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尾狗 阿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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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尾狗》是中國“七〇后”作家阿丁的長篇小說處女作,今年8月剛剛出版。主人公兼敘事者是一位名叫丁冬的青年醫生(大概生于六十年代末或七十年代初),我們跟隨丁冬的講述游走于他供職的一家地方醫院和他曾經生活過的北方農村老家,現實和回憶交替出現,眾多人物輪流出場。小說在情節上有幾十年的跨度,講述了幾代人的故事。這樣的一個概括聽起來大概似曾相識,因為它似乎可以用來概括無數篇當代現實主義小說。然而,《無尾狗》卻是一個異數,因為這部小說將某些東西推向了極致。

——比目魚《被一個無恥的人打動》

《無尾狗》不是六零后那種以家國為担當的“宏大敘事”,亦非八零后那種對個人主義的頂禮膜拜。它在兩者之間,猶如湍流洶涌的峽谷。文字在峽谷里跌宕,被兩種截然不同的時代擠壓著,有戾氣,如水霧撲面濕眼;有空虛,如水邊苔蘚漫漶;亦有人子的驕傲,如水中游魚純粹。

還記得那個蟬聲狂躁的夏天嗎?這是七零后一代人不可磨滅的精神創傷。那時的他們青澀稚嫩,未能參與,但眼見耳聞那噴涌的巖漿與傷痛的灰燼。他們在課堂上沉默地往窗外張望,想奪門而逃,又被現實桎梏。他們活在余震中,在心智開始成熟最需要水與養料的時候,恐懼把他們變成脆弱敏感的小獸,只要有人靠近,不管他是什么樣的動機,他們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咬上一口。

——黃孝陽《凝視深淵者》





《無尾狗》(長篇節選)


綠島精神病院毗鄰海邊。我坐在一塊巨大的黑色礁石上,礁石浸在海里的一面,粘滿了牡蠣粉碎的尸骨。潮汐襲來,灰白色的天幕之下,海浪有如白森森的牙齒,嚙咬著殘缺的礁石。幾只灰白的海鳥在離海面十幾米高的上空凌亂地飛,忽上忽下,一排巨大的浪掀起,海鳥就陡直地振翅上升,躲過被吞噬的厄運。


海是黑色的,像一鍋刷鍋水。海根本就不是藍色的,電影和電視上的海是虛構的海。我說。


夏雯緊緊摟著我,我們側頭望著海的遠端,臉貼在一起,她的臉光滑、冰涼。她說,你太武斷了,你這樣對海不公平。有的海是藍色的,藍得像白種人的眼睛,藍得清澈見底,藍得令人心碎。她說,好人看到的海是藍色的海,壞人看到的海是黑色的海。你是壞人。


她說,你別不信。我能調出最純正的海藍色。世上既然有這種顏色,海就是藍色的。


她說,調制這種顏色的時候,我的心也是海藍色的,血也是海藍色的。


走過一片濕潤的沙灘,再走過一片干燥的沙灘,一條上山的窄路蜿蜒顯現。路的盡頭,就是綠島市精神病院。走到中途,就看到一座赭紅色的尖頂高樓,鑲著白色的塑鋼窗,像是無數雙愕然的眼望著永不安分的大海。


我趴在門衛室填寫來客登記表,看門的老頭臉上坑坑洼洼,被深刻的皺紋分割成若干塊凹凸不平的龜板,仿佛干旱的地表。他讓我想起了如今不知在何方流浪的劉老頭,那頭丑陋的孤獨的自由的老獅子。


看門的老頭放下電話,說,“高醫生正在查房,他說讓你在花園的亭子里等他。”


我坐在花園中央的亭子里,四周是一些長著傘狀樹冠的矮樹和遍地的月季、串紅和杜鵑花,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來的南方植物。這顯然是移植過來的,這些奇形怪狀的植物已經適應了北中國的海洋氣候。我掏出蘇衛東給我的字條,上面寫著他的同學、那個精神病醫生的名字——高伊德。高尚的醫德,或者高攀一回弗洛伊德,我猜這是他是后來改的名字,那年夏天之后,有很多人丟棄了父母給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洗刷掉什么痕跡似的。


這時,一排穿著藍白相間病號服的人沿著花園里的小徑向亭子的方向走來。這些人的臉都是平常人的臉,卻有著和常人不一樣的神情,你很容易把他們和正常人區分開來。他們是一群文明社會的怪物,走出這個院子,他們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


一個中年病人坐在我身邊,手里提著一個乳白色的搪瓷桶。他緊挨著我坐下,我挪了挪屁股,他又湊了上來,緊靠著我肩膀。他并沒有看我,而是直視前方,他壓低嗓子說:“你別告訴別人,你別把我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問:“你有什么秘密?”


“我前世是一個托缽僧,我是得道高僧。你看,這個就是我的缽,紫金缽。”


“紫金缽?我操,你當你是唐僧啊。你拿的不是個桶嗎?”我好奇心起,談興漸起,這個病人有點意思。


“咄!肉體凡胎,你哪看得出來,在你眼里這是桶,在我眼里,這就是紫金缽盂。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認出我的前世,能認出我這紫金缽。”


“誰?”我問。


“釋迦牟尼。”他又挪了挪屁股,把我擠得臉貼了亭柱。


“你們認識?”


“豈止是認識,三生石上舊精魂。”


“別逗了,還三生石上舊精魂呢,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個瘋子。”


“你說的也對也不對,”瘋子撓了撓腦袋,“從你的角度來說,我當然是瘋子,要不我怎么住在精神病院你不住在精神病院,不過從我的角度說,正好相反,你是瘋子,我是個正常人。”


“呵呵,有趣,”我來了興致,逗引他把話說下去,“說說吧,你的角度是什么角度。”


“有個故事不知道你聽過沒有,話說有個人,吃醉了酒,隨手拿起剪刀,把自己的狗的狗尾巴剪下來了。狗就疼得跑出門去。其他的狗見了它,就搖尾巴沖他打招呼,以示友好。這條狗也本能地搖尾巴,卻忘了自己早就沒了那個可以跟同類傳遞善意的器官。其他的狗就惱怒,撲過來咬它。無尾狗左支右絀一番,最后遍體鱗傷地回到了家,跟醒了酒的主人嗚咽,狗說,‘主人啊,瞧瞧你干的好事,我的尾巴被你割了,導致我沒法跟同類示好,你看你看,被咬成了這樣子。你是我的主人,你得為我負責,為你的行為釀成的后果負責。’主人很后悔,但又沒法給狗把尾巴重新安上,就走出門,把街上所有狗的尾巴都剪掉了。主人回來得意地跟自己的狗說,‘行啦,現在你可以放心地出去溜達了。’狗有點兒害怕,但出于對主人的信任,壯著膽子跑到街上,見所有的狗都沒了尾巴,一顆心算是放下了。從此它就安全了,跟同類愉快地打鬧嬉戲捉耗子。當偶然有一條長尾巴的狗闖入它們的街區時,它和同類們就撲上去,把前者的尾巴咬下來,于是,這條最新加工而成的無尾狗也成了它們中的一員,一起奔跑、吠叫、嬉戲,狗的世界就此和諧,再無紛爭。”


“故事講完了,”瘋子歪著頭,用深潭一樣的目光望著我,“現在你來說說,你是有尾巴的狗呢還是沒尾巴的狗呢?或者說,你說你究竟是瘋子還是正常人?”


我無言以對。



這時,一個白衣白帽的護士模樣的壯年男人走過來,一把揪住瘋子,罵道:“日你娘的王八蛋,讓你去食堂打粥,你跑這來干嘛!”


瘋子貓著腰提著桶,衣領被男護士緊緊薅住亦步亦趨地向前走,另一只手繞到臀后,手掌如一條尾巴那樣擺動了幾下。


我周身冷汗,四肢癱軟。記起多年前精神病學老師的話:每個精神病患者,他的患病過程和思維的變化,都可以寫成一本深奧的書。可惜,沒人能探知他們大腦中的秘密,而只有他們知曉那奧秘,卻沒有一個肯拿起能書盡奧秘的筆。


一個矮胖的白大褂和孔武有力的男護士打了個招呼,向我走來。


我猜他一定是那個叫高伊德的人。我轉身就走。隨即聽到他在背后喊:


“嗨,是丁冬嗎?”


“不是。”我頭也不回,走掉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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