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快感不等于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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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最長的A點到B點,就是從誕生到死亡。如果從誕生到死亡是一條筆直的高速公路,那么我寧可慢慢地通過,或者甚至放棄高速公路,我去走省道或迂回的山路,這樣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的風景?我的生命可以拉到更長的距離。

——蔣勛


相信很多朋友對于行的生活美學,可能不像食、衣、住三者容易理解。我們總覺得要吃得更講究、穿得更講究、住得更講究,跟美學的關系好像比較密切些;其實在行的講究上,所指的主要是維持你自己身體的速度感。


速度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從最早的步行到各式交通工具的出現,我們看到人們的速度越來越快,這是我們希望能夠在短暫的生命當中,擁有更多的空間或者認識更多事物,這個愿望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原因。


慢了,就有美感了


我們在談行的美學的時候,其實跟前面食、衣、住的討論有共同的規則:美是一個自我的選擇。



如果你面前一大堆食物,你無所選擇地吃到飽,就絕對談不上所謂的美學品位,看到一個人大吃大喝貪婪的狀況,我們只會嘲笑而不會贊美。同樣在衣的部分,一個人有能力買到所有昂貴的名牌全堆在自己身上,掛滿所有珠寶或者各種配件,這樣未必是美的;我們相信現在有這么多珠寶、這么多服裝讓你選擇,而你最后選擇很適合自己風格、樸素端莊的服裝,可能才是美。


所以我們一再強調,美是一種選擇,甚至是一種放棄,而不是貪婪。


當許多東西在你面前時,你要有一種教養,知道自己應該選擇其中的哪幾項就好了。


住也是一樣,我們看到很多人的家具、擺飾非常昂貴,堆到家里幾乎沒有空間。其實可能少,才會變成一種美。


我們在談住的部分時曾經強調過,居住品質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是空間,所謂空,就是不塞滿;因為不塞滿,你才有活動空間,反省跟思考的生活品質也才可能會出現。所以在食、衣、住當中,我們都強調的不是“多”,可能是“少”。


這樣的原則落實在行的品質的時候,我們也會跟朋友強調:現在你擁有高科技給你的各種速度的快感,“快感”這兩個字其實是雙關語,一方面是很快的感覺,一方面是很爽。可是我們知道“爽”這個字跟美常常是對立的,感官上爽的時候,常常會不美。我們在食、衣、住三方面很爽,很可能里面有一點物質泛濫的元素。行也是如此,像年輕的朋友會對速度產生狂熱,在筆直的馬路上飆車,飆車得到的快樂,我們稱為快感。


我們也一再強調,近代的美學總是提醒我們快感并不等于美感,為什么?因為快感是感官刺激,這個快感可以有剎那的爽,可是結束之后往往會產生落寞跟空虛的感覺,那種空虛會變成無法彌補的黑洞。


心靈上真正的荒涼來自太多的快感,就是你不斷地在口味上刺激自己吃到飽,在衣物上滿足,或者在居住條件上買更昂貴的房子,不斷地投資賺錢,其實這種爽的感覺未必是美感,而是快感。所以在康德的美學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不斷地去分別“決感”跟“美感”的不同,提醒我們快感無論如何刺激、感官如何刺激,都不等于美感,也不會產生美感的效果。那么美感是什么?


有時候,美感,反而是在大家都快的時候,你慢下來了。


調整身體的速度感


大家不妨給自己一個機會,在不那么匆匆忙忙要趕去上班或者上學的時候,去體會不同的速度感,譬如說步行,譬如說騎腳踏車。有時候覺得在我自己所居住的城市里提到步行或騎腳踏車,好像變成非常奢侈的事情,是不是在1970年代工商業發達以后,這個城市所有的人都沖!沖!沖!忘記其實慢下來,可能是另外一種品質。



可是當今天要慢下來的時候,你遭遇到兩種困難:一個困難是在外在客觀交通的設計上,沒有提供慢下來的可能。有時候你走在街上想慢下來都不行,因為后面的人會推著你走。


記得在1970年代去紐約時,當時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走在曼哈頓那個區域,你就會覺得根本沒有辦法停下腳步來,因為后面每一個人走路都有一個速度跟節奏,都是在往前沖的。曾幾何時,我回到臺灣發現臺灣也變成如此,甚至在西方很多社會開始反省嘗試漸漸慢下來的時候,臺灣還在繼續往前沖。所以我提到第一個慢下來的困難,是外在的整個設計出了問題。


第二個困難是我們自己心理的節奏。我常常會覺得一個朋友經過五天繁忙的上班,在一個交通設計環道不太好的社會跟都市當中,他一直在趕路、擠在車隊當中、生命一直耗在塞車里,那種煩躁、心情上的焦慮感你絕對可以了解。等到周休二日了,停不下來,可能會急著一直跟自己的配偶、孩子商量說:


“我們要到哪里去?我們今天可不可以出去玩?”


可是玩也玩得很匆忙,然后可能又是一肚子氣。在這個時候我就會覺得,也許“悠閑”兩個字變成非常值得我們去重新反省的一個美學品質。


我們不要忘記“悠閑”這兩個漢字,“悠”的底下是指心靈的狀況、是一個跟自己心靈的對話過程。《詩經》說“悠悠我心”,意思是你走出去的時候,感覺到心靈跟所有外在的空間是有感覺的,如果速度快到對外在環境沒有感覺,就不是“悠悠我心”了。“悠悠”也有慢下來的意思,因為慢,你才會有心靈的感受。


“閒”(閑)這個字更明顯,你有多久沒有靠在門框上看月亮了?這個字就是“門”中間一個月亮。


或者另外一種寫法,“門”當中有一個木,也是“閑”,你多久沒有在你家門口的那棵大樹底下靠著、走一走路、乘涼,覺得樹蔭很美?


“悠閑”兩個字都在提醒我們,不一定要跑得很遠,可能就在你家門口就能有所感受,但重要的是心境上的悠閑。悠閑,是先把自己心靈上的急躁感、焦慮感,能夠轉換成比較緩慢的節奏。


自我選擇權


在我們把自己行動的速度放慢之后,會有不同的感受從心底生出來。你有沒有想過,當車子開得飛快在高速公路上筆直地從A點抵達B點時,當中錯過了生命中多少豐富的事物。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說,其實人的一生最長的A點到B點,就是從誕生到死亡。如果從誕生到死亡是一條筆直的高速公路,那么我寧可慢慢地通過,或者甚至放棄高速公路,我去走省道或迂回的山路,這樣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的風景?我的生命可以拉到更長的距離。




不知道這樣講合不合邏輯,就是A點到B點是一個最快的距離,也是最快的速度,我們以為大家一定得選擇這條路,可是其實并不一定,在每一個過程當中,都有你生命應該停下來瀏覽、欣賞、感受的事物。


我想人生就像馬拉松賽跑,如果沖得很快大概很快就完蛋了,根本跑不到終點。我們看到許多身邊的朋友、社會知名的人士跑不到生命的終點,在他生命很快結束的時刻,我們會有這么多的遺憾、對他的哀悼和惋惜,覺得如果他們放慢了步調,其實可以創造出更多生命不同的意義跟豐富的價值。


行的速度,其實是工業革命以后我們人類面臨到的一個巨大美學課題,就是行動速度本身跟生命之間有這么多互動的關系,只是我們沒有明顯地意識到罷了。


所以先進的工業革命國家才會在城市里特別設計出人行步道,來提醒我們,鼓勵我們,或者建議我們:你可以有車子,可是你也可以不開車子。我想這里又回到我們剛剛提到的美學基本規則——你有,而你可以不用,才是美。


我們不要變成物質的奴隸。譬如我可以吃得多,可是我也可以吃得少。我有很多機會去吃駝峰、熊掌這種奇怪的食物,可是我也可以選擇去吃山蘇剛剛冒出來的嫩芽,或者春天剛剛發出來的春筍。那些不是昂貴的食物,但讓我品嘗到生命里面輕淡的滋味,這才是美。


本文摘自《品味四講》,作者蔣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文匯教育 2015-08-23 08:5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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