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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事的阅读者
但读书都得这么激越,这么严厉吗?就不能在愉快点轻松点的气氛下持续吗?——读书当然是件愉快的事没错,历来有心劝人诱拐人读书的也总好心地报喜不报忧,把话集中在其繁美如花的部分,但我个人以为,人们在“受骗”展开阅读的孤独过程中,他们无力处理的不会是书籍带给自己的快乐,而是此道旅程中必然屡屡出现的困厄。有人因为太快乐太成果丰硕所以不好意思把书读下去你意思是这样子吗?
而且,世界持续在变,我们得说,阅读的享乐成分的确跟着在持续流失之中。
我们这么来说,很多人,很多时候,我们总把阅读当成某种愉悦的、方便拿得出来的体面消遣,就像自我介绍的兴趣一栏,包括网上援交者或演三级片的艳星,我们总看到人们说他平常最喜欢的是“看书、听音乐、爬山游泳亲近大自然”云云。
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好,只除了些许引人狐疑的乔张做致。阅读当然可以是消遣,也的确始终有着消遣的功能,然而,只用消遣去理解它,阅读首先就丧失了它的独特性,丧失了它真正的位置,它于是被拉下来和一堆不必当真的纯消遣混一起,变成可替代了,这让阅读处在一个不恰当而且极其不利的竞争环境之中。往往撑不了多久,在第一个困难才来时人们就扔下书本真的跑出去亲近大自然了,就像三国时代一起读书消遣的管宁和华歆两人,更热闹好玩的锣鼓声音门外响起,怦然心动的华歆就在第一时间跑掉了。
事态的发展愈来愈如此,阅读的消遣意义也愈来愈险恶。狄更斯写小说那个时代,没电玩没网络也没电影电视收音机,写实的、情节高低起伏恩怨情仇的长篇小说当然就是八点档连续剧,让人在压抑自我一整天的忙累之后,有机会把情感不保留地释放开来,如小舟一叶随此波涛跌宕漂流,因此,彼时已识字的女佣在收拾完贵族主人的烦人晚餐之后,也在一灯如豆的厨房角落里看小说。这是消遣,也是生命中惟一可实现的平等时刻,毕竟人在梦想中是可暂忘甚或超越森严的阶级身份的。而女佣开始读小说这件事,今天我们晓得了,在小说发展乃至于书册出版历史上意义杳远,不仅确立了现代小说的稳定书写,还改变了书册的印制装帧形态,降低了书册的价格,让书册不再精美昂贵只容于贵族幽深闲置的书房。今天,我们买企鹅版平装经典小说读的人,都应该分神回忆一下昔年这样子读小说的厨房女佣,这是一种致敬的心意(最起码你买这本书就因此省下不少钱),也已经永远成为如此小说阅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但今天,阅读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处境——诱惑太多了,女妖塞伦的甜美歌声不绝于耳,既然都只是但求愉悦的消遣,又干吗抵死不从呢?去打电玩去看电影去逛街购物混pub不好吗?除非除非,我们能找出阅读一事之中不可替代、无法用其他更轻松更好玩的消遣形式予以满足的特质,那我们就该在第一时间放下书本接受召唤。像昔日从特洛伊战场返航的尤利西斯,又要用蜡丸塞耳朵,又要痛苦不堪把自己绑在船桅之上,如此自虐只有一种理由说得通,那就是他心中有事,他有他一定得去的某一独特地方,我们晓得,这就是他的家乡,还有他那个白天织晚上拆、可能已开始苍老但此刻冻结在他记忆中仍那么美丽的妻子珀涅罗珀。
因此,阅读作为纯粹消遣的日子,可能已忽焉不存在了,在关起门来阅读的路途上有一堆可克服但永远取消不了的困难等着人,而在阅读的门外,更有一个锣鼓喧天时时侵扰你的烦人世界。即使阅读和消遣仍可共容不相互排斥,但能够持续阅读的人,心中总得有某种东西存留,非有不可——有些人的可能清晰可描绘,但通常只是某种暧昧难以言喻的“心意”。阅读的人对这个世界、对眼前的人们有着尚未消失的好奇和想像,甚至说好奇或想像可能都还嫌太有条理太具体了,毋宁更接近说他和这个世界以及人们仍保有某种素朴的联系,某种幽微的对话。他仍是人,仍是世界的一部分,阅读的人时时怀疑却又一直顽强地相信,时时不满却又始终不放手不彻底绝裂,他不见得非像玻利瓦尔那样子不可,有一个非要改变眼前世界和人们的大梦驱赶他找答案找方法找历史缺口,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置放入书籍这个持续了成千上万年的庞大无边对话网络之中,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这在行动之先,甚至还在成形的意义之先,有点像逛市集的人,他很可能还没有真的决定购买什么,或者他原先想好要买的东西反而没找到、找不全或很快被眼前一切这琳琳琅琅的一切给淹没掉替代掉了,最后的购买清单暂时还停留在或还原成可能性的阶段,而且由这么多具体且眼花缭乱的可能性所交错建构起来。
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个人坚信,这才是阅读所能带给我们真正的、最美好的礼物。阅读的人穷尽一生之力,极其可能还是未能为自己心中大疑找到答案,但只要阅读一天仍顽强进行,可能性就一天不消失。答案可能导向绝望,但可能性永远不会,可能性正正是绝望的反义字,它永远为人预留了一搏的余地。
《阅读的故事》/唐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08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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