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的文言小說芻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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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清之際錢謙益以詩文享有盛名,時有“海內文宗”之譽。易代鼎革,錢謙益之作為雖頗多爭議,但其博覽群籍,著作宏富,卻每為人所稱道。他精于史學,旁通內典,詩論亦精辟深刻,對于清初詩壇起到了重要的引領作用。有關錢謙益的研究,很少有人提及他與文言小說的關系,錢謙益的創作也似乎從未涉足文言小說。筆者曾經將錢謙益的“香觀說”與蒲松齡《聊齋志異·司文郎》中“以鼻觀文”論進行比較,認為兩者有一定淵源關系。而其《列朝詩集》收錄的具有文言小說特征的神鬼二十三則小傳,更佐證了這一判斷。
  一、《列朝詩集》的神鬼小傳是文言小說
  錢謙益《列朝詩集》編撰于明清之際,編撰體例仿元好問《中州集》“以詩系人,以人系傳”。撰者幾乎為每一位詩人寫有小傳,內中有關詩歌創作的評論,精辟獨到,是研究明代詩文的重要資料。康熙三十年(1698),錢謙益的族孫錢陸燦曾輯錄《列朝詩集》中的詩人小傳單獨刊行,是為《列朝詩集小傳》。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列朝詩集小傳》(閏集)中,增錄了原書不錄、另據《列朝詩集》輯錄出的有關神鬼內容的小傳二十三則,即《徐仙》、《霍山巖壁仙》、《瑤華洞仙女》、《蘇小小》、《薛濤》、《桃花仕女》、《鄭婉娥》、《華亭故人》、《吳師禹》、《王秋英》、《梁山老人》、《晚翠亭詩》、《沙上鬼詩》、《墓鬼詩》、《永福溪鬼詩》、《續鬼詩》、《花神詩》、《王士龍》、《云貞》、《周貞環》、《陶楚生》、《妖鼠詩》、《鸚鵡詩》①。或只言片語,或偶記瑣聞,皆語涉幻怪靈異之事。除《云貞》、《周貞環》過于簡略外,其余各篇小傳,均可視之為文言小說,茲選篇幅短小者以為佐證。如《霍山巖壁仙》:
  永樂十三年,修通志,采取事跡,龍川諸生古璉李選往霍山,見巖壁有詩題“人間富貴”云云。既而邑人李貴奇聞而往視,不見前題,別有句“八表煙霞”云云。合之乃絕句,知為仙人筆也。雖無曲折的故事情節,但其神異處實可與《紅樓夢》中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之頑石媲美。《列朝詩集》中有此類叢殘短語,錢陸燦輯《列朝詩集小傳》不錄,可看出輯者對此類記述的態度。
  二、錢謙益與通俗文學簡說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清之擬晉唐小說及支流”一章,簡述了明代文言小說創作與發展的流程。他指出瞿佑《剪燈新話》:“然以粉飾閨情,拈掇艷語,故特為時流所喜。仿效者紛起,至于禁止,而風始衰。迨嘉靖間,唐人小說乃復出,書估往往刺取《太平廣記》中文,雜以他書,刻為叢集,真偽錯雜,而頗盛行。文人雖素與小說無緣者,亦每為異人俠客童奴以至虎狗蟲蟻作傳,置之集中。蓋傳奇風韻,明末實彌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②雖然明代文言小說在發展歷程中有一段低谷,但自嘉靖以后,明代文言小說又復興盛,諸多文人參與其中,創作之風直至明末仍不衰減。明代文言小說創作,早期即有宋濂、劉基、林鴻等人參與其中,宋濂的人物傳記,劉基的寓言性質的筆記小說均收入其文集,在明代開風氣之先。瞿佑《剪燈新話》、李昌祺《剪燈余話》、邵景詹《覓燈因話》,作為文言小說,上承唐宋傳奇之余緒,下開《聊齋志異》之先河,更有其不容忽視的影響力。明代通俗長篇小說創作亦取得輝煌成就,以明代四大奇書為代表的小說作品贏得了眾多讀者,明代都察院甚至刊刻了《三國志通俗演義》和《水滸傳》這樣的長篇通俗小說。盡管小說不居于正統文學的地位,但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錢謙益作為一代文宗,不可能不關注小說的創作。從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我們可以了解到錢謙益其父“晚讀二十一史,鉤摘其奇聞異事,撰《古史談苑》三十四卷”。錢謙益“五六歲看演《鳴鳳記》,見孫立庭袍笏登場,遂終身不忘”;十五歲時“喜讀《吳越春秋》,作《伍子胥論》,又作《留侯論》,盛談其神奇靈怪”③;“少讀《世說新語》,輒欣然忘食”④。可見,錢謙益與通俗文學,尤其是小說大有淵源。鄒式金《牧齋有學集序》稱其為文:“游之八大家以通其氣,極之諸子百氏稗官小說以窮其用”⑤。錢謙益的文章廣征博引,詩文中就曾大量引用后世視為小說的典故。他甚至以小說傳奇之變來評價徐仲光的作品,其《戲題徐仲光藏山稿后》稱:“仲光之文,本天咫,搜神逵,紀物變,極情偽。其雅且正者,如金石,如箴頌。其變者如小說傳奇。其喜者,如嘲戲。其怒者,如罵鬼。其哀者,如泣如訴。其詭譎者,如夢如幻。”⑥通過其所撰《李笠翁傳奇敘》,我們亦可了解錢謙益對通俗小說的熟稔:“古今文章之變,至于宋詞、元曲而極矣。詞話之作,起于南宋。于時中原板蕩,逸豫偏安。遺民舊老,流滯行都。刺取牙人駔儈、都街行院、方俗閭巷、傲美猥褻之語,作為通俗演義之書。若羅貫中之《水滸》,恢詭譎怪,大放厥詞。悲憤諷刺,與龔圣與三十六之贊,相為表里。”⑦錢謙益熟悉《水滸傳》等小說以及笠翁傳奇,并卓有識見,對小說創作悲憤諷喻、托寄胸臆的認識尤為深刻。我們通讀《列朝詩集小傳》,可知錢謙益對明一代文人詩文創作、傳奇戲曲之創作、小說創作均有廣泛的了解。他與金圣嘆有過接觸,推崇李贄為異人,與湯顯祖、馮夢龍、公安三袁也有過從。詩人小傳中既有小說家、也有小說理論家,錢希言、瞿佑、李昌祺、汪道昆、李開先、梁辰魚、湯顯祖等皆載于其中。
  三、錢謙益意在以稗補史,無意而成文言小說
  小說作為一種不斷發展演進的文體形態,在尚未獨立分離之前,本就依附于經史子集。諸子散文中的寓言故事,激發了后世小說家無限的創作靈感。神話故事的歷史化,更成為人們構建史統的源頭。從《左傳》、《史記》等史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攙雜的小說家之言。諸體小說對史家的依賴,使我們看到創作者往往標舉其作品與正史的緊密聯系,或是表白小說微言大義,或是強調小說的勸懲教化功能。瞿佑的《剪燈新話》被高儒《百川書志》歸入史部小史。瞿佑、李昌祺等人創作傳奇小說,均認為小說有補于世、有裨于時。辛文房《唐才子傳》為唐代詩人作傳,其中亦多攙雜小說家之言。但辛文房對待神鬼詩的態度與錢謙益不同。《唐才子傳》卷一○云:“雜傳記中多錄鬼神靈怪之詞,哀調深情,不異疇昔,然影響所托,理亦荒唐,故不能一一盡之。”⑧辛文房與錢陸燦對待神鬼詩的態度是一致的。神鬼詩當為隱姓埋名的文人所作,在錢謙益編撰《列朝詩集》之后,曹寅于揚州主持刊刻的《全唐詩》卷八六四錄“神詩”一卷,卷八六五、卷八六六錄“鬼詩”兩卷,卷八六七錄“怪詩”一卷,多采錄靈怪之詩,并于詩前寫有小傳。《全唐詩》之編纂很可能是受了《列朝詩集》的影響。
  錢謙益為什么會在《列朝詩集》中集中寫神鬼小傳呢?可能就是續補史家的觀念所促成。《列朝詩集》仿《中州集》之例:“選定為一集,使一代詩人精魄留得紙上。”⑨經以載道,史以紀事。神怪之傳留存其文集中,也反映了錢謙益以稗補史的觀念。《鄭氏清言敘》云:“余少讀《世說新語》,輒欣然忘食。已而嘆曰:臨川王,史家之巧人也。生于遷、固之后,變史法而為之者也。”“以說家之為史者,自臨川始。”“而余則謂《世說》,史家之書也;續且補者,以說家竄竊之則陋。”⑩可見“說家之為史者”,是錢謙益早有的史學觀念。他于《建文帝年譜序》中又云:“實錄廢則取征草野之書,傳聞異則占決父老之口,梵宮之轉藏,教坊之冊籍,旅店市傭之留題斷句,無不采集,無不詮表,亦足以闡幽潛,勸忠孝矣。”(11)《啟禎野乘序》則云:“史家之難,其莫難于真偽之辨乎?史家之取征者有三:國史也,家史也,野史也。”(12)史家重實錄,而實錄廢之時,則取征于“草野之書”,“傳聞異則占決父老之口”。正是基于這種思考,錢謙益于《列朝詩集》中錄神鬼小傳二十三則。其意圖是續補于史,而并非有意識創作文言志怪小說。錢謙益撰寫的神鬼小傳決定了其取材須求諸稗官小說。《金姬傳》是楊儀以元末張士誠的史實為背景而創作的一部小說作品。錢謙益在《書楊儀金姬傳后》中明確地說:“余嘗刪削楊夢羽《金姬傳》,存其近是者若干言,附于《平吳錄》之后。今年采輯偽周事略,乃知其盡誣也。”這就說明了錢謙益以小說補史確有意圖。他相信小說家之言,用以佐證史實,結果隨著資料的豐富,才發現牴牾。所以,他在同一文章中指出:“夢羽他著述多子虛亡是之譚,人皆知之。此傳載偽周始末,緣飾形似,懼其為史家之蠹,不可以不正也。”(13)
  以稗補史的觀念使神異靈怪的小傳進入詩集,但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那就是文言小說本身就脫胎于史官文化,未脫離歷史文體的形態與敘事方法。文言小說效法史傳的體制與敘事方法,雜史、列傳、志人、志怪、唐傳奇、明清文言小說一脈相承。這就使得錢謙益撰寫的神鬼小傳具備了文言小說所當具有的特征。
  四、神鬼小傳承前啟后,有其故事淵源
  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乾集中第一篇《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曾言:“臣謙益所撰集,謹恭錄內府所藏弆御制文集,冠諸篇首,以著昭代人文化成之始。其他稗官小說,委巷流傳,及掇拾亂真者,皆削而弗敢載焉。”(14)為朱元璋寫小傳能夠遵循上述撰寫原則,可是寫其他人的小傳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如《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汪侍郎道昆》中引廣陵陸弼記一事,即諷汪道昆不知蘇軾是何人而被人所笑的記載,這是小說家之言。此故事后被吳敬梓移植于《儒林外史》,變成范進的笑話。《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夏少師言》引楊夢羽所記夏言祈夢九鯉仙,得“問舟子”詩讖一事,自然也是小說家之言。上述人物小傳中有小說的內容,通過資料查閱,我發現這些小傳與明清之際的文言小說大有淵源,可謂承前啟后。《列朝詩集小傳》閏集有《華亭故人》一篇,先錄于下:
  吳元年,國兵圍姑蘇。上洋人錢鶴皋起兵援張氏。華亭有全、賈二生,慷慨談兵,參與謀議。事敗皆赴水死。洪武四年春,華亭士人石若虛出近郊,遇二生于途,忘其已死,班荊酌酒,二生各賦一詩。詩就悲歌嘆息,揮手別去,不知所之。此故事見于瞿佑《剪燈新話》中《華亭逢故人記》:
  吳元年,國兵圍攻姑蘇,未拔。上洋人錢鶴皋起兵援張氏,二子(全、賈二子)自以嚴莊、尚讓為比,杖策登門,參其謀議,遂陷嘉興等郡。未幾,師潰,皆赴水死。洪武四年,華亭士人石若虛,有故出近郊。素與二子友善。忽遇之于途……(15)兩相比較,錢謙益之《華亭故人》可稱得上是瞿佑《華亭逢故人記》之簡本。小傳的體例決定了錢謙益筆下的故事不可能像《剪燈新話》那樣有鮮明的小說特征,但因其濃縮了情節,雖然短小,卻自成體系。《薛濤》、《鄭婉娥》等篇也均是這種情況。《薛濤》見于《剪燈余話》卷二《田洙遇薛濤聯句記》、《情史》卷二○情鬼類《薛濤》、《艷異編》卷四○《田洙遇薛濤聯句記》、《二刻拍案驚奇》卷一七《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的入話。《鄭婉娥》見于《剪燈余話》卷二《秋夕訪琵琶亭記》、《情史》卷二○情鬼類《鄭婉娥》。《蘇小小》錄自楊儀《驪珠雜錄》,《晚翠亭詩》則錄自葉子奇《草木子》。《鸚鵡詩》中鸚鵡與料哥比詩、不忘舊主的故事,亦有淵源,篇中引邵伯溫《聞見錄》云:“瀘南有鳥,名秦吉了,夷酋欲貨取之。秦吉了曰:‘我漢禽也,不愿入蠻夷山。’遂絕食而死。”明代姜南《風月堂雜識》中“鸚鵡詩相似”也有鸚鵡詩記述。史彌遠殺韓侂胄,有詩:“清曉官來錄簿時,不曾吹徹玉參差。旁人不忍聽鸚鵡,猶向金籠喚太師。”郭浩題隴州鸚鵡詩,則感于紅白二鸚鵡謝恩明皇之事,諷張邦昌、劉豫不如禽鳥。詩云:“隴口山深草木荒,行人到此斷肝腸。耳中不忍聽鸚鵡,猶在枝頭說上皇。”(16)《王秋英》故事,見于《耳談類增》卷二三《王玉英》、《情史》卷一六情報類《王玉英》、《亙史》外篇卷一《韓鶴算》、《續艷異編》卷一三《王秋英傳》、《靜志居詩話》卷二四《王秋英》、《二刻拍案驚奇》卷一三《瘞遺骸王玉英配夫,償聘金韓秀才贖子》等(17)。通過文字的校勘,錢謙益筆下的《王秋英》故事與《亙史》外篇卷一《韓鶴算》最為接近。《亙史》為潘之恒所作,錢謙益與其有過交往。《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潘太學之恒》載:“晚年訪余津逮軒,酒間唱酬,率意涂抹,無復持擇。”(18)因此可推斷錢謙益筆下《王秋英》故事當源于《亙史》外篇卷一《韓鶴算》。《桃花仕女》中呼古畫中仕女捧觴,相似故事見于《聞奇錄》載唐進士趙顏喚畫中人真真之故事。錢謙益筆下人鬼聯句亦與《聊齋志異》中一些故事異曲同工,如錢謙益《晚翠亭詩》中危素得詩二句“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危素既而自評:“語太幽,殆類鬼作。”此類記述亦見于王漁洋《香祖筆記》卷三,但人物有所不同,作詩者是元代詩人范德機 (梈),其他情節相同。《聊齋志異》中《連瑣》一篇的連瑣與楊子畏的聯句亦與之類似。連瑣吟:“玄夜凄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楊子畏續:“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危素與連瑣的詩句均以深夜凄風、冷雨流螢營造詩境。
  除上述而外,錢謙益文集中也載有文言小說特征的作品。《列朝詩集小傳》中的《萬世尊》,此記述亦見于《初學集》卷八六《記峨眉仙人詩》。瞿佑《剪燈新話》中《聯芳樓記》所記薛蘭英、蕙英之事則于《列朝詩集小傳》亦有其傳,另見于《情史》卷三情私類《薛氏二芳》。或許有論者認為靈異之事見諸傳記,是錢謙益迷信觀念使然。如他與金圣嘆仙壇倡和詩十首及《天臺泐法師靈異記》皆可為證。但筆者以為錢氏一些傳記所表現出的文言小說特征及其屬性是最好的詮釋。
  五、錢謙益筆下神鬼小傳的內容及藝術風貌
  錢謙益《列朝詩集》中所寫小傳是為存有明一代之詩史,“論次昭代之文章,搜討朝家之史乘”;他所做的工作乃“備典故,采風謠,汰冗長,訪幽仄;鋪陳皇明,發揮才調。”(19)以明詩存明史,以史家之義例進行明詩史的寫作是錢謙益之著述本意。但神鬼小傳的內容神奇靈異,又取材于稗史小說,這就使其具備了小說的特點。通過小傳與故事出處的對勘,我們可以發現錢謙益筆下神鬼小傳有其獨特之處。他不是將故事簡單地復制,而是要通過小傳讓讀者了解詩歌的創作之旨,深化人們對詩歌的理解。他出入于稗史小說,以其淵博的學問、簡潔而富于表現力的語言,使神鬼小傳具有極強的可讀性。“備典故”、“汰冗長”的記述神異之事,雖然無曲折離奇而又高潮迭起的故事情節,但他卻將征引的故事作了頗為妥當的處理。文筆簡潔,語言凝練,富于表現力,體現了錢謙益作為文人的理想與思維。他熟諳小傳之體,馳騁筆力,施展才思,不滿足于故事的簡單再現,而是敘事交代與人物對話皆從容不迫,呈現出錢氏風采,可滿足文人的閱讀興趣。如《薛濤》中“一美人延佇花下,目成笑語”的敘述,雖寥寥數語,但桃花盛開中田洙與薛濤的相逢情景宛在目前,尤其是“目成笑語”四字更給人無限美好的遐想,可稱得上是神來之筆。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錢謙益筆下神鬼小傳雖短,卻都首尾齊備,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在短小的篇幅中仍具備小說的要素。人仙、人花、人鬼之故事模式,我們均能得見;故事馳騁想象,打破生死以及時空的界限,愈顯迷離奇幻。如《瑤華洞仙女》中林鴻于瑤華洞天遇仙女蕓香,揮翰賦詩;《桃花仕女》中畫中桃花仕女為葛棠歌詩侑觴;《王秋英》中韓夢云于石湖山掩遺骼,與已逝麗人王秋英相戀生子。
  錢謙益與紀昀的創作觀念有相似之處。即二者均為學問淵博、閱歷豐富、有文學才華之大家,所撰小說都具備筆記雜錄的特征。記敘見聞,短小雋永,不失雅正旨歸。紀昀批評《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指責其“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20)以傳奇之法創作志怪小說,故事曲折委婉,恰恰是《聊齋志異》藝術上的突出特征。而這一特征是錢謙益文言小說所不具備的,故而非蒲松齡才子之筆,而是長于敘事的著書之筆。前代志人、志怪小說的創作風格對錢謙益是有影響的,錢謙益處于明代文言小說與清代文言小說創作的中間環節,通過他文、傳中堪稱文言小說的作品,可讓我們從一個側面了解文言小說自明入清歷程的發展軌跡,窺測通俗小說、文言志怪小說對于正統士大夫文人的影響。
  “以詩系人,以人系傳”,詩集小傳在內容上不可避免地要以詩文創作聯句、吟哦作為描寫的內容。但我們從小傳中,似乎也能體會到錢謙益的塊壘之愁:一種難以排遣的苦悶在神鬼小傳中得到曲折表達。《墓鬼詩》、《續鬼詩》二傳均四五十字,但其中二鬼在“墓底幽人萬慮空”的境況之下,“獨有詩魂消不得”,或是求訪文士,或是苦苦求索,耐人尋味,令人感慨。《華亭故人》之中的賈、全二士,《鸚鵡詩》中的秦吉了都可窺見錢謙益所要表達的故國情懷以及華夷之辨。《王士龍》中潔身愛民的王士龍說:“吏剝民財,如割人肉啖口,結納權貴,鬻販好官,死錮北酆,余殃累世。且吾之性悠忽曠蕩,如云霞風月之不可囊橐攬貯,而鴻雁鸞鵠之不可以樊籠紲羈也。”道出了對吏治腐敗、賣官鬻爵社會現實的不滿。
  詩集小傳中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如《王秋英》中的王秋英形象就十分鮮明生動。王秋英感激韓夢云掩骸之恩,薦以枕席,并贈詩于生。寒食之節與祭奠之韓生相見,謂生曰:“妾懷君之子,將免身矣。請從君而返。”后產一男孩,復謂生:“兒為鬼子,里人觀者如堵,恐不便于君,妾當歸楚,寄兒楚人,后十八年圖相見也。”后全家團圓,王秋英與韓夢云緣盡,揮淚而去。整篇故事情節完整,安排合理,且惜墨如金,無夸飾之詞,人物皆呼之欲出。
  詩集小傳具備“幻中有真”的藝術特征。《花神詩》將人的生活習性、自然物的物性以及超自然的神性緊密結合,使讀者既感到故事的撲朔迷離,又覺得合乎邏輯和情理。將迎風綻開的牡丹幻化為靚裝絕代的麗人,她為春光易逝而嘆息,傷春實際上是對美好青春永駐的渴望。翩翩未去的黃蝶是瀟灑并擅長舞蹈的黃衣少年,他歌詠著春天的美好。正當人們陶醉于故事之中時,螳螂也就是綠袍危冠、踉蹌而至的文羌校尉卻破壞了這一歡聚。人性、物性、神性的完美結合,使得這篇小傳極富于吸引力,絕不遜色于《聊齋志異》中一些短篇故事。
  綜上所述,可見錢謙益受明代文言小說影響之深,這一文學現象不應忽視。
  注釋:
  ①(14)(18)(19)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古典文學出版社 1957年版,第786-796頁,第1頁,第631頁,第 819-820頁。
  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 165頁。
  ③④⑤⑥⑦⑨⑩(11)(12)(13)錢謙益:《錢牧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八冊第931頁,第二冊第 881頁,第八冊第952頁,第六冊第1605頁,第七冊第528-529頁,第236頁,第二冊第882頁,第五冊 684頁,第686頁,第二冊第760-761頁。
  ⑧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四冊,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19頁。
  (15)瞿佑:《剪燈新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 20頁。
  (16)《歷代小說筆記選》第一冊,廣東人民出版社影印本,第139頁。
  (17)王秋英之事考證詳見孫楷第《小說旁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22-327頁。譚正璧《三言兩拍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54-859頁。
  (20)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72頁。
文藝研究京71~76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楊敬民20072007
錢謙益/列朝詩集/文言小說/故事淵源
錢謙益《列朝詩集》選錄了有明一代約兩千余家詩人的作品,幾乎為每一個詩人寫有小傳,介紹其生平,品評創作得失。書中收錄有關神鬼的二十三則小傳,可稱是撰者筆下的文言小說。正是以稗補史的觀念,使錢謙益將荒誕離奇的內容引入到詩集中。這種情況的出現與明代文言小說創作以及錢謙益對通俗文學創作的關注密切相關。錢謙益筆下的鬼神小傳來源于《剪燈新話》、《剪燈余話》等文言小說,深受志怪傳奇小說之影響,敘述剪裁得當,“備典故”,“汰冗長”,雍容淡雅,具有獨特的藝術風貌。
作者:文藝研究京71~76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楊敬民20072007
錢謙益/列朝詩集/文言小說/故事淵源

網載 2013-09-10 21: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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