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學一百年的回顧與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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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墟甲骨的發現,迄今已達一百年了。甲骨確切地說是在哪一年發現的,學術界頗有爭議〔1〕,今后還可能討論下去, 但考慮到“村農收落花生,偶于土中檢之”, 于是為古董商人所得之說, 其始出或在1898年冬,而由王懿榮鑒定則是1899年。不管怎樣,現在開始紀念這件學術史上的大事,是應該的,也是必要的。
  甲骨的出現導致一門學科的產生,就是現在大家知道的甲骨學。“甲骨學”這個詞系何人何時首創,有待考證,然據胡厚宣先生的《五十年甲骨學論著目》,率先以“甲骨學”揭橥于論著標題的,是朱芳圃先生。朱氏是王國維先生在清華的弟子,他在1933年出版專著《甲骨學文字編》,1935年又印行《甲骨學商史編》。同時,1934年《中法大學月刊》有李星可《甲骨學目錄并序》,1935年復旦大學《文學期刊》有鄭師許《我國甲骨學發現史》〔2〕, 此后“甲骨學”作為學科名稱便廣泛流行〔3〕。
  甲骨學的內涵可有狹義與廣義。狹義的甲骨學特指甲骨及其文字本身的研究,廣義的則舉凡以甲骨文為材料論述歷史文化者皆得納入。過去如董作賓先生《甲骨學五十年》(后修改為《甲骨學六十年》),胡厚宣《甲骨學商史論叢》、《五十年甲骨學論著目》,嚴一萍《甲骨學》等,取義均較專門。本文所述也想以狹義的甲骨學為限,略陳拙見,請方家指教。
  讓我們先由甲骨的搜集著錄談起。殷墟甲骨到如今一共出土了多少片,因為“片”的定義不很明確,加之收藏分散,不斷流動轉手,要精密統計是很不容易的。50年代初,陳夢家先生曾估計為10萬片〔4〕。近年,胡厚宣先生計算有16萬多片〔5〕。最近有學者表示不同意, 仍認為“近10萬片”為妥〔6〕。甲骨絕大多數是碎片, 陳夢家文以小屯YH127坑情形為準,推斷相當“完整的甲和胛骨數千”,不過YH127龜甲基本完好,從歷年發掘經驗看,實在是罕見的,多數情況下甲骨在埋藏時業已殘碎,所以碎片所代表的完整甲骨數量會更多。
  甲骨的著錄,始于1903年劉鶚的《鐵云藏龜》,到1983年郭沫若先生主編、胡厚宣先生總編輯的《甲骨文合集》圖版13冊出齊,為一大結穴。《合集》匯總諸家,共收錄甲骨41956片, 當時已出材料的主要內容皆已搜羅在內。作為《合集》組成部分的釋文及來源表,也將于近期出版。
  《合集》以后,又有若干著錄問世。其間比較大宗的,發掘品有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小屯南地甲骨》,收藏品有許進雄《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松丸道雄《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甲骨文字》、李學勤、齊文心、艾蘭《英國所藏甲骨集》、雷煥章《法國所藏甲骨錄》與《德瑞荷比所藏一些甲骨錄》,伊藤道治《天理大學附屬天理參考館藏品甲骨文字》、胡厚宣《蘇德美日所見甲骨集》和《甲骨續存補編》等等。目前,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學者正在做《甲骨文合集補遺》的編纂工作。
  《合集》及其后種種著錄,為全面整理殷墟甲骨準備了條件。例如吉林大學于省吾先生等學者安排計劃,編著“《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殷墟甲骨刻辭類纂》、《甲骨文考釋類編》(出版時名《甲骨文字詁林》)、《甲骨文選》等四部著作”,構為“一個完整的系列”〔7〕。這些書籍, 已經取代了多年來人們習用的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島邦男《殷墟卜辭綜類》等書。其中《甲骨文選》未出,但已有王宇信等主編的《甲骨文精萃選讀》、徐谷甫、濮茅左的《商甲骨文選》等,體例略似。
  整理工作, 還需要提到香港饒宗頤先生主編的《甲骨文通檢》〔8〕。《通檢》已出四冊,第一冊先公、先王、先妣、貞人,第二冊地名,第三冊天文氣象,第四冊職官人物,極便學者。據聞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有“甲骨文電腦資料庫研究計劃”,規模宏大,刻正逐步實施中。
  甲骨的綴合復原,也是整理的一個重要方面。綴合專書,始于曾毅公先生1939年的《甲骨zhuó@①存》,該書于1950年擴大出版為《甲骨綴合編》。專就抗戰前發掘所獲甲骨綴合的,有郭若愚先生等《殷虛文字綴合》〔9〕、張秉權先生《殷虛文字丙編》〔10〕。70年代,又有嚴一萍《甲骨綴合新編》及《甲骨綴合新編補》〔11〕。
  據以上敘述可見,甲骨的著錄和整理,于幾代學者的努力下,業已有了顯著的成績,為深入研究奠定了很好的基礎。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今后沒有更多工作好做。以材料的搜集而論,國內外還有若干公私收藏,數量盡管不多,仍有精品,令人興遺珠之嘆。著錄的方式也可以改進。早期僅用拓本,甚或限于條件,以摹繪代之,不少原物至今已不可見,非常可惜。實則甲骨除文字以外,其本身尚須從許多角度考察研究,不是拓片摹本所能代替。對較重要的標本,采用彩色攝影等等方法著錄,將有裨于研究的進展。綴合拼復也有好多工作可以進行。比如《殷虛文字乙編》新版和補遺已出,《甲、乙編》的坑層記錄也發表了,使這些發掘材料的進一步拚綴更有條件。
  甲骨文字的考釋,是古文字學最明顯的一項成果。自1904年孫詒讓著《契文舉例》發端,不知有多少學人于此付出心力。釋讀文字的作品,在每年出現的甲骨學論作中,總是數居首位。
  已出土甲骨到底包含多少不同的字,長期以來學者間有各種估計。多數人根據孫海波《甲骨文編》、金祥恒《續甲骨文編》,推定為5000字以上,然而近日有學者做了仔細研究,指出只有4000字左右,其說當更可據。于省吾先生考釋甲骨文字,收獲甚巨,其《甲骨文字釋林》自序云,甲骨文字“已被確認的字還不到三分之一,不認識的字中雖有不少屬于冷僻不常用者,但在常用字中之不認識者,所占的比重還是相當大的。……所以說目前在甲骨文字的考釋方面,較諸羅(振玉)、王(國維)時代雖然有所發展,但進度有限。”20年前他這番話今天仍舊適用,可見甲骨文的讀釋是十分困難的。有人宣稱在短期內釋出多少字,斷不可信。
  甲骨文的字編,起著匯集文字考釋成果的作用。這種字編雖以羅振玉1916年的《殷虛書契待問編》為濫觴,惟其內容限于待考,真正成系統的當以1920年王襄先生《fǔ@②室殷契類纂》、1923年商承祚先生《殷虛文字類編》為最早,而最流行的是孫海波《甲骨文編》。《甲骨文編》初版于1934年,1965年出了修訂版〔12〕。近年新出的徐中舒先生主編《甲骨文字典》〔13〕,更為廣博精審。結集諸家訓釋的專書,過去較完備的是李孝定先生《甲骨文字集釋》〔14〕,近期則有上面談到的《甲骨文字詁林》,著手考釋甲骨文字者都可由之得到幫助。
  董作賓先生1935年的名文《甲骨文斷代研究例》〔15〕,是殷墟甲骨分期的開山之作。“斷代研究”本為一詞,由于大家習引《甲骨文斷代研究例》,在古文字學界竟把“斷代”當成“分期”的同義語了。甲骨大多是非發掘品,缺少坑位和地層關系的記錄,給分期帶來障礙。董氏以發掘材料為基礎,創立了五期的分期學說,為學者普遍遵循。此后隨著殷墟發掘中甲骨新材料的發現,他對自己的分期作了幾次補充修改,如在《殷虛文字乙編自序》中提出“文武丁卜辭”之說,在《甲骨學五十年》中認為第一期應包括祖庚。“文武丁卜辭”說引起了一系列討論,陳夢家先生1951年起在《燕京學報》上發表《甲骨斷代學》(后收入《殷虛卜辭綜述》)〔16〕,指出“文武丁卜辭”其實屬于武丁時代。1953年,日本貝@③茂樹、伊藤道治兩先生的《甲骨文斷代研究法之再檢討》〔17〕,也有類似意見。陳夢家等先生的見解,近年已得到考古發掘證據的支持。
  在“文武丁卜辭”問題討論之后,又有“歷組卜辭”的問題。歷組卜辭基本上即董氏五期中第四期那類卜辭。1928年,加拿大學者明義士作《殷虛卜辭后編序》(未完成),曾認為這類卜辭屬武丁后半至祖庚時。1960年以后,我達到類似的看法,1977年以殷墟婦好墓的發現為契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此說后來幸得裘錫圭、林yún@④等先生的支持發展,同時也有不少學者反對。1973年小屯南地的發掘,進一步刺激了有關的討論。由歷組卜辭的研究,引申到甲骨分期理論的檢討,形成了被稱為“兩系說”的分期新說。關于新說的詳情,可看1996年末出版的《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一書〔18〕。
  甲骨分期討論持不同見解的各方,對有關研究的深入都有其貢獻,這是我多次強調過的。綜觀討論的過程,田野發掘的進展實有其決定的影響。最近小屯南地發掘報告的發表〔19〕,使我們對不同意“兩系說”的看法有了更多的認識〔20〕。相信殷墟的繼續發掘,會促進分期問題的解決,到那個時候,運用甲骨材料去探討歷史文化就將更加便利。
  殷墟甲骨的發現,引導到殷墟遺址的確認及其一系列發掘,從而展現出商代豐富光輝的文化面貌,已經載入世界考古學的史冊〔21〕。也許更重要的是,這一重大發現以不容辯駁的證據填補了古史的空白。對于我國綿延久遠的歷史,曾有種種懷疑否定的論點,例如19世紀晚年,有名考古學者德摩根在其《史前人類》中,便斷言中國文明只能上溯到公元前7、8世紀〔22〕,與其后國內提出的“東周以上無史”論相合。甲骨的發現和殷墟發掘,一下子恢復了一大段古史。王國維研究甲骨,論證了商朝先公先王的譜系,他說:“由此觀之,則《史記》所述商一代世系,以卜辭證之,雖不免小有舛駁,而大致不誤,可知《史記》所據之《世本》全是實錄。而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此又當然之事也。又雖謬悠緣飾之書,……其所言古事亦有一部分之確實性,然則經典所記上古之事,今日雖有未得二重證明者,固未可以完全抹殺也。”〔23〕這在方法論上為古史的重建帶來了光明,無怪乎郭沫若先生在1929年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中對王氏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甲骨學一百年間,名家輩出,論作如林,特別是50年代以來,發展更為迅速。《五十年甲骨學論著目》出版于1952年,所收876條, 當時已嘆為大觀,而1991年印行的《甲骨學與商史論著目錄》〔24〕,竟有16開本631頁。繁多豐富的成果,自然不是小文所能縷述的。 好在這些年有了一些概述性的專著,如王宇信《甲骨學通論》,吳浩坤、潘悠《中國甲骨學史》等。我們期待最近能出現規模更大,像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那樣的著作,對20世紀甲骨學作全面的總結。
  甲骨學的研究盡管已有相當長的歷史,非常多的成果,但仍然有好多工作要做,許多疑難沒有解決。實際上,甲骨的奧蘊大部分還不曾抉發,用以探究古代歷史文化也大有可為。以為甲骨研究得差不多了的止步自畫的觀點,是不可取的。十幾年前,我曾試提過古文字學的15個課題〔25〕,其中5個是甲骨方面的,即卜法和文例的研究、 分期的研究、綴合與排譜、歷法的研究及地理的研究,今天看來都仍有待探討。這里想特別說的,是甲骨學今后的發展一定要進一步以考古學為基礎。甲骨本身是一種考古遺物,考古學的理論和方法同樣適用于甲骨的研究,隨著考古學與現代科技的結合,甲骨的鑒定研究也會引進新的手段〔26〕。相信21世紀的甲骨學將更為發揚光大。
   One hundred years have passed since oracle bones and shells were first unearthed at the Yin Ruins. The discovery has lead to the birth of a new branch of knowledge: study of oracle bones and shells.
   The compilation of oracle bones and shells started withthe publication of Liu E's Tieyun Canggui. The Jiagu Heji, abook published in 1983,with Mr.Guo Moruo as its editor- in-chief,includes a total of 41,956 pieces of oracle bones andshells,which compose the major body of information obtainedso far.The sorting and compiling of oracle bones have turnedout to be fruitful with efforts of several generations ofscholars,providing a solid basis for the further research.Thedecipherment of oracle bone and shell inscription is a majorpart of paleography.
  The periodization of the oracle bones and shells from theYin Ruins began at 1935,when Mr. Dong Zuobin worked out awidely accepted 5-stage sequence based on the excavated data.The periodization of oracle bones and shells has beenconsistently discussed ever since.The discovery of the YinRuins oracle bones and shells has been a major event in theworld archaeology since it unveils the magnificent culture ofthe Shang dynasty.
  The past century of oracle bone and shell study hasproduced many scholars and works,and the second half of theperiod has witnessed a really rapid development in the area.It is from this crescendo that a  brighter  prospect  can be predicted for the coming century.
  注釋:
  〔1〕王宇信《甲骨學通論》第24~32頁,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
  〔2〕胡厚宣《五十年甲骨學論著目》第161~164頁、30頁, 中華書局1983年。同書141頁1933 年《通報》蘇聯布那托夫《甲骨學之新研究》,標題乃后來譯文。
  〔3〕濮茅左《甲骨學與商史論著目錄》載,1930 年周予同先生在《學生雜志》有《關于甲骨學》一文,翌年《開明活頁文選》又有周蘧同題文章,兩文未見,記此備考。
  〔4〕陳夢家《解放后甲骨的新資料和整理研究》, 《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5期。
  〔5〕胡厚宣《八十五年來甲骨文材料之再統計》,《史學月刊》1984年第5期、《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第10號。
  〔6 〕孟世凱《中華民族文化的凝聚力——漢字》,《中華文化論壇》1997年第1期。
  〔7〕姚孝遂《〈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序》, 《古文字研究》第19輯,中華書局1992年。參見趙誠《關于〈甲骨文字詁林〉》,《書品》1997年第3期。
  〔8〕饒宗頤主編,沈建華編輯《甲骨文通檢》第一~四冊,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9~1995年。
  〔9〕郭若愚、曾毅公、李學勤《殷虛文字綴合》, 科學出版社1955年。
  〔10〕張秉權《殷虛文字丙編》,已出6冊, 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1959~1972年。
  〔11〕嚴一萍《甲骨綴合新編》,臺灣藝文印書館1975年;《甲骨綴合新編補》,同上1976年。
  〔12〕孫海波《甲骨文編》,中華書局1965年。
  〔13〕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88年。另有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
  〔14〕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1965年。
  〔15〕董作賓《甲骨文斷代研究例》,《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上冊,1935年。
  〔16〕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
  〔17〕貝@③茂樹、伊藤道治《甲骨文斷代研究法之再檢討》(日文),《東方學報(京都)》第23冊,1953年。
  〔18〕李學勤、彭裕商《殷墟甲骨分期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以上敘述參見黃天樹《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李學勤序,臺灣文津出版社1991年。
  〔1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1973年小屯南地發掘報告》,《考古學集刊》第9集,1995年。 參看郭振祿《小屯南地甲骨綜論》,《考古學報》1997年第1期。
  〔20〕李學勤《讀〈1973年小屯南地發掘報告〉》,待刊。
  〔21〕參看丹尼爾《考古學簡史》(Glyn Daniel,A Short History of Archaelogy,Thames and Hudson,1981)第174頁。
  〔22〕Jacques de Morgan,Prehistoric Man, 轉引自〔21 〕第173頁。
  〔23〕王國維《古史新證》第52~53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
  〔24〕濮茅左《甲骨學與商史論著目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25〕李學勤《古文字學初階》,中華書局1985年。
  〔26〕參看仇士華、蔡蓮珍《解決商周紀年問題的一線希望》,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中國商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1995年。
文物京33~37H1語言文字學李學勤19981998  One Century of Study of Oracle Bone and Shell Inscriptions:         Retrospection and Projection李學勤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作者:文物京33~37H1語言文字學李學勤19981998

網載 2013-09-10 21:4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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