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歷史 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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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8月,一個名叫譚博的男孩和一個名叫蘭花的女孩,一起坐在陽光無法照到的臺階上。他們的身后是一扇朱紅色的大門,門上的銅鎖模擬了獅子的形狀。身為少爺的譚博和身為女傭女兒的蘭花,時常這樣坐在一起。他們的身后總是飄蕩著太太的嘟噥聲,女傭在這重復的聲響里來回走動。


兩個孩子坐在一起,悄悄談論著他們的夢。


譚博時常在夢中為尿所折磨。他在夢為他布置的場景里四處尋找便桶,他在自己朝南的廂房里焦躁不安,現實里安放在床前的便桶在夢里不翼而飛,無休止的尋找使夢中的譚博痛苦不堪。然后他來到了大街上。在人力車來回跑動的大街上,乞丐們從他身旁走過,終于無法忍受的譚博將尿撒向了大街。


此后的情景是夢的消失,即將進入黎明的天空從窗戶看上去一片灰暗。夢中的大街事實上由木床扮演,譚博醒來時感受到了身下的被褥有一片散發著熱氣的潮濕。這一切終結之后,場景迅速地完成了一次轉換。那時候男孩睜著迷茫的雙眼,十分艱難地重溫了一次剛才夢中的情景,最后他的意識變得清晰,于是尿床的事實使他羞愧不已。在窗戶上的白色開始明顯起來時,他重又閉上雙眼,隨即沉沉睡去。


“你呢?”


男孩的詢問充滿熱情,顯然他希望女孩也擁有同樣的夢中經歷。


然而女孩面對這樣的詢問卻表現出極大的害臊,用雙手捂住眼睛是一般女孩慣用的動作。


“你是不是也這樣?”


男孩繼續問。


他們的眼前是一條幽深的胡同,兩旁的高墻由青磚砌成。并不久遠的歲月已使磚縫里生長出羞羞答答的青草,風使它們悄然擺動。


“你說。”


男孩咄咄逼人。


女孩羞得滿臉通紅,她低下頭敘述了與他近似的夢中情景。她在夢中同樣為尿所折磨,同樣四處尋找便桶。


“你也將尿撒在街上?”


男孩十分興奮。


然而女孩搖搖頭,她告訴他她最后總會找到便桶。


這個不同之處使男孩羞愧不已。他抬起頭望著高墻上的天空,他看到了飄浮的云彩,陽光在墻的最上方顯得一片燦爛。


他想:她為什么總能找到便桶,而我卻永遠也無法找到?


這個想法使他內心燃起了嫉妒之火。


他又問:


“醒來時是不是被褥濕了?”


女孩點點頭。


結局還是一樣。



1939年11月,17歲的譚博已經不再和16歲的蘭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了。譚博穿著黑色的學生裝,手里拿著魯迅的小說和胡適的詩。他在院里進出時,總是精神抖擻。而蘭花則繼承了母業,她穿著碎花褂子,在太太的嘮叨聲里來回走動。


偶爾的交談還是有的。


譚博17歲的身軀里青春激蕩,他有時會突然攔住蘭花,眉飛色舞地向她宣講一些進步的道理。那時候蘭花總是低頭不語,畢竟已不是兩小無猜的年紀,或者蘭花開始重視起譚博的少爺地位。然而沉浸在平等互愛精神里的譚博,很難意識到這種距離正在悄悄確立。


在這年11月的最后一天,蘭花與往常一樣,用抹布擦拭著那些朱紅色的家具。譚博坐在窗前閱讀泰戈爾的詩句。蘭花擦家具時盡量不發出聲響,她偶爾朝譚博望去的眼光有些抖動。她希望現存的寧靜不會遭受破壞。然而閱讀總會帶來疲倦,當譚博合上書,他必然要說話了。


在他17歲的日子里,他幾乎常常夢見自己坐上了一艘海輪,在浪濤里顛簸不止。一種渴望出門的欲望即便在他清醒的時候也異常強烈。


現在他開始向她敘述自己近來時常在夢中出現的躁動不安。


“我想去延安。”他告訴她。


她迷茫地望著他,顯而易見,“延安”二字帶給她的只能是一片空白。


他并不打算讓她更多地明白一些什么,他現在需要知道的是她近來夢中的情景。這個習慣是從1930年8月延伸過來的。


她重現了1930年的害臊。然后她告訴他近來她也有類似的夢,不同的是她沒有置身海輪中,而是坐在由4人抬起的轎子里,腳上穿著顏色漂亮的布鞋。轎子在城內各條街道上走過。


他聽完微微一笑。“你的夢和我的夢不一樣。”他說,“你是想著要出嫁。”


那時候日本人已經占領了他們居住的城市。



1950年4月,作為解放軍某文工團團長的譚博,腰間系著皮帶,腿上打著綁腿,回到了他那一別就是10年的家中。此刻已經解放,譚博在轉業之前回家探視。


那時候蘭花依然居住在他的家中,只是不再是他母親的女傭,而開始獨立地享受自己的生活。譚博家中的兩間房屋已劃歸蘭花所有。


譚博英姿勃發地走入家中的情景,給蘭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時蘭花已經兒女成群,她的身材已喪失了昔日的苗條,粗壯的腰肢抹殺了她曾經有過的美麗。


在此之前,蘭花曾夢見譚博回家的情景,居然和現實中譚博回來的情景一模一樣。因此在某一日中午,當蘭花的丈夫出門之后,蘭花告訴了譚博她夢中的情景。


“你就是這樣回來的。”蘭花說。


蘭花不再如過去那樣羞羞答答,畢竟已是兒女成群的母親了。她在敘說夢中的情景時,絲毫沒有含情脈脈的意思,仿佛在敘說一只碗放在廚房的地上,語氣十分平常。


譚博聽后也回想起了他在回家路上的某個夢。夢中有蘭花出現,但蘭花依然是少女的樣子。


“我也夢見過你。”譚博說。


但當他看到此刻變得十分粗壯的蘭花,便不愿費舌去敘說她昔日的美麗。有關蘭花的夢,在譚博那里將永遠地銷聲匿跡。



1972年12月,垂頭喪氣的譚博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回到家中。母親去世了,他是來料理后事的。


此刻蘭花的兒女基本上已經長大成人。蘭花依然如過去那樣沒有職業,當譚博走入家中時,蘭花正在洗塑料布。她以此掙錢糊口。


譚博身穿破爛的黑棉襖從蘭花身旁經過時,略略站了一會兒,向蘭花膽戰心驚地笑了笑。


蘭花看到他后,輕輕地“哦”了一聲。


于是他才放心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過了一會兒,蘭花敲響了他的屋門,然后問他:


“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


譚博看著屋內還算整齊的擺設,不知該說些什么。


母親去世的消息是蘭花設法通知他的。


這一次,兩人無夢可談。



1985年10月,已經離休回家的譚博,終日坐在院內曬著太陽。還是秋天,他就開始怕冷了。


蘭花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可她依然十分健壯。現在是一群孫兒孫女圍繞著她了。她在他們之間長久周旋,絲毫不覺疲倦,同時在屋里進進出出,干著家務活。


后來她將一盆衣服搬到院子里,開始洗刷起來。


譚博瞇縫著眼睛,看著她的手臂如何有力地擺動。在一片“刷刷”聲里,他憂心忡忡地告訴蘭花,他近來時常夢見自己走在橋上時,橋突然塌了;走在房屋旁時,上面的瓦片奔他腦袋飛來……


蘭花聽了沒有做聲,依然洗著衣服。


譚博問:“你有這樣的夢嗎?”


“我沒有。”蘭花搖搖頭。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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