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關鍵詞:不安

>>>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簡體     傳統

又是一年將終,龐大的帝國沒有真實的興奮,連真實的痛苦也沒有了,有的只是虛假的繁華,有的只是若隱若現、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不安感,這種不安不僅是底層為日常消費日益高漲的不安,不僅是中等社會對正義、公平缺失的不安,也不僅是帝國特權階層可持續地撈取最大利益的不安,而是一種深入社會每一個細胞的時代的根本性不安,如果要為這個年度找一個關鍵詞,我想,就是不安
  
我認識一個在餐館看門的保安,他來自內陸農村,已年過半百,有一次他聽我們幾個朋友聊天,淡淡地對我們說,現在的日子還不錯,但恐怕好日子不長了。他的感受是樸素的,卻是真實的。誰都知道,中國已進入大轉變的前夜,怎么變?往哪個方向變?雖然充滿了不確定性,但變是確定的。

  
今天動用一切行政資源、國家機器布下一張維穩的天羅地網,充其量只是一種權宜之計,不是根本解決之道,連治標都算不上。它可以延緩但阻擋不了變的步伐,就是維穩本身也只是時代不安和求變的派生物,維穩是應對這個大時代風浪起伏、暗潮涌動而產生的對策,它也是時代不安的組成部分,甚至是劇變的前奏曲,是國家機器與社會的一種此消彼長、此起彼伏的較量與博弈。古往今來沒有一個帝國靠這樣的維穩手段可以維持長治久安的,維穩的成本將隨著時間水漲船高,最終會成為帝國不堪重負的沉重負担。簡而言之,維穩類似于鯀的治水之道,不斷地筑壩攔截,這種辦法或許可奏效于一時,最終還是擋不住滾滾而來的時代洪流。
  
這一點連許多不在其位的紅二代也感受到了。在不久前舉行的紀念粉碎四人幫三十五周年座談會上,馬文瑞的女兒馬曉力提及當年黃炎培在延安窟洞里對毛澤東提出的周期律問題,就是其興也勃矣、其亡也忽矣的興衰周期律。她直言不諱地指出,一直到現在,這個周期律問題還沒有解決,這個黨是不是可以解決這個周期律問題呢?我們能不能避免這條路?可能我們有點著急,我們不希望這個國家亂,我們最害怕亂了,就因為不愿意讓它亂,老百姓過點安生日子,我們的幸福長遠一些,我們要有一個好的機制。葉劍英女兒葉向真提出一定要反對封建專制,認為我們現在是短腿,經濟和上層建筑應該相應地發展,但是我們的上層建筑缺失了很多。......這個問題發展下去,是非常危險的一條路。

  
陸定一的兒子陸德列舉一系列數據來證明黨的腐敗現象嚴重,雖然他用的還是二○○四年的數據已經足夠觸目驚心,這七年還不知到了怎樣驚人的地步──“○○四年,全國公款吃喝三千七百億、公款用車四千零八十三億、公款外出旅游三千億,二○○四年我們財政收入三萬多億,三分之一拿去吃喝玩樂了。請問,全世界有哪一個政府敢這么花錢?公務性支出,美國在這方面花的錢,占整個財政支出的百分之九點九,加拿大是百分之七點一,法國是百分之六點五,韓國是百分之五點零六,英國是百分之四點一九,日本是百分之二點二八左右。我們中國這方面的支出是多少?同志們,百分之三十七,是美國的四倍。為什么?沒有監督,沒有制衡,這種現象再發展下去怎么辦?(見《炎黃春秋》二一一年第十一期)
  
這種感受與普通民眾是接近的,到處在發生的群體性事件,呈現出暴力化的趨勢,這也是社會情緒惡化的不安信號。錢明奇十年維權,求告無門,只能以死相搏,既是警告官員,更是提醒世人,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一個什么樣的國家。這個廣土眾民的大國,汪洋大海般的底層人口,面對超級強大的強權只有深深的無奈、無望和無力感。與無力感相隨的是刻骨銘心的不安,正在不斷加深、不斷擴散。沒有人知道這樣的不安何時才是盡頭,但我知道,一個社會經不起這樣的不安。當這些紅二代清楚地看到了問題所在,公開對現實發言,呼吁政治改革,我們可以察覺到不安同樣困擾著他們。這些紅二代之所以憂心忡忡,就是怕如此下去,他們父輩打下來的江山持續不了多久,就將面臨新一輪的不可逆轉的動蕩。

  
整個座談會的氣氛就是對現狀不滿,表現出迫切求變的心態,可以看作是他們這些人在喊話。要求掌權者在政治改革上有所作為,不要裝聾作啞,原地踏步。一位朋友說,中國又一次走到辛丑年和辛亥年之間,歷史留給統治集團的時間不會太多了,如果沒有主動變革的勇氣、決心和智慧,只會維穩一招,把警察、軍隊作為自己的依靠和磐石,他們將被歷史毫不留情地甩出去。不安的后面是絕望,絕望的后面是什么?溫家寶在南開中學的這幾句話倒是清醒的:
  
一個領導者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民情、民心、民意,而民心向背決定政權的存亡......一個政府如果忽視民眾和民生,就是忽視了根本。而公平和正義是社會的頂梁柱,失去了它,社會這個大廈就會倒塌。國之命,在人心,說的就是民心向背決定社會的發展和政權的存亡。決定時代走向的最終還是人心向背,不是警察和軍隊。
  
任何溫和的漸進變革主張今天都被視為洪水猛獸,非把一切扼殺在萌芽狀態,以保持鐵桶江山,維持整齊劃一的表面穩定,這樣的穩定恰恰是危險的。我經常想,中國最大的危險來自兩極,首先是特殊利益集團為了保持現有地位不計后果、不惜代價地壓制任何不同聲音、阻擋任何健康力量的成長。然后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民粹主義情緒,當然后者是前者培育出來的,日復一日,溫和變革的聲音都成為打擊對象,只會把越來越多的人趕到民粹主義的陣營,社會心態越來越焦慮不安,根本的緣由在這里。人們通過自己生活的感受發現,那些有節制的變革主張一而再地遭到拒絕,自然而然對此不抱希望,轉而尋求另外的道路。在歷史的十字路口,最為明智的選擇就是給公民社會一定的成長空間,而不是堵死一切通道,讓中國人有學習做公民的可能性,無論未來如何,通往公民社會的這個方向是不可逆的。只有一個健全的公民社會基礎上,才有可能建立一個健康的有生命的民主制度。

  
前段時期,我在一個公眾場合回答聽眾提問時曾說,公民社會的成長是一個過程,永遠沒有結束,只有更好、沒有最好。中國人有一個巨大的誤區,在古老的農業社會有一個大同夢想,包括康有為寫《大同書》,孫中山喜歡天下為公。我們從先秦時代就有大同夢想,這是一種農業社會主義空想,我們很容易接受高大空的東西,不容易被公民社會這樣尋常的理想所吸引、陶醉。公民社會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它只能在地上生長出來的,要帶有泥土氣息,只有在我們的公民生活當中才有可能生長出公民社會。
  
我們在一起討論歷史的、現實的問題,這種形式本身也是公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們通往公民社會道路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夜晚,但是這樣的夜晚很重要。未來的公民社會就是由一萬個、一千萬個、五千萬個、一億個......這樣的夜晚構成的。有這樣的夜晚就會有公民社會。其實公民社會沒有那么宏大、那么高深莫測、不著邊際,它很具體,也許就是我們寫一篇博客,發一條微博,一百四十個字不到,也許就一條短信,十個字、二十個字。就是如此而已,但是在這些微不足道的舉動當中,我們的公民社會正在慢慢地成長起來,像一棵樹一樣從土地上長起來。
  
我特別不相信天上掉下來的東西,一夜之間恩賜給我們的東西,我只相信自己用付出努力千辛萬苦得來的果實,那些東西才真正屬于我們,才靠得住,雖然我為此付出了血汗。這樣的公民社會也才真正靠得住,無論誰來當政,我們都能驕傲地對他說,我們是這塊土地真正的主人,你只不過是我們臨時雇用的公仆。到那時,中國的公民社會就成型了。
  
在不安困擾的帝國黃昏,談論公民社會的平凡理想很不過癮,很不雄渾,缺乏大刀闊斧、氣吞山河的雄圖大志,缺乏激動人心、直搗黃龍的豪言壯語,自陳勝吳廣以來,我們經歷了一次次的改朝換代、取而代之,今天我們更要尋求的是一條全新的道路,在更深刻的層次上不是指向政權的更迭,而是制度的重建,文明的更新,腳踏實地,步步推進中國的公民社會,最終達到制衡強權的目的,這個過程也許點點滴滴,平平常常,缺乏大戲的驚心動魄,但對于見慣了太多大戲的中國人來說,這一輪的轉型可能完全不同。這個古老民族在不安中將看到,歷史的又一次峰回路轉如何展開。


傅國涌 2011-12-28 01:02:23

[新一篇] 周斌:可惜韓寒不讀書

[舊一篇] 名著看辛亥:不能只用“革命”來代替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