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天堂無趣,有趣的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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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


生活如意而豐富——這樣一句,表達不了我之所思所愿;我思愿的乃是:


集中于一個目的,作種種快樂的變化。


或說:


許多種變化著的快樂都集中在一個目的上了。


迎面一陣大風,灰沙吹進了愷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淚水帶出,他便清爽地看那愷撒苦惱地揉眼皮,拭淚水。


之前,之后,且不算,單算此一刻,乞丐比愷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愷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沒有灰沙的時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總是有的,然而難以構成快樂。


因而我選了一個淡淡的“目的”,使許多種微茫的快樂集中,不停地變化著。



圓滿


生命的兩大神秘:欲望和厭倦。


每當欲望來時,人自會有一股貪、饞、倔、拗的怪異大力。既達既成既畢,接著來的是熟、爛、膩、煩,要拋開,非割絕不可,寧愿什么都沒有。


智者求超脫,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于那厭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脫,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著。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么?是文不對題,題不對文。


近代的智者勸解道:“欲望的超脫,最佳的方法無過于滿足欲望。”


這又不知說到哪里去了,豈非是只能徇從,只能屈服。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

春滿,天心月圓。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極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圓滿,更何況永恒的圓滿。





將醒


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是“人之初”。


際此一瞬間,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惡,是空白、荏弱、軟性的脫節。


英雄的失策,美人的失貞,往往在此一瞬片刻。是意識和潛意識界線模糊的一瞬,身不由己的片刻。


人的寬厚、澆薄、慷慨、吝嗇,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從睡夢中倏然醒來時,義士惡徒君子小人多情種負心郎全差不多,稍過一會兒,區別就明明顯顯的了。


然而高妙的戰略,奇美的靈感,也往往出此將醒未醒的剎那之間,又何以故?


那是夢的殘象猶存,思維的習性尚未順理成章;本能、直覺正可乘機起作用,人超出了自己尋常的水平——本能、直覺,是歷千萬年之經驗而形成的微觀智慧,冥潛于靈性的最深層次,偶爾升上來,必是大有作為。


宏偉、精彩的事物,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覺來成就的。


若有神助,其實是人的自助——這無疑是可喜的。不過不要太高興。



休息


聽三百多年前的人談論種種塵世事題,感到三百多年的變化,橫梗在我與培根之間——弗蘭西斯·培根之言,已未必盡然。


唯獨培根的分析“嫉妒”,透徹無遺,信達而雅,生于培根以后的人,關于“嫉妒”,就這樣聽他說說,自己想想,大家聊聊,夠了——我佩服他,佩服得身心愉快;因為本來就是巴望那世上的一樁樁糊涂事,能夠一樁樁弄清楚。


“在人類的一切情欲中,恐怕要算嫉妒最頑強最持久的了,所以說,嫉妒心是不知道休息的。”


如有人問及:“那么嫉妒又是什么呢?”……我起身從書架抽出培根的文集,給提問者——我坐下,休息。





除此


我原先是從來不知疲倦的,眼看別人也都是不知疲倦的。


一天,我忽然疲倦了,眼看別人也都是疲倦了,疲倦極了。


我躺著,躺著想,天堂是怎樣的呢,在天堂里走一天,脫下來的襪子,純粹是玫瑰花的香味。


天堂無趣,有趣的是人間,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奧妙、神秘。奧妙神秘,是我們自己的無知,唯有奧妙神秘因我們的知識而轉為平常時,又從而有望得到它們的深意。


土耳其的旗子上有一彎新月,這就對了。


耶穌的父親實實在在是羅馬人,這就對了。



爛去


人類的歷史,逐漸明了意向:


多情——無情。


往過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來看,一代比一代無情。多情可以多到沒際涯,無情則有限,無情而已。


可怕還在于無情而得意洋洋,蒙娜麗莎自從添配了威廉胡髭以后,就此顛之倒之,最近在紐約街頭捧賣報刊,而地車站上,大衛新任推銷員,放下投石器,抱起一只最新出品的電吉他。


當人們一發覺褻瀆神圣可以取樂取寵,就樂此寵此不疲了,不會感激從前的人創造了這么多可以供他們褻瀆的素材。


是故未來的人類會怎么樣,并非渺不可測,“無情”而已。


從多情而轉向無情就這樣轉了,從無情而轉向多情是……以單個的人來看,沒有從無情者變為多情者的,果子一爛,就此爛下去。





問誰


人文主義,它的深度,無不抵于悲觀主義;悲觀主義止步,繼而起舞,便是悲劇精神。


毋庸諱言,悲觀主義是知識的初極、知識的終極,誰不是憑借甘美的絕望,而過盡其自鑒自適的一生。


年輕的文士們,一個一個都很能談,談得亮亮的,陳列著不少東西——冰箱!這些人真如冰箱,拉開門,里面通明,關了,里面就黑暗。冷著。


我們最大的本領,不過是把弄糟了的事物,總算不惜工本地弄得差強人意了些——沒有一件事是從開始就弄得好好兒的。


也有人認為一切都可以化作乖覺的機器,或者更原始樸素些,把人群分類,像秤鈕、秤鉤、秤桿、秤錘那樣搭配起來,就行了。


這樣搭配起來的“秤”,用來秤什么呢?秤“幸福”。


就算秤幸福吧,秤幸福的“秤”,即是幸福嗎。


你問他,他問我,我問你啊。



筆挺


上帝造人是一個一個造的,手工技術水平極不穩定,正品少之又少,次品大堆大攤。


那時我還是行將成為次品的素材,沒有入眶的眼珠已能悄悄偷看——它時而彎腰,時而直背,時而腰背,忙是真的忙個不停。


前面的一個終于完工。上帝造我先造頭顱,在橢圓形上戳七個洞……眼珠捺入眼眶,眼瞼就像窗簾那樣拉下,什么都看不見。紅紅的。


來到人間已過了半個多世紀,才明白老上帝把我制作得這樣薄這樣軟這樣韌這樣統體微孔,為的是要來世上承受名叫“痛苦”的諸般感覺。


我一直無有對策,終于——不痛苦了!


老上帝顯然吃驚,伸過手來摸摸我的胸脯:


“就這樣?不痛苦了?”


我站得筆挺:


“就這樣,一點也不痛苦。”



摘自木心《瓊美卡隨想錄》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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