現象以及意識形態為研究對象的,如法哲學、藝術哲學、道德哲學、歷史的哲學,等等。這一類是哲學與某一具體領域之間的“中介學科”。所以歷史本體論和歷史認識論分別屬于交叉學科及中介學科。
  再進而言之,歷史的哲學(歷史本體論)和其他中介學科也有所不同。其他中介學科都是以某一領域的人類活動或其結果為對象的,而歷史的哲學則是以全部人類活動及其結果為對象的。因為歷史是人的活動及其結果的總和,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6](P104)。馬克思又說:“生產力是人們應用能力的結果,但是這種能力本身決定于人們所處的條件,決定于先前已經獲得的生產力,決定于在他們以前已經存在、不是由他們創立而是由前一代人創立的社會形式。后來的每一代人都得到前一代人已經取得的生產力并當作原料來為自己新的生產服務,由于這一簡單的事實,就形成人們的歷史中的聯系,就形成人類的歷史”。[7](P532)人的歷史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世代相承;把不同時間區域的人類世代聯結為歷史的不是血緣關系,而是人的活動。人的全部活動及其結果的相互聯系、相互轉化,構成整個歷史。而其他中介學科都只是著眼于社會生活的某一領域。
  同時,人的歷史問題也是哲學本身的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因為人是歷史性的存在,人的存在在時間中展開即為歷史。人的歷史問題從根本上說就是人的存在問題。在世界上的一切存在,唯有人才具有歷史。這里的“歷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發展過程”,而是指人的存在及其展開是一個自為和自律的過程。人的歷史是由人自己創造的,而且只有人才具有歷史意識,即對自身存在的自我意識。人借助于歷史意識來了解“人是什么”,了解“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借助于歷史意識來展望和創造未來。總之,在歷史的哲學中深刻地體現了哲學的終極關懷。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歷史的哲學又高于中介學科。
  由此看來,歷史學的哲學(歷史認識論)的學科地位比較確定,而歷史的哲學的學科地位既確定又不那么確定,只能大致規定為哲學與客觀歷史之間的中介學科。其實,一切學科之間,乃至一切事物之間,都不存在絕對的界線。
      五、歷史本體論與歷史認識論的關系
  歷史本體論與歷史認識論雖然在研究對象、學科定位以及其他特點方面存在種種區別,但是都屬于歷史哲學,相互之間存在著不可分割的密切聯系,正如客觀歷史與主觀歷史的關系一樣。兩者是相互補充的。
  首先從歷史本體論這一方面來看。以往的各種思辯歷史哲學理論存在諸多缺陷,因而遭到批判歷史哲學的指責。它的思辯性、獨斷性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不重視歷史認識論的問題。它們用固有的哲學觀念去剪裁歷史材料,而不是從歷史材料中去發現真實的聯系;不了解歷史認識的特殊性質,沒有自覺到歷史意識本身的歷史性、相對性。
  其實,任何一種歷史意識,包括歷史理論或歷史哲學,都只能是歷史的產物,是歷史的主體在自身發展的某一階段上的自我意識。因此,歷史理論本身也是歷史的、具有歷史性。每一種歷史理論面對的總是人類已逝的過去,一個有限的歷史片段。從而,歷史理論能夠說出的歷史統一性、歷史的方向、意義、規律等等,都只能是對這種片段的概括,都只能是近似的、相對的。同時,每一時代的歷史理論都是從該時代的現實出發來談論歷史的。時代精神、歷史哲學家個人的價值觀念等等勢必影響到對歷史過程的認識與探討,從而作出某種區別于其他各種歷史理論的判斷。換句話說,各種歷史理論都帶有主體性、時代性,都不是終極的、永恒的。再者,歷史過程中時間的一維性對歷史認識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已逝的歷史不是直接呈現在人們面前的,不象自然物那樣可以直觀。人們面對的只是歷史的“留傳物”,是通過文物、記載等“記錄”下來的、“凝固”化了的歷史。要通過“留傳物”去“復制”或構想已逝的歷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需要專業的研究技巧。柯林伍德認為,歷史研究與偵破案子非常相似:從罪犯留下來的痕跡去推斷犯罪的過程與動機;一個好的歷史學家就像一個好的偵探。在批判歷史哲學看來,這個“偵探”過程存在復雜的認識論問題,其結果的真理性不是客觀的。在馬克思主義的能動反映論看來,歷史認識的成果不可能就是客觀歷史的完全再現。不管怎么說,這里已經存在一個“差數”。歷史哲學理論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賴史學研究;歷史理論的形成又要受到主客體兩方面的制約。這樣,“已逝的歷史——留傳物——史學研究的成果——歷史哲學理論”的過程包含了好幾個環節,每個環節都會產生“差數”。因此當歷史哲學理論試圖把握歷史過程背后的本質時,總是存在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它們可能達到的歷史真理也只能是相對的——如果不說是不可能的話。因此,以往的思辯歷史哲學理論由于忽略了這些問題,總是試圖給出永恒的、絕對的真理,就不能不受到批判歷史哲學的指責。歷史本體論必須揚棄思辯理論,揚棄獨斷性。它的發展需要歷史認識論的參與、疏通、解構和重構;需要歷史認識論的補充。
  反之,歷史認識論不能拒斥“形而上學”,不能因為思辯歷史哲學的缺陷而全盤否定歷史本體論。任何一種認識論總是從屬于一定的本體論的。歷史認識論也不例外。它所使用的概念、觀點、方法等等都是和一定的歷史本體論相聯系的。在科學哲學中有一種說法:“理論先于觀察”,在歷史認識中同樣如此。恩格斯說得好,沒有理論思維,連兩件簡單的事實也聯系不起來。更為重要的是,歷史哲學作為一種哲學而不同于科學;它不僅僅是一種知識,其任務不僅僅在于“復制”歷史或梳理對于歷史的認識,更在于是一種終極關懷。它要在歷史中為人們尋找精神家園,尋找人自身存在的意義。這是一個價值問題,不能用認識論的“真理”概念來解說。因此,歷史認識論必須注入歷史本體論的人文精神,這樣一種主體性是不能清洗或“解構”的。歷史本體論也是歷史認識論的必要補充。
  總起來說,歷史本體論與歷史認識論相互需要、相互結合,并且后者是從屬于前者的。在這個前提下,就不再需要“歷史的哲學”和“歷史學的哲學”兩個名稱,就可以統一稱之為“歷史哲學”。或者說,“歷史哲學”包括“歷史本體論”和“歷史認識論”這樣兩個各有側重而又不可分割的方面。從歷史哲學的發展過程來看,經過了歷史本體論和歷史認識論前后相繼、各執片面從而造成學科本身的歧義之后,應該達到否定之否定的階段,達到揚棄兩者各自的片面性而復歸一統的時候了。
  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歷史唯物主義——為這一任務奠定了基礎(關于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哲學的關系[A].參見拙文歷史哲學和馬克思的歷史理論[C].復旦學報,1992,(1).)。
  收稿日期:2003-06-07
吉首大學學報:社科版12~17K1歷史學莊國雄20032003人的存在在時間中的展開就是歷史。人對自身歷史的自我意識經歷了“歷史觀——歷史理論——歷史哲學”的發展過程。歷史哲學具有自己獨立的學科基點,是介于哲學與史學之間的一門特殊的中介學科。歷史哲學的兩個分支——思辯歷史哲學與批判歷史哲學——在理論形態方面是前后相繼的關系,在問題域方面則是作為歷史本體論與歷史認識論而互補的。唯物史觀為歷史哲學這兩個分支的辯證統一奠定了基礎。歷史哲學/思辯歷史哲學/批判歷史哲學/歷史本體論/歷史認識論/historicalphilosophy/historical thinking philosophy/historical critical philosophy/historical noumenon/historical cognitionOn the Academic Nature and Position of Historical Philosophy  ZHUANG Guo-xiong  Philosophy Department of 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The extension of man's existence in time is history.Man's selfconsciousness of his own history has undergone the course of“historicaloutlook—historical theory—historical philosophy.”Historical philosophyhas its own independent academic base.It is a intermediary subject betweenphilosophy and history.The two branches of historical philosophy—historical thinking philosophy and historical critical philosophy—are of a inheriting relationship in theoretical form,and are complementary in historicalnoumenon and historical cognition.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the foundationof the dialectical unity of the branches of historical philosophy.復旦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433  莊國雄(1955-),男,浙江嘉興人,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歷史哲學。 作者:吉首大學學報:社科版12~17K1歷史學莊國雄20032003人的存在在時間中的展開就是歷史。人對自身歷史的自我意識經歷了“歷史觀——歷史理論——歷史哲學”的發展過程。歷史哲學具有自己獨立的學科基點,是介于哲學與史學之間的一門特殊的中介學科。歷史哲學的兩個分支——思辯歷史哲學與批判歷史哲學——在理論形態方面是前后相繼的關系,在問題域方面則是作為歷史本體論與歷史認識論而互補的。唯物史觀為歷史哲學這兩個分支的辯證統一奠定了基礎。歷史哲學/思辯歷史哲學/批判歷史哲學/歷史本體論/歷史認識論/historicalphilosophy/historical thinking philosophy/historical critical philosophy/historical noumenon/historical cognition

網載 2013-09-10 21:3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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