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與其抱怨黑暗,不如點亮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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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2014年8月6日《新華日報》

許紀霖,華東師范大學特聘教授、歷史系博士生導師、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所長,主要從事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與知識分子的研究,近著有《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啟蒙的自我瓦解》、《大時代中的知識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當代中國的啟蒙與反啟蒙》等。

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蠟燭。在任何時代,總是有黑暗,也有光明,就看你選擇沉淪于黑暗,還是追隨著光明。不要期待大環境變化之后再來改變自己,也不要期待等有了物質資本再來自我改變——一無所有的時候尚不愿改變自己,當成為既得利益者的時候還愿意改變?所以,什么時候點亮蠟燭,這和你處于什么樣的處境沒有關系,重在腳下,從此刻做起。

本文根據許紀霖先生在無錫圖書館梁溪大講堂的講座編輯整理,內容已經本人審閱,刊于2014年8月6日《新華日報》。經許紀霖先生授權轉載。

與其抱怨黑暗,不如點亮蠟燭

——如何重建中國的倫理與信仰

近幾年中國崛起,世界矚目。尤其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席卷全球,整個西方世界似乎趨于沒落,但中國好像是“風景這邊獨好”。 但網絡上也流傳著一句話,說今天的中國是一個“形勢大好、秩序大亂、人心大壞”的時代,無良商人制造毒奶粉、毒饅頭、毒膠囊,跌倒的老人很多人不敢去攙扶……很多基本的常識和良知出了問題。市場發達了,欲望被放大了,但倫理規范和道德底線卻塌陷了。

實用主義下道德的多重標準

我所在的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曾經做過一個全國性的抽樣調查,考察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其中有個問題:“你是否同意:人們的價值觀各不相同沒什么好壞對錯之分” ?竟然有將近六成的受訪者同意這個看法,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赤裸裸地折射出當今中國價值觀的危機。

很多學者認為,首先從倫理層面看,今天的中國進入了一個“秩序大亂”的時代,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心靈秩序上的“亂”,表現在各種倫理的底線不斷被突破。其中的原因之一,乃是維系社會的價值觀出了問題。

我們該如何克服這個危機,重建當今中國的道德和信仰?這里有兩個問題:一是如何重建當代中國的倫理規范,二是當代中國需要什么樣的價值與信仰。“倫理規范”和“價值信仰”這兩個概念既有密切的相關性,又存在區別。簡單來說,倫理學將倫理道德分為規范倫理和德性倫理。前者涉及社會秩序的維系,是法律背后的倫理道德支撐,沒有規范倫理,“法”就是外在的、強制性的,人們若不認可就不會自覺遵守,反而會去盡量躲避懲罚,沖擊法律和倫理的底線。

與社會性的規范倫理相對應的,是個人的德性倫理。這涉及到當代中國人需要什么樣的價值信仰?什么樣的價值觀是好的價值觀?倫理規范與其背后的價值信仰是不可分離的。孔子講“仁”與“禮”,“仁”作為一套價值觀,需要通過社會倫理之“禮”得以實現。而一個“禮”的社會,又有賴于眾人內在的德性。孔子之后,分為孟荀兩家。孟子著重修身和心性的內在德性,而荀子強調外在的禮治。那么,倫理規范和價值觀念究竟哪一個更重要?制度重建的同時,要不要一套新的倫理規范和核心價值來支撐制度和法律?這些問題顯然是需要我們深入討論的。

價值的相對主義體現在日常生活之中,便是關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善、什么是正當這一系列有關價值的核心標準的模糊和不確定。當現代社會祛除神魅之后,好與正當這兩組價值開始分離。好屬于德性倫理,正當屬于規范倫理。當代中國在私人領域已經相當開放,默許并寬容人們具有各自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方式,問題在于“什么是正當”這一規范倫理,也隨著各種道德價值觀的解體而崩潰,變得模糊起來。雖然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是光榮、什么是恥辱在法律規范和道德規范上有明確的規定,但由于這些法律和道德規范背后的倫理源頭被掏空了,缺乏一個具有超越的客觀性或歷史正當性的倫理體系的支撐,因此,這些法律和道德法則對于許多人來說,只是外在的、強制性的規范,而沒有內化為自覺的、天經地義的良知。另一方面,在制訂這些法律和道德規范的時候,缺乏公眾的普遍參與和公共討論,因而,這些規范雖然在內容上是善的,在產生程序上卻是外在的、強制性的,無法成為公民的自我立法。于是,便出現了這樣的現象:一方面各種法律和道德規范無所不在,甚至細微到人們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另一方面,這些規范并不為公眾所真正信仰,只要缺乏有效的行政權力的監視,人們便會毫無顧忌地違法,而不承担相應的道德責任和良知義務。

在日常生活之中,普遍地違背公共道德和公共規范,并不意味著公眾普遍喪失道德感,而只是他們將價值相對化和實用化了。實際上最基本的價值和良知還是有的,我們常常用以衡量社會、批判別人,雖然很多人內心仍有這套價值標準,但它已不再成為我們堅定的絕對的信仰,而是可以視具體場景靈活變通運用。從社會整體而言,價值的實用主義體現在功利主義的公共道德觀,“用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來衡量公共政策的有效性和道德性,從社會個體來說,在不同的語境下實用地、靈活地理解和運用價值標準,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潛規則。對于許多家長來說,如何對子女進行道德教育,如今已經成為一個頗為尷尬的任務。一方面,家長們灌輸那些千年不變的大道理,教他做正人君子,但遇到具體的事,大道理通通不管用,他們又不得不向孩子傳授高度變通的小道理。久而久之,在這種普遍的價值實用主義的氛圍之中,人們便習慣了按照道德的雙重標準、乃至多重標準生活,道德人格趨于分裂而又不自覺地按照某種實用理性統一起來。

我們每個人激烈地批評、討厭所謂的開后門、拉關系,但當有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很多人第一反應就是找關系,因為我們不相信這個體制是公正的,我們只相信“拼爹”,“恨爹不是鋼”。當今中國價值觀的危機是以這樣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這是一個綜合性的構成,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制度的改善,需要有好的教育,也需要有社會的重建,下面我著重從制度和德性這兩個層面來談。

正派社會是我們可以追求的目標

小悅悅事件發生之后很多人都在反思,它背后的問題出在哪?學術圈對它的討論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這是道德淪喪的結果。今天太多的國人已經喪失了孟子所說的最基本的惻隱之心。因為缺乏基本良知,接下來就是喚醒良知的問題。另外一種意見則是,小悅悅事件背后更多是制度上的缺陷問題。上海交通大學法學家季衛東教授認為制度本應保障揚善抑惡,如果我們今天的制度不能保障好人做好事沒有后顧之憂,就會使得人人自保。

所以,要重建中國的倫理道德和信仰,要從制度入手。我們今天觀察很多事件的時候,需要將制度和倫理問題相結合。好的制度會激發人心的善。但惡法不僅會抑制人性之善,反而會釋放人性中的幽暗。包括地溝油、三鹿奶粉等各種事件,它們既反映了倫理的問題,也反映了制度、法律不完善的問題。我們不能孤立地討論倫理問題,首先得檢討制度,看制度是否存有改進的空間。因為人心具有神魔二元性,揚善抑惡或抑善揚惡,制度是關鍵所在。政府層面不需要采取某種具體措施,而要創造公平的制度環境、完善的法治社會,社會才會滋生倫理道德。

至于國民劣根性,雖然有,但并不是不可改變的東西。在好的制度環境下,它同樣會改變。比如,香港在幾十年的法治傳統里,形成了新的傳統。 整個社會相當有序,市民社會也相當發達。市民間守望相助;有錢人做慈善,捐助文化事業,蔚然成風。所以不要夸大國民性,它不是宿命。而且國民性里也有善的一面。在中國文化沒有斷裂的臺灣地區,整個社會非常具有人情味,繼承了傳統之“美”。傳統很豐富,既有正面也有負面的。在這個意義上,起主要作用的還是制度。

美國神學思想家尼布爾說:因為人性是惡的,所以民主是必要的;因為人性是善的,所以民主是可能的。這就是說,我們之所以需要民主和法治秩序,乃是充分考慮到人性中的自利本性,但僅僅靠自利的人性,無法建立起民主,民主是需要公民的獻身精神的。

當下的中國社會,需要建立一個正派社會。所謂正派社會,就是比儒家所說的君子社會要求低一點。君子社會要求很高,往往會衍生偽君子。但在君子和小人之間,有一塊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就是正派人。雖不高尚,但也絕對不卑鄙。一個社會要正派,首先是制度的正派。正派的人在社會上得到尊重、鼓勵和肯定。反之,則讓他們感覺羞辱。前幾年的范跑跑事件令我感到,一個真小人的社會要比一個偽君子的社會可怕。偽君子社會也不盡如人意,但大家起碼還承認基本的倫理道德標準,即便是偽裝。而真小人社會沒有公認的基本倫理,大家都拿出一套叢林規則,人人唯我,而且覺得天經地義。這樣的社會很可怕,只會被暴力所決定。顧炎武說“亡國亡天下”,亡天下就是社會喪失了基本道德標準。好的制度會讓社會中的大多數人成為正派人,而制度有缺陷則會使得偽君子和真小人當道。儒家道德標準太高,但正派社會是我們可以追求的目標。

2010年11月21日,在上海“11·15”火災事故發生的第7天,上海十萬民眾自發去火災現場獻花哀悼遇難者。有句話叫鮮花可以溶解淡漠,今天他遭難有人來關懷,明天如果你遭難的話,同樣會有人關懷你。他們和你沒有任何利益關系,但卻和你有共同的情感,這種情感基于我們都是人,都是中國人,都生活在同一個地方,這就是社會重建的基礎。那次上海市民去獻花,很多是家長帶著小孩去的,他們想讓小孩從小就培養同情心和愛心。這次活動完全是公民自發的道德性的實踐,這種實踐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發生,世界將會更可愛。

有所不為”是文明社會的底線

這個世界永遠不缺少善的力量。今天的中國不是普遍淪陷,總有一些精神讓我們感動,總有一些燃燈者以個人的德性力量溫暖著我們。

離我們的記憶不遠的汶川大地震,是一次集體性的德性的爆發。地震中老師們的表現豈止偉大,簡直可以說都是圣人。綿竹市東汽中學的譚千秋老師在教學樓即將倒塌的一瞬間,將四個學生塞在課桌底下,自己像老母雞一般,張開雙臂護住學生,學生得救了,老師卻倒在亂石之中。我看過一檔鳳凰衛視陳曉楠主持的《冷暖人生》特別節目“大地震中的北川中學”,這是我所看到的最令我感動的節目,北川中學的老師們,個個都是羅盛教和劉英俊。李佳萍,一個文文靜靜、膽子不大的女老師,出事那一刻,用身體死死抵住教室門,拼了命把學生一個個從教室中扯出去,到第三十六個學生的時候,天花板掉了下來。幾天后人們找到她,她的身體仍在教室里面,沒有跨出門口一步。這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老師,但在生死一瞬間卻閃耀出“圣徒”的光芒。

這樣的師生之情,是倫理之情,經得起生死考驗。這些年中國進入市場社會,師生關系也被世俗化了,有一些輿論將師生關系完全看成是市場的交易關系和服務關系。學生交學費,老師提供服務,學校變成一個非人格化的交易市場。顧客和服務者的關系不是倫理關系,它純粹是一個契約關系。商業交易不會產生“小我”為“大我”犧牲的崇高,我們很難想象一個超市發生了地震,營業員會死死抵住門框,讓顧客先撤。

圣徒是一種宗教境界。而中國不是一個宗教社會,而是人文代宗教。梁漱溟老先生講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倫理本位”,指的就是人文精神不是一套抽象的概念,仁義信愛,必須落實在具體的人倫關系網絡之中。自然,今天我們所處的市場社會與傳統社會很不相同,每天碰到的大量是非人格化的契約關系。但誠如哈貝馬斯所說,人們在系統世界之外,還有一個生活世界。系統世界(市場和政治)由金錢和權力主宰,但在生活世界里面,要靠人們的交往理性,以及真誠的情感與宗教。我們不要相信庸俗經濟學的鬼話,似乎現代人就是一個“經濟理性人”,就是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那僅僅是系統世界的邏輯。在生活世界里面,人首先應該是一個倫理人,具有自己的良知和情感,那是金錢無法衡量也無法收買的。

如今在青年知識分子當中有一種“要么全有,要么全無”的心態:既然對世俗做不到徹底的超脫,那么索性就全然擁抱世俗好了!既然你們也做不到完全的超凡脫俗,那么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嗎?甚至認為“五十步”是“偽君子”,而“一百步”倒是“真小人”。的確,如今有不少滿口仁義道德、私下比誰都庸俗、投機鉆營的“偽君子”,但在我看來,他們不屬于“五十步”,而是地地道道的“一百步”。真正的“五十步”,乃是雖然有不少無可奈何之舉,但依然掙扎著想當真君子,他們與“真小人”的區別,一個是自甘墮落,而且振振有詞,另一個自慚脆弱,但依然有向善的愿望和追求。

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蠟燭。在任何時代,總是有黑暗,也有光明,就看你選擇沉淪于黑暗,還是追隨著光明。不要期待大環境變化之后再來改變自己,也不要期待等有了物質資本再來自我改變——一無所有的時候尚不愿改變自己,當成為既得利益者的時候還愿意改變?所以,什么時候點亮蠟燭,這和你處于什么樣的處境沒有關系,重在腳下,從此刻做起。

這里沒有絕對的標準來衡量,關鍵是你的態度。臺灣的錢永祥先生,是著名的素食主義提倡者,但他并非一個絕對的素食者,他提出一個觀點叫“量化的素食主義者”,他說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現在還不能做到完全戒葷,只能盡量吃素,能夠不吃葷就不吃葷,能夠做多少算多少。同樣,重建中國的倫理和信仰不要求所有的人高風亮節,積極地“有所為”,更多地是看一個人是否能夠做到“有所不為”,守住一些道德的底線。“有所為”的德性要求太高,只能自己要求自己,如果普遍化、強加于眾人,便會流于虛偽。但“有所不為”,這是全球各大軸心文明的共同底線,基督教有“摩西十誡”,儒家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些底線守住了,貪腐、抄襲、毒藥、毒奶粉、見死不救等這些社會上的惡便會少了大半。

從這點來說,點亮蠟燭不是以客觀的標準來衡量你一定要捐錢、擦皮鞋、扶老奶奶,而是你能做多少算多少。當有更多的人能夠做到這些事情,我們會覺得我們周邊似乎有了一些溫暖,這個世界也許還有黑暗,但我們的小環境是光明的,我們的內心是光明的。所以,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大家。


網載 2015-08-23 08:3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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