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正午-隋唐五代的另類歷史 不光榮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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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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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光榮的“革命”——“甘露之變”后的晚唐政治
  公元853年,唐文宗太和九年陰歷十一月壬戌(二十一日),百官同往常一樣,在紫宸殿朝服列班,等待文宗皇帝李昂上朝。未幾,文宗的玉輅緩緩而來。此種皇帝專用龍輿氣象莊嚴,左飾青龍,右飾白虎,金鳳展翅及虛文鳥獸圖形附于后板,正前方的軒敝,設有高高的青蓋,下方有黃里錦繡黃龍的塵障,朱輪密幅,前行時震聲隱隱,噪音很小。
  文宗坐殿,朝臣們等待金吾將軍像往常那樣趨前上報“左右廂內外平安”,按朝儀,走了這個過場后,大家就應該如約議事。不料,金吾將軍韓約沒有如常行事,反而高聲奏稱:“左金吾聽事房后石榴樹上,咋夜降下甘露,特向陛下稟報。”
  文宗皇帝故作欣喜狀,宰相也忙率百官齊齊拜舞,向皇帝稱賀。天降甘露,是國家大治、天下清平的瑞兆。文宗忙乘軟輿(肩扛便輦)往紫宸殿前面的含元殿升座,先下命宰相李訓等人驗看。
  過了好久,李訓才率朝臣回殿,奏稱:“臣與眾人驗之,是否真是甘露,還不敢下結論,望陛下遣使再驗”。
  文宗皇帝表演還算逼真,自言自語道:“真有這種事!”于是,他命掌管禁軍的左右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率眾宦官前往。
  仇士良等人踱進聽事房后庭,仰著腦袋觀瞧半天,見石榴樹上皆是根根干枝,一絲甘露皆無。再扭頭觀瞧作為陪同的韓約,數九寒天,這位金吾大將一腦門子熱汗,神色惶恐。
  仇士良還奇怪,問:“將軍您這是怎么了?”一陣北風起,聽事廳的門簾幕布隨風亂張,仇士良忽然發現廳里面擠滿了手執利兵、全副武裝的兵士。同時,大公公又聽見四下刀劍鏗鏘,甲聲叮當,軍靴雜亂踏地聲紛紛擾擾。
  仇士良等宦官頓感大事不妙,紛紛往庭院大門處奔跑。守門兵士不是很多,見太監們往外跑,便趕忙上前要關閉大門。仇士良公鴨嗓拼命一吼,還真管用,平素太監積日已久的威風終于在關鍵時刻又顯神通,趁門衛愣怔,太監們紛紛奪路而逃。
  宰相李訓在含元殿看見一大群宦官踩了蛇窩一樣飛奔上階,連忙高聲呼喚值班的金吾衛士:“有上殿護駕者,每人賞錢百緡!”
  眾太監腳快,兔子一樣已經奔至文宗御座前,有數人架起皇帝往軟輿上一放,抬起狂跑:“事情危急,請陛下還宮!”
  含元殿大門,已經從臺階處涌上數百金吾衛兵,登殿縱擊,追上落后未及跑入殿的宦官,劍捅刀砍,一下子殺掉十來人。
  殿內宦官畢竟對宮城道路了如指掌,他們用刀砍斷含元殿后面的木格欄,扛著文宗就往宣政門方向跑。眼看宦官們抱走了皇帝這塊“大招牌”,宰相李訓也急眼,抱住軟輿的木桿大呼小叫,力圖阻止。文宗李昂知事不諧,也大聲叱喝李訓。宦官郗志力大,當胸就給李訓一大拳,把這位宰相打得一個嘴啃泥。說時遲,那時快,宦官們簇擁著文宗皇帝逃入宣政殿,立刻把大門嚴嚴關死,外面兵將一時半時根本沖不進來。“宦官皆呼萬歲”。
  聽到宮殿內外殺聲、歡呼聲此起彼伏,含元殿內的朝官們都“駭愕散出。
  李訓見大勢已去,忙換身衣服,乘亂跑出京城。宰相王涯、賈竦 、舒元輿等人回到中書省,互相說:“我們先別走,皇帝肯定會在延英殿召我們議事”。兩省官吏也紛紛來見,詢問發生了什么變故。王涯等人確實也不知情,就先讓諸人回家,等待消息。
  不一會兒,只聽宣政殿方向宮門大開,太監細嗓“奉旨討賊”的高音很是瘆人,而后便是禁衛軍“殺賊殺賊”的叫殺聲,由遠而近,竟直朝中書省議事廳方向逼來……
  置易帝王掌中輕——中晚唐的宦官亂政
  唐文宗李昂即位之初,“勵精求治,去奢從儉”,頗有振作之風。他詔令放出多余宮女,縱出五坊蓄養的鷹犬玩物,裁減冗官,一反唐敬宗貪玩不視朝的惡習,天天臨朝聽政,很有英主之風。
  但是,文宗治下的唐朝,實際是一團亂攤子。外面環伺的藩鎮不講,京城之內,就有兩大禍結:一為亂政的宦官,二為內哄的黨爭。
  從唐玄宗始,宦官階位驟顯,人數膨脹。尤其是從高力士開始,皇帝賴之而安寢,宰相因之而得位,“肅宗在春宮(太子宮),呼為二兄。諸王公主,皆呼阿翁,駙馬輩呼為爺。”而且,勇力強悍的巨宦楊思勗竟也多次率兵出征,廣立功勛,封為虢國公,進位驃騎大將軍。由此,唐朝的太監掌軍已顯端倪,但當時他們并未真正在中央政府有把握兵權的跡象。安史之亂以后,玄宗逃竄蜀地,肅宗得以在靈武繼位,宦官李輔國有“襄贊”大功,地位貴顯,手中掌管唐廷一切兵符與軍號,統馭禁衛軍。代宗繼位后,竟稱這個沒老二的公公為“尚父”。日后,于代宗有擁立之功的程元程逐漸取代李輔國位置,基本在內廷是個“九千五百歲”――御林軍全是他的部屬。而后,大太監魚朝恩更是權傾一時,竟有“處置”京城以外重大軍事活動的全權,雖然名號是“觀軍容宣慰處置使”,實際上是奉天欽差,兵馬大元師,對于郭子儀、來瑱這樣的方面重將,想廢就廢,想殺就殺。特別是唐德宗遭遇涇原軍兵變后,曾為節度使的朱泚稱帝,皇帝再也不敢信任大臣重將,把中央直系軍隊神策軍和禁衛軍完全交由宦官指揮,并且不斷予以“制度化”,一直延續到唐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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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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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皇帝的思維模式其實很簡單:宦官畢竟是家奴,沒生殖能力,沒有子孫,再怎么樣也要狗仗人勢,依賴皇帝才能生存,不會奪國篡位。
  事情總是發展的。宦官之害,簡直磬竹難書。他們不僅掌握京城皇官的禁衛軍軍權,宦官們還被派至各處節度使那里以充“監軍使”,各地節度使在名義上都處于這些“政委”的控制下。當然,在那些真正擁眾割地一方的藩鎮,太監監軍只是充樣子,他們本人也很老實,收收禮,納納賄,吃吃喝喝,和當地節度使一般挺熱乎。他們深知,這些土皇帝連皇帝都不買帳,自己太驕橫說不定就要吃刀子。但在直接受唐廷管轄的方鎮或諸道軍中,宦官可就牛逼大了。如果主將打勝仗,監軍使們往往馳送捷報,攬軍功為已有;如果出戰失利,監軍們又會立即打小報告,歷數主將的“罪惡過失”。所以,宦官在軍中是有百害無一利。唐憲宗時兩次大捷,高崇文擒劉辟以及李愬擒吳元濟,恰恰是沒讓太監監軍,才最終能取得重大勝利。
  唐朝時,還特別“創造性”地委任宦官為樞密使和宣徽使,這樣,太監不僅內外有兵權,又在中央政府中掌有草詔宣制的權力,北司(宦官衙署)成為與宰相(又稱南司、南衙)爭權的重大政治力量。至此,兵政大權,宦官皆牢牢掌握,他們不僅能“口含王憲”嚇唬人,而且完全能詔由已出,甚至對于皇帝也是隨心所欲,想立就立,想廢就廢,想殺就殺,憲宗、敬宗、文宗最終皆死于太監之手,而且,肅宗之后,唐朝幾乎所有皇帝的繼位均由太監擁立(只有哀帝是唯一的例外,不過沒多久唐朝也亡了)。出乎先前唐帝“設計”意料之外,宦官雖自己不能當皇帝,但可以廢殺皇帝,作王朝真正的主人。而且,這些被閹割的不男不女的中性人往往變態、殘暴、貪財,不僅在京城強買強賣,恣意取索,在外面也廣占良田、巧取豪奪。白居易《賣炭翁》和《重賦詩》兩首詩,對于宦官橫暴的“宮市”以及重賦之下的貧苦人民處境有著形象、深刻的描述:
  賣炭翁,賣炭翁,
  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
  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
  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
  心憂炭賤愿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
  曉駕炭車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
  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
  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
  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余斤
  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
  系向牛頭沖炭直(《賣炭翁》)
  厚地植桑麻,所要濟生民。
  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
  身外充征賦,上以奉君親。
  國家定兩稅,本意在憂人。
  厥初防其淫,明赦內外臣:
  稅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
  奈何歲月久,貪吏得因循;
  浚我以求寵,斂索無冬春。
  織絹未成匹,剿絲未盈斤;
  里胥迫我納,不許暫逡巡。
  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
  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
  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
  悲端與寒氣,并入鼻中辛。
  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
  繒帛如山積,絲絮似云屯;
  號為羨馀物,隨月獻至尊。
  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
  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重賦》)
  大儒王夫之對唐朝宦官之弊有著極其深刻的認識:“宦者監軍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統禁兵于內而天子危……脅君自恣,乃至弒刃橫加,豈能無畏于四方之問罪乎?其(宦官)無所憚而血測宮廷居功定策者,實恃有在外監軍之使,深結將師而制其榮辱生死之命。”究其本源,則在于“唐之立國,家法不修,淫聲曼色,自太宗以來,漫焉進御而無防閑之教,故其禍為尤酷矣!”
  更可笑可嘆的是,大公公仇士良退休前,對這些沒老二的徒孫們還明示太監執政精意:“天子不可令閑,日以奢糜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此句太監“圣經”首義,被唐末僖宗以及明朝后期幾個青年皇帝時期的太監們發揮到極至。
  不僅宦官作威作福,唐朝中晚期,朝內大臣也不讓人省心,幾乎各個拉幫結派,嚴重違背圣人“君子群而不黨”的訓言,山頭主義嚴重,黨爭日趨白熱化。
  言起“牛李黨爭”,不僅僅是李德裕、牛僧儒兩人之間的“意氣”之爭,最早可追溯到公元808年(憲宗元和三年)的一次制舉策試。當時,舉人牛僧儒、李宗閔等人的卷子直言時弊,文筆清新,憲宗覽翻試卷,大喜過望,馬上指示中書省準備委任這些人作官。不料,時任宰相的李吉甫(李德裕之父)作梗,認為這些冒進輕躁的年青人背后主謀是自己官場對手裴垍、王涯等人,并到憲宗面前泣陳朝臣徇私、考試舞弊。
  畢竟當朝宰相言語份量重,牛僧儒、李宗閔等人不僅被黜落下第,還因老李一言而多年蹭蹬,委曲多年。從自開始,一至到唐宣宗,其間經歷六代皇帝,牛李黨爭父一代子一代,斗得你死我活,誰也不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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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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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略分類,李德裕一黨可作為門閥士族的代表方,牛僧孺一派可作為以進士為骨干的寒族地主的代表方。兩黨之間,君子小人相雜,但從總體上講,李黨君子多,牛黨小人眾,而且李德裕本人力主削奪藩鎮、抵擊吐蕃,功名赫赫。牛僧孺則因循守舊,粉飾太平,因私廢公。
  唐宣宗繼位后,深忌對自己全無擁戴之功的“李太尉”,把李德裕一貶再貶,一直貶到天涯海角的崖州(今海南瓊山)。牛李黨爭的終結點,似乎以牛黨的令狐綯等人作宰相成功而告終,但黨爭余害,綿延不絕。由于二黨相互糾緾,你死我活,正所謂“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無論是太監還是侫臣小人,只要想對朝臣打擊報復,均以“朋黨”為辭,冠以牛李徒眾,一一貶逐,“黨人”成為現成的“壞分子”標簽。
  正因牛李黨爭的水火不容,唐文宗繼位后才不得不矮子里拔大個,先以淺躁少謀的宋申錫為相,后又倚靠貪濁小人李訓、鄭注為腹心,一心想去除宦官,最終一無所成,自己反為玉食囚徒,面壁喟嘆。何者?“唐之諸臣,皆知有門戶而不知有天子者”。退而求其次,大臣們基本依靠不住,文宗皇帝病急亂投醫,把草包當純臣,最終一敗涂地。
  禁衛軍中尉大公公王守澄是弒憲宗主謀之一,由于推立穆宗有功,又知樞密事,權兼文武。文宗入統,王守澄依舊大權在握。“文宗以元和逆黨尚在,其黨大盛,心常憤惋”,于是,他找到翰林學士宋申錫密淡,宋學士力勸文宗除掉王守澄等人。終于找到“知音”,文宗大喜,很快就提升宋申錫為同平章事,擢用為宰相。
  宋申錫為了集聚誅除宦官的后備力量,就任用吏部侍郎王璠為京兆尹,向他講述皇帝的意旨。王璠首鼠之人,非剛決果斷之士,不知是他有意還是無意,很快就把宋申錫的想法泄漏出去,王守澄以及他的心腹謀士鄭注得悉此訊后,立刻組織反擊。
  說起這位王守澄的“智囊”鄭注,還應好好交待一番。此人小矮個子,高度近視,婁阿鼠一類人物,但有“金丹”之術,能治陽萎早泄腿腳痛,最早以高級游方郎中的身份在長安權貴豪門間小有時譽。但鄭注起身為官的“恩公”,竟然是大英雄李愬——雪夜襲蔡州擒吳元濟那位爺。都說小人之間心心相吸,但鄭注這么一個“保健醫生”卻“魅力”十足。元和十三年,李愬任襄陽節度使,鄭注前往投靠。不知怎的,吃了鄭注數粒大藥丸子,李愬感覺神輕體健,房中采戰功力上升了一個層次,“因厚遇之,署為節度衙推”,從此,鄭注便從一個“赤腳醫生”一變成為國家官員了。不久李愬移駐徐州,也把鄭注帶在身邊,并且讓他開始參決政事。
  鄭注“詭辯陰狡,善探人意旨”,哄得李愬十分開心,“然挾邪任數,專作威福,軍府患之”。當時,任徐州監軍使的公公王守澄聽從人說起過鄭注,“深惡之”,并專門去李愬那里要李將軍除掉這個惹起軍中公憤的“小人”。
  李愬回護鄭注,對王守澄說:“鄭注雖有些小毛病,實乃奇才。公公如不信,請您和他談談,如果再不滿意,把他外貶也不遲”。
  王公公老大不情愿,又不能不給李愬面子,勉強把鄭注喚來一見。“及延坐與語,(鄭注)機辯縱橫,盡中其意”。王守澄大喜,馬上把鄭注請入內室,“促滕投分,恨想見之晚”。估計鄭注一個江湖醫生,見多識廣,見人下菜碟,先為王公公談身體,再為王公公講國事,小人見小人,喜不自禁。
  轉天,王守澄見到李愬,翹兩個大拇指:“誠如公言,(鄭注)實奇士也!”從此,鄭注可以自由出處王守澄監軍府衙,并又被升為李愬的巡官,位于僚屬之尊。
  王守澄在穆宗時代做樞密使時,有了處理政事的大權,就更依賴鄭注這個“謀士”。鄭注“晝伏夜動,交通賄遺”,可見,日理萬機,至于通宵,“數年之后,達僚權臣,爭湊其門”,最后官階升至檢校庫部郎中并成為昭義節度副使(副省級官員)。
  聽說宋申錫四下活動要對宦官不利,王守澄著慌,忙招鄭注密議。煉丹調藥之余,鄭注最關心的就是朝廷政事。閉著小眼想半天,鄭注獻上一計:派位神策軍將上告皇帝,說宋申錫暗中欲擁立文宗之弟漳王李湊。這一招真是毒而有奇效。神策軍將豆盧著受王守澄、鄭注指使,跪在文宗面前,指稱:“十六宅(諸王之居所)宮市內監朱訓等人與宋申錫親吏王師文等人共謀不軌,他們說圣上您多病,太子年少,如果圣上不豫(死了),依次則應立漳王,所以他們密謀預先巴結漳王,并從漳王處領取一套衣物賜給宋申錫”。
  文宗心內一直很疑忌自己這位英敏賢德的六弟,大怒之下,派人鞠審。朱訓、王師文等人被屈打成招。京城內外大駭,紛紛傳言宰相與親王密謀想搞政變。王守澄在浴室把朱訓、王師文等人的承服狀子給文宗,并要派二百禁軍鐵騎直接去宋申錫家里屠害他整族人。幸虧另外有一個太監馬存亮在場,諫勸說:“謀反者惟宋申錫一人,何不召南司(宰相)會審。忽然大肆殺人,恐怕在京城引起駭亂”。“(王)守澄不能難,乃止”。
  廷審之中,在左常侍崔玄亮的固諫下,文宗“意稍解”,貶漳王李湊為巢縣公,貶宋申錫為開州司馬。沒過幾年,二人均郁郁死于貶所。其實,文宗只要認真派人推審,就肯定會知道上告宋申錫等人謀反的豆盧著是鄭注表兄弟,整個事件完全是王守澄、鄭注二人一手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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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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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唐文宗自毀臂膀,第一次謀誅宦官的努力不僅失敗,還貶放了自己的弟弟和大臣宋申錫。
  文宗太和七年(公元833年),鄭注又否極泰來,迎來他人生路上又一次“輝煌”。本來,對于鄭注這個人,文宗皇帝早有耳聞,知道他是王守澄的“大腦”,憎恨至極。由于貪污事發,鄭注被罷掉邠寧行軍司馬的官職,竄返京城。侍御史李款連上數十次奏章,彈劾鄭注“內通敕使、外結朝官、干竊化權”等等罪行,王守澄見勢不妙,就把鄭注藏在自己統管的右軍禁軍之中。
  左軍中尉韋元素公公也恨鄭注,左軍將領李弘楚就勸韋元素假裝召鄭注治病,把他騙入左軍內殺掉。韋元素應允。不料,鄭注見了韋公公,“蠖屈鼠伏,侫辭泉涌”,又是推拿又是獻仙方,使得殺心方熾的韋大公公“不覺執手款曲,諦聽忘倦,”臨別又賜與鄭注一大筆金銀財寶。
  李弘楚見此情況,憤然對韋元素說:“中尉您失今日之斷,必不免他日之禍!”
  不久,大臣王涯又在王守澄等人幫助下得為宰相,投桃報李,就壓下李款的彈章不報。同年底,文宗高血壓病情加劇,王守澄趁機薦鄭注入治。
  數粒大藥丸服下,估計里面有傳自西域的鎮痛麻藥,文宗感覺很爽,對鄭注全然改觀,立拜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
  這下鄭注可不得了,“起第善和里,通于永巷,長廊復壁。日聚京師輕薄子弟、方鎮將吏,以招權利。”同時,這位“老軍醫”又三天兩頭竄入太監掌領的禁軍,與王守澄密談,“語必移時,或通夕不寐。”
  其間,鄭注又一大“貢獻”,是把李訓介紹給了王守澄。“甘露之變”的兩大禍首,至此一一登場。
  李訓,原名李仲言,進士出身,其堂叔是先前的宰相李逢吉。由于深知此位侄子“陰險善計事”,老宰相很是喜愛李訓。當時,李逢吉想重新做宰相,李訓知道堂叔意思后,自告奮勇,不顧自己母喪未滿期,自稱和鄭注關系好,要替李逢吉去京城“活動”。李逢吉大喜,給李訓“金帛珍寶數百萬”,讓他以此送給鄭注當“好處費”。鄭注得財,當然大喜,馬上把李訓推薦給王守澄。
  李訓“形貌魁梧,神情灑落,辭敏智捷”,又是《周易》專家,王守澄對他也很有好感,立刻向本來就十分沉迷《周易》的唐文宗面推李訓。
  相見一淡,李訓美男子一個,風神俊逸,侃侃而言,精鶩八極,心游萬仞,唐文宗大悅。當時,李訓服孝期未滿,還一身孝服穿戴。為了方便出入,文宗便讓李訓自稱“王山人”,戎服入見,穿身軍裝進宮。
  太和八年,李訓服孝期滿,立即被文宗召入內殿,面賜緋魚袋,并任翰林侍講學士。“兩省諫官伏閣切諫,言(李)訓奸邪,海內聞知,不宜令侍宸扆,終不聽”。
  細究唐文宗本心,也屬深思熟慮:當年與宋申錫密謀去宦官,不僅未成功,自己差點引火上身。現在,他想通過與鄭注交往,穩住王守澄等人,進而提拔李訓,再作進一步打算。如此,宦官們覺得文宗這兩個“紅人”皆是“自己人”,不會生疑他們和文宗一起搞事。
  李訓一向“善揣人意”,知道文宗痛恨宦官,便趁講解《周易》的余暇,在文宗面前指斥太監擅政,言論縱橫,讓皇帝覺得此人真可托大下大事。鄭注也忙向皇帝靠拢,全然忘記昔日王守澄對他的“薦拔”之恩。“自是二人寵幸,言無不從”。太和九年,李訓遷禮部侍郎,同平章事,登廷入相。
  大權在手,李訓雷厲風行。為了向天下彰顯宰相氣度和“磊磊清操”,他首先派人速捕時為襄陽監軍的陳弘志,此人一直被認作是親手弒唐憲宗的首犯。李訓派人大張旗鼓押陳公公至青泥驛,又當眾杖殺之。此舉果真大快人心。
  內廷方面,王守澄還沒緩過神,一直以為李訓和鄭注是自己人,對二人沒有絲毫防備。
  趁王大公公不留神,李訓、鄭注合謀,擢右領軍將軍仇士良為左神策中尉,取代原先韋元素的位置。王守澄一直擠壓仇士良,現在忽然發現此人幾乎與自己比肩,心中不悅。未等王公公施出報復手段,李訓、鄭注又為唐文宗出主意,以王守澄為左、右神策軍觀軍容使,表面官升一階,實則奪其手中軍權,把他架空。
  王大公公正呆坐府中郁悶,文宗已遣中使李好古拿瓶毒藥來“賜”,喝不喝都要死,手中無兵無人的王大公公長嘆一聲,大罵李訓、鄭注忘恩負義,然后,淚如雨下,自己吞下這杯實際是他自己親自“配制”的毒酒,一命歸西。由于對自己也有“擁戴”之功,文宗并未“顯誅”,對外稱其病死,并贈“揚州大都督”。
  消息傳出,“人皆快(王)守澄之受侫而疾(李)訓、(鄭)注之陰狡”。
  李訓、鄭注這一對難兄難弟,殺掉王守澄后,都覺飄飄然。“及祿位俱大,勢不兩立”。李訓后來居上,“或在中書,或在翰林,天子事皆決于(李)訓;自中尉、樞密、禁衛諸將,見(李)訓皆震懾,迎拜叩首”。連宰相王涯也甘拜其下。權傾天下之際,李訓以接應為辭,使鄭注外派當官,把哥們外任為鳳翔節度使,并相約當年十一月內舉外發,盡誅宦官。其實,李訓本意是殺太監之后,順帶就把鄭注一勺燴掉。鄭注本來就是太監走狗,那時候殺起他來就太容易了。鄭注不知情,從前的“老軍醫”現在頓成一方諸侯,屁顛屁顛去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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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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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訓這個人,也真是個矛盾混合體。他本來就是緣太監而致位,最終又想幫文宗除太監。如此超升狂險怪異之士,卻能容裴度等德高有人望的重臣;杖殺謀遂太監,又以“朋黨”之名驅逐與自己相左朝士……說他無才無德,結論也太簡單。
  李訓緊鑼密鼓,以太府卿韓約為金吾街使,又以平日親信大理卿郭行余為邠寧節度使,以王璠為太原節度使(此人先前已壞過宋申錫的事情,不知李訓為何選中他),為十一月誅殺太監行動做足了軍事準備。
  其實,在李訓動手之前,還真有一次誅除宦官的絕妙機會——鄭注干事很用心,他到鳳翔任上,馬上精選強悍武士數百人,手持堅棒,懷揣利斧,作為自己的親兵衛隊。王守澄葬禮,要在白鹿原一帶的淳水附近舉行,鄭注密奏文宗皇帝,準備自己率衛隊假裝送葬,待眾太監齊至王守澄墓前舉哀時,給公公們來個一鍋端。最后時刻,李訓私心一閃念,對手下人講:“如果事成,大功全是鄭注一個人的,不如派郭行余和王璠各赴其鎮,招募壯士為部曲,與金吾兵士及臺府兵士一起動手,誅殺宦官,然后再把鄭注也做掉!”由此,失去了除掉宦官的最佳機會。
  再往下,就出現了本文開始那一幕。
  更可笑的是,李訓里里外外安排如此之久,關鍵時刻竟被太監把文宗皇帝搶到手里,擁有了至關緊要的“王牌”。
  作為外面接應的王璠、郭行余兩人,王璠“恐懼不能前”,但他手下從行的士兵應聲而入;郭行余依前約與李訓一起動手,可他手下的邠寧兵一大幫子在丹鳳門外都大眼瞪小眼,一個也沒有上前幫手。
  仇士良等太監控制文宗后,口稱敕旨,率禁衛軍從宣政門沖出,逢人就殺,并很快關閉諸宮門,把沒有跑掉的兩省官員和金吾兵將殺死六百多人,血流遍地,人頭亂滾。“諸司印及圖籍、帷幕、器皿俱盡。”接著,仇士良一邊安排監軍騎馬出城追趕,一命在城內大索,把宰相王涯逮捕。
  萬端拷掠之下,這位七十多歲老頭子只得自誣與李訓密謀要造反。
  王璠帶了幾百私兵逃回自己長興里私宅,不久神策軍將就帶兵尾隨而至。發現院墻厚堅,又有全副兵士把守,神策軍捕快還挺機靈,在大門外高呼:“王涯等人謀反,魚朝恩公公讓我們請您入朝,代王涯來做宰相!”王璠大喜,忙四開大門,趨出見之。神策軍立時把他團團圍住。“(王)璠知見紿,涕泣而行”。
  最后,王涯、王璠、羅立言、賈竦、舒元輿等人,皆一時被逮捕,最后于長安城內開闊地一起問斬,百官臨觀。
  王璠臨死,還埋怨王涯:“二十兄您自己造反,干嘛把我牽扯進來!”王涯抬起血肉橫糊的老臉:“五弟,你當京兆尹時,如果不把宋申錫的密議泄漏給王守澄,我們怎么會有今天之禍?”二人同為兩個王姓大宗,故皆以大排行稱呼對方。
  于是,刀光閃閃,人頭紛紛落地。“親屬無問親疏皆死,孩稚無疑,妻女不死者沒為官婢。”
  王涯之死,最倒霉的要屬當時碰巧在其家的兩個人:一是王涯遠房堂弟王沐,二是詩人盧仝。
  王沐乃一窮老書生,“家于江南,老且貧”,聽說王涯作宰相,騎驢千里而來,想弄個文案、筆抄之類的職位糊口。王涯勢利,老王沐在長安呆了兩年,才得一見。王宰相對這位老弟愛搭不理。王沐好歹湊足數兩銀子,求王涯一個家仆說好話,才得允“以微官相許”。這天,正在王涯家里等消息,趕上太監率軍人抄家,一起捆上,直送刑場,與王涯一同腰斬。
  另一個冤大頭是盧仝——寫“七碗茶”詩那位爺。這位詩人也是“老且貧”,事發前一天與幾個“詩人”到天涯家里“打秋風”,吃喝多了點,一爽之下,住在仆人房沒有離開,轉天就趕上大搜捕,也被一同綁上。盧仝不服氣,直嚷嚷,“我是山人!”過來個太監拈掌一個大嘴巴:“山人,山人,跑到宰相家來干嘛?一起謀反吧!”捆到刑場,也一刀咔嚓了。翩翩一只云中鶴,飛到宰相宅挨殺!
  李訓一路急逃,想奔鳳翔依附鄭注,半路就被人抓住,械送京城。快到長安時,怕自己入京后被太監凌辱、拷打,他對押送軍吏說:“抓到我肯定有錢有大官,我聽說城內禁兵到處抓我,你們押我進城,肯定禁兵會把我搶去邀功,不如現在殺了我,送我首級報功,最為穩妥!”幾個軍吏一聽,覺得李宰相主意很正,真體貼人,就一刀把李訓砍了,提著他腦袋入京。
  鄭注聽聞李訓事敗,忙趕回鳳翔住地,被監軍使張仲清誘殺,不僅一家人全被屠滅,親吏衛士也被殺一千多人。抄家之后,有司上報鄭注家里僅絹一項就有上百萬匹,“他物稱是”。“老軍醫”玩政治,積了這么多財貨,最終白搭。
  血雨腥風意悠悠——“甘露之變”后幾位詩人的反應
  聞知多名朝臣被誅,唐文宗悲不百勝,卻也無可奈何。如今,他基本完全處于太監控制之下。只能于深宮九重哀嘆悲凄。
  太監們驕狂至極,借機報私冤,在京城殺人無數。宦官田全操甚至揚言:“我入城,凡儒服者,無貴賤當盡殺之!”士民惶懼,人不聊生。最后,還是藩鎮之一的昭義節度使劉從諫(劉悟之子)上表,控訴宦官濫殺,大公公們才有所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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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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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露事變后,以太子賓客身份在東都洛陽閑居的白居易聞知長安的老同事們紛紛全族一起上法場,宰災樂禍地作詩: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
  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顯然,退居政治二線的白老頭一直胃火灼心,如今看見昔日熱火烹油的后來居上者們終于一命歸黃泉,難免賣弄自己早退先知的狡黠和明哲保身的智慧。
  很快,白居易又作《即事重題》,以顯示自己慘劇發生后他在洛陽的愜意和閑適:
  重裘暖帽寬氈履,小閣低窗深地爐。
  身穩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無?
  官場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竟使這個青年時代正直無私的才俊變成如此鄙陋、冷血的老政治動物,令人齒冷心寒。
  優游山林、暢飲低酌之間,白老頭在暖閣里天天摟著幾個未成年少女,放蕩老身子骨,一樹梨花壓海棠,“縱酒放歌聊自樂”。當然,幸災樂禍之余,也有后怕,也有驚悸,也有自己及時逃離京城政治旋渦的慶幸:
  今日看嵩洛,回頭嘆世間。榮華急如水,憂患大于山。
  見苦方知樂,經忙始愛閑。未聞籠中鳥,飛出肯飛還。
  ——《看嵩洛有嘆》
  看似達觀、瀟灑,實則勢利、貪安。
  在“意識形態”影響下,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后輯錄的白居易詩,大多是“憂國憂民”之作,其實只是老白詩中的“冰山一角”。而且,種種教科書、文學傳記書,言及白居易詩,必有兩則俗不可耐的大花邊:一為“老嫗能解”,二為“廣泛流傳至日本等國”――“老嫗能解”完全不能說明白居易的高明,就象今天的大詩人北島絕不會“夸口”說門口賣菜王大爺喜歡讀他的詩一樣;“廣泛流傳日本等國”也是個笑話,白詩淺俗,當日的倭國又是僻荒蠻地,會認字的最多也只有懂得白居易的水平。即使現在拿李賀任何一首詩去問日本的大學教授,也沒幾個人能究其深遠喻意。此外,就象今天美國大片和音樂能深入基里巴斯或基巴里斯類似的小地方一樣,白居易詩當時流入日本也根本不是擺上臺面的什么“光榮”。實際上,元稹、白居易的詩風是“淺俗淫靡”的“元和體”,后起之秀李商隱、杜牧等人對這種詩風痛心疾首,以“高絕”之詩風想滌洗“元和體”的俗薄和稚陋。
  同為官場元老,與白居易相比,裴度雖也浮沉避禍,但很少表露有幸災樂禍的味道。裴老頭以美酒破愁城,詩文之間,只是透露看似閑適的心境,并無隱藏不住的偷笑或者抑按不住的悲憤:
  飽食緩行新睡覺,一甌新茗侍兒煎。
  脫巾斜倚繩床坐,風送水聲來耳邊。
  ——《涼風亭睡覺》
  觀裴度在“甘露事變”后的詩文,明顯見出此公要比白居易厚道得多。
  老年人如此,相較之下,還是李商隱意氣風發。時年二十四歲的青年詩人在“甘露事變”發生后,馬上作《有感二首》,憤憤不平,感慨時局:
  其一
  九服歸元化,三靈葉睿圖。如何本初輩,自取屈牦誅。
  有甚當車泣,因勞下殿趨。何成奏云物,直是滅萑苻。
  證逮符書密,辭連性命俱。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
  鬼箓分朝部,軍烽照上都。敢云堪慟哭,未免怨洪爐。
  其二
  丹陛猶敷奏,彤庭欻戰爭。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
  御仗收前殿,兵徒劇背城。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
  古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
  誰瞑銜冤目,寧吞欲絕聲。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
  李商隱《有感二首》
  在《有感?其一》中,詩人前四句先贊文宗英明大略,以袁紹(袁本初)、何述等人漢殺誅除宦官之典,把李訓、鄭注比作“本初輩”,說他們用心不細,終于造成太臣們的被殺;“有甚”四句,以漢文帝與宦者同車,爰盎進諫一典指鄭、李本想助文宗清滅宦官,但“甘露之變”失敗,大臣反被賊人(萑苻)殺害;“證逮”四句,以身材魁悟的漢相王商比擬李訓,同西晉王衍不能辯認“胡雛”石勒一樣任用小人鄭注,最終牽連眾臣,一起被殺;最后四句,講天地之間,恐怖氣氛遍布,數百朝官頓入陰曹鬼錄。
  《有感·其二》,前四句描寫皇宮內流血殺人,如同戰場,又以東漢盧植、龐萌兩人作比,暗示文宗看人不準,沒有用賢臣除閹,反而任用李、鄭兩個人辦此大事;“御仗”四句,指事變不成功,曹孟德誅殺宦官親近的五色棒不僅未成威,反而把中興的希望也給阻絕了;“古有”四句,還是講鄭、李忽然行事,魯莽冒失;最后四句,哀嘆王涯等大臣糊里糊涂被殺,而近日宮內為皇帝慶壽用的音樂,都仍然襲用《咸池》、《六英》(喻指王涯選定的《云韶樂》)古樂),聞之令人生悲懷。
  李商隱的這首詩,現代人看來幾乎句句用典,隱晦非常,其實,在當時,稍有一點文化修養的人都可明鏡般看出詩中意旨,青年詩人的義憤和正義感,勃勃而發,可以說是那個黑暗時段最大膽的作品。萬馬齊暗之中,此詩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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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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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昭義節度使劉從諫兩次上表,對宰相王涯等人無罪被牽連殺戮表示義憤。聽聞此訊,李商隱又作《重有感》一詩:
  玉帳牙旗得上游,
  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
  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
  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
  早晚星關雪涕收?
  詩中前四句以東漢竇融比擬擁軍一方的劉從諫,鼓勵他應該挺身而出,為皇帝分憂,更應提軍而上,像東晉的陶侃調伐叛臣蘇峻一樣領軍前來,誅除宦官勢力。后四句,詩人悲憤寫道:皇帝如蛟龍失水遭受困厄,作為猛健臣子能不來分担主憂嗎?希望劉從諫立即行動,使死者、活人都能化解冤曲,清除盤踞宮禁的閹人,朝士百姓,肯定會拭淚歡舞。此詩盼望之意刻切,憤郁之情溢于紙上,彰顯了政治上還很不成熟的青年詩人一片拳拳救國報主之情。
  李商隱才子命乖,身逢亂世不說,又處于“牛李競爭”的夾縫中,一輩子蹭蹬蹇澀,衰到十足。從譜系方面講,他與李唐皇族同宗,但屬渺遠支系,自童年起就隨父輾轉奔波。文宗大和三年(公元829),李商隱巧遇伯樂:天平軍節度使令孤楚很欣賞詩人的才思,辟為幕僚。但是,大和七年詩人赴京應試落第,不得已又去華州做幕僚。開成二年(公元837年),令孤楚的兒子令孤綯出力不少,李商隱終于進士及第,時年二十六。轉年,李商隱應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辟,為其幕僚,并娶其女為妻——此舉成為他日后一生困頓的開端!王茂元在政治上屬于“李黨”,令孤父子屬于“牛黨”,李商隱此舉,被視為是“詭薄無行”的背叛舉動。后來,他在弘農縣尉任上又得罪上司,不得不掛官而去。唐武宗繼位后,“李黨”得勢,本來李商隱仁途出現重大轉機,但當年其母病逝,依禮要離職服喪。等到他終有機會回朝時,唐武宗崩,唐宣宗上臺,盡逐李黨,令孤綯為相,詩人自然處于極其狼狽的境地。無奈,他只能只身一人應李黨成員、時為桂管觀察使的鄭亞之邀,遠至桂林作幕僚,“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正是詩人當時悲憤蒼惶心態的寫照。在桂林的一年多,詩人生活基本風平浪靜。但鄭亞很快因事被貶,李商隱又失去依靠。回到長安后,走投無路的詩人只能厚著臉皮去見令孤綯,得補太常博士。好不容易得一微官,妻子又因病亡故。一擊又一擊,上天對才人真是太不公平。大中六年,心灰意冷的李商隱又赴梓州為人作幕僚,“刻意事佛”,心如死灰。六年之后,詩人含恨離世。
  “甘露之變”后,另一重要詩人杜牧也有感觸,但他的態度同李商隱完全相反。當時,一直輾轉在外的杜牧剛剛入京作監察御史,恰值李訓、鄭注氣勢熏天之際,杜牧對二人又反感又懼怕。很快,他的好友兼同事侍御史李甘被李訓外貶為封州司馬,更讓杜牧義憤難平。氣歸氣,恨歸恨,處于政治旋渦的杜牧已是官場不大不小的油子,當時沒有任何詩作表態。未幾,他又赴洛陽作官,逃過了“甘露事變”的血劫。假如他當時在朝,很可能在亂中被宦官殺掉。
  十多年后,在其《昔事文皇帝三十三韻》中,杜牧小聲諷譏了李訓和鄭注“狐威假白額,梟嘯得黃昏”對于閹黨,杜牧只字未敢提一家,連影射字眼也毫毛全無。
  杜牧與李商隱齊名,后世稱此二人為“小李杜”。杜牧一生,與李商隱一樣,也是顛沛流離,仕途乖蹇,原因也相同——陷入“牛李黨爭”的糾纏。
  杜牧家世顯赫。“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當年韋皇后九族被殺,由于杜家大族與之聯鄰而居,杜曲、韋曲挨在一起,“諸杜濫死非一”,杜家一族也被當作韋氏家庭,被兵士枉殺了不少。杜牧家族,在唐代就出過十一個宰相,其祖父杜佑,也曾三朝作相。但是,由于父親早死,杜牧的青少年時代經歷了“天上人間”的變故,“食野蒿藿,寒無夜燭”。貴家子弟,一朝淪落。但杜牧好學上進,一心求學,不僅文才好,他又苦讀兵書,準備經世濟用,一展才略。在《上周相公書》中,杜牧的文韜武略,淋漓盡致,展露無遺,絕對是將相之才。
  太和二年中舉后,杜牧只獲任校書郎。不甘心錄章摘句,詩人就入牛僧儒淮南節度幕府,一不小心,成了“牛黨”份子。在近十年的幕府生涯事,杜牧倒不象李商隱那樣窮愁落魄,反而是豪奢瀟灑,終日縱酒歡歌:“男兒所在即為家,百鎰黃金一朵花”,貴公子的深層習氣一曝無余。
  甘露之變,杜牧逃過一劫,后又于開成四年(公元839年)入京任左補闕,由于政治黑暗,詩人噤口落寞,還勸人“莫言名與利,名利是身仇”,稍有慷慨,也是風月的放達與往昔輕薄的回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唐文宗死后,李德裕為相,牛黨人士紛紛落馬,但杜牧未受太大沖擊,何者,李杜兩家是世交,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還曾為杜牧爺爺杜佑的僚屬,李德裕還辟杜牧弟弟杜剴為幕僚,二人又均是高門出身,自然關系不會很差。雖如此,由于杜牧和牛僧儒關系太近,李德裕會昌年間當權時并未重用這位奇才詩人。而且,杜牧由于曾得罪過李德裕好友李紳(當時也入朝為相),不久他就被外放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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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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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李紳不是別人,寫過著名的《憫農二首》: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念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同樣一個人,也是“司空見慣”典故的由來人。這位早年寫詩憂農的大官,晚年位至司空,盛排酒宴招待詩人劉禹錫,并在席間遣美貌歌女勸酒“三陪”,為此,劉禹錫感慨道:“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剌史腸”。
  可見,知識分子作文作詩是一碼事,人品和行事完全又是另一碼事。
  唐武宗繼位,李德裕立被竄逐,“李黨”失勢,“牛黨”紛紛回朝。杜牧很尷尬,由于“李黨”在位時沒怎么“迫害”他,“平反”名單中也就沒他份,而且,由于其弟是“李黨”,“牛黨”還把他放至更僻遠的睦州作剌吏。
  病急亂投醫,杜牧忙向時為宰相的白敏中上書,大肆吹捧“牛黨”,并惡毒攻擊李德裕,十分不厚道。白敏中沒什么反應,倒是有貴人出手相授,宰相周墀把他調回京城,任司勛員外郎。
  真正回朝又回政治中心,杜牧不久即大失所望,哀嘆自己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雖然后來他得為知制誥一官,清顯位重,但銳氣盡失,暮氣沉沉,不久即郁郁而終。一生沉淪,“半是悲哀半是愁”。
  再講一下文宗皇帝。
  “甘露之變”后,唐文宗完全失去權柄,受制于閹宦,“雖宴享音伎雜陳盈庭,未嘗解顏。閑居或徘徊眺望,或獨語嘆息”。
  一次,他在集思殿與當值學士周墀聊天,問:“朕與前代皇帝相比,可以和哪位相提并論呢?”
  周墀文臣,自然說“客氣話”,“陛下圣明,可比堯舜。”
  文宗苦笑。“朕怎敢與堯舜明主相比,我向愛卿詢問,只是想知道我與周赧帝、漢獻帝相比,強弱如何?”
  周墀聞言大驚,手中酒杯都掉在地下:“那兩個亡國之君,怎能與陛下相比!”
  文宗搖頭,嘆息道:“周赧帝、漢獻帝受制于諸侯、權臣,現在朕受制于家奴閹宦,以此言之,朕實不如二帝!”言畢,這位皇帝泣下沿襟,委屈得不行。
  公元839年,“甘露事變”四年之后,病中的唐文宗也被宦官毒死,時年三十三。
  當時得知文宗皇帝駕崩的消息,詩人李商隱有《詠史》一詩,傷悼文宗: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珍珠始是車!
  遠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此詩并非諷刺文宗奢侈,相反,詩人字里行間充滿惋惜之情。唐文宗一生節儉,又竭力用賢,只是“運去時窮”,誤用小人,事與愿違,最終被“家奴”藥死,含冤而逝。
  乘時運智也立功——李德裕的“會昌之政”
  唐文宗被宦官們下藥后,還未咽下最后一口氣,眾位公公兔子腳一樣飛奔,在仇士良、魚弘志等人率領下,帶兵入十六院,搶“擁立”之功,把文宗五弟穎王李瀍弄進宮去,立為皇太弟。
  文宗皇帝原來的本意,當然是立自己的侄子太子李成美。太監劉弘逸等人與穆宗的妃子楊賢妃關系不錯,也想擁立楊太妃的兒子安王李溶。
  深宮內殿,拼比的就是太監的實力,仇士良、魚弘志二人手中有禁衛兵,又能搶先一步,矯文宗遺詔,穎王李瀍便成了皇帝,是為唐武宗。
  唐武宗一繼位,在仇士良竄掇下,馬上賜死了自己的八弟安王李溶、侄子皇太子李成美小朋友(乃敬宗之子)以及安王的生母楊賢妃。仇士良等人也趁機挾怨報復,殺掉不少和唐文宗關系密切的樂工和太監。
  唐武宗雖襲位不正,此人卻是個有魄力的君王,在他身上,既有唐憲宗的英武,又有唐穆宗、唐敬宗的貪縱,是個英君與昏君的混合體,只不過,此人是英武占了其中的大半。
  武宗繼位后,以李德裕為相,言聽計從,君臣二人“會昌之政”,最大的功績有兩件:一是消滅回鶻殘余勢力,二是平滅劉昭義節度使劉稹叛亂。
  武宗繼位時,回鶻剛剛為黠戛斯(今吉爾吉斯族)打敗,除逃奔安西、吐蕃外,有不少余眾逃向唐朝邊境的天德軍附近,侵逼受降城(當時名西城),“請求”內附。諸部回鶻喘定,立王子烏希特勒為可汗,即烏介可汗。
  回鶻,就是回紇,憲宗元和四年時上表遣使改其國號為“回鶻”,意取如飛鶻一般“回旋輕捷”。
  回紇也是匈奴別種,北魏時號“鐵勒”,“依托高車,意屬突厥”(突厥之先乃“平涼雜胡”,原為柔然鍛奴部落)。隋末號為“特勒”。史載,回紇人“性兇忍,善騎射,貪婪尤甚,以寇抄為生(不是賣葡萄干偷錢包搶劫,是縱馬持刀公開搶略)”。唐初時,特勒改稱回紇。太宗貞觀年間唐軍大破頡利可汗,回紇酋長菩薩率五千騎兵助戰,很受褒獎。不久,又隨唐軍擊掩新主子薛延佗部落,“遂并其部曲,奄有其地。”太宗以回紇部為瀚海府,拜其酋長吐迷度為瀚海部督,懷化大將軍。對內,吐迷度已經自稱可汗,官號部署模仿突厥。后來,回紇上層發生亂倫殺主事件,諸部分亂,太宗便命他們歸屬西突厥。見老主子已衰落,回紇不肯。高宗時代,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賀魯反叛,唐軍進擊時收回紇五萬騎兵,一起大破西突厥,收復北庭之地。接著,回紇還隨唐兵平高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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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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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元年間,回紇漸強,一度還攻殺唐朝涼州都督。唐玄宗命郭知運等大將征討,回紇退保烏德健山。天寶初年,其酋長葉護頡利吐發遣使入朝,被封為奉義王,不久,唐朝又封其為懷仁可汗。
  安史亂后,回紇正式登上中國歷史扮演重要角色。唐肅宗在靈武稱帝,回紇遣太子葉護帶四千精騎入援,并幫助唐軍收復西京長安。助戰有功,回紇賊性大發,就想入城搶劫,被當時為廣平王的代宗勸止。“及收東京(洛陽),回紇遂入府庫掠財帛,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而止。(所掠)財物不可勝記。”
  乾元元年,肅宗以親生女兒寧國公主下嫁毗伽可汗。臨行,父女對泣,公主說:“國家事重,死且無恨!”
  唐朝宗室漢中王李瑀送親至回紇,毗伽可汗胡帽穿赭黃袍于帳中倨坐,盛陳儀衛,先讓李瑀立于帳外。然后,他問:“王爺您是天可汗(皇帝)的什么親戚?”李瑀答:“天子堂弟。”可汗又問:“站在您上位的是什么人?”李瑀答:“中使雷盧俊。”
  可汗不爽,說:“中使是奴仆閹人,怎能站在王爺上位。”
  太監一聽,嚇得差點尿褲,“跳身向下立定。”
  正式見禮時,李瑀“不拜而立”。
  毗伽可汗不悅:“我也是一方國主,你為何不拜禮我?”李瑀不卑不亢:“大唐天子以可汗有功于國,嫁親生女兒給可汗您。從前中國與外蕃和親,名為公主,實為宗室女。寧國公主,天子親女,才貌雙全,運行萬里來下嫁。依禮可汗您是唐天子女婿,怎能高坐臥榻上受詔命呢?”
  毗伽可汗終于立身而起,恭受詔命。
  不幸的是,轉年四月,毗伽可汗就病死,當時他的長子葉護已經因事被殺,次子得立,為登里可汗。登里可汗及一班回紇貴族想以寧國公主殉葬,公主不從,說:“依我們中國禮法,夫君死,持喪三年。回紇娶天朝子女,須依中國法。如依回紇禮法,何必我迢迢萬里來結婚!”登里可汗不敢違迫,但寧國公主也依回紇禮,“嫠面大哭”,并在喪后黯然歸國。金枝玉葉,絕色紅顏,本想與老可汗生出個小可汗鞏固唐朝和回紇的關系,如今一切皆成泡影,沾了一身羊膻不說,玉貌還因喪禮劃了幾刀,毀容而歸。
  代宗繼位后,回紇又在唐朝叛將仆固懷恩誘引下,傾國而來,連諸虜二十余萬,與吐蕃進逼涇州。幸虧老將郭子儀單身匹,叱責回紇背恩忘德,最終勸說這些豺狼反擊吐蕃。代宗大歷年間,回紇使臣在京城數百上千人,好吃好喝好銀兩好房子不說,還常常擅出市肆,掠人財物,搶人子女。如果有唐朝官員對他們加以禁止,這幫強賊竟敢武裝上馬,進攻皇家宮府,并入獄劫囚,為害甚烈。
  但是,回紇人還是怕硬茬。大將辛云京守太原,回紇連并州、代州的邊境也不敢去騷擾。
  回紇兵幫了唐朝幾次小忙,索求無厭,以賣馬為名,從頭到尾勒索唐朝財帛金寶無數。唐朝每年都“欠”回紇馬價,越欠越多,不僅每年白送對方數萬匹絹,日常支出的馬價也要二、三十萬匹絹,對國內造成沉重負担。而且,回紇人還殺害許多漢人,要東西不給就搶。同時,回紇又阻絕北庭、安西到唐朝進貢的使臣,截搶財物。
  憲宗時,為抵御吐蕃,唐朝又遣太和公主出降回紇和親。公主萬里迢迢,進入氈帳換上胡服,拜見回紇可汗,“可汗坐而視”,全無從前拜禮的規矩。唐朝送行使者回國前,公主送宴,“留連嚎啼者竟曰”,玉貌朱顏,凋零黃沙。
  等到唐文宗時代,回紇內哄,被黠戛斯打得大敗星散。此時,太和公主仍活著,被黠戛斯俘獲。黠戛斯自稱是漢朝李陵之后,特別是他們當中有“黑瞳”的,肯定是李將軍苗裔,所以,如果現在見到吉爾吉斯人,如果有黑眼珠的,說不定就是那位傳奇人物李陵的后人。由于自認與李唐皇族同姓(李唐自稱是李廣之后),黠戛斯派使臣保護太和公主還唐朝,中途被回紇的烏介可汗所劫,盡殺使臣,以太和公主作為人質,向唐廷索要天德城為根據地。
  唐武宗初即位,即遇如此棘手問題。天德軍監軍田牟想立功,上奏要求引連沙陀等部擊逐回鶻。
  李德裕很審慎,作為泱泱大朝宰相,他建議:“回鶻有功于唐,窮無所歸,可賜其糧食,觀其所為。”最主要的,是因為當時唐朝天德守軍才一千多人,李德裕怕擊寇不利反被劫奪。于是,唐朝先賜予回鶻二萬斛谷糧。
  烏介可汗雖是敗亡之余得立的可汗,陰險兇狠,并吞諸部,很快又擁有十余萬眾。
  會昌二年,又有回鶻部落進襲幽州時被盧龍節度使張仲武擊敗,未死的三萬多人向幽山的唐朝守將歸降,其首領數位被賜以國姓,有李思忠、李思貞、李思恩等人。
  烏介可汗在天德軍、振武軍之間往來剽掠,搶奪漢人、羌人的財物。唐廷多次詔喻,讓回鶻軍眾退還漠南。烏介可汗不僅不聽,反而率軍突入大同川,驅掠數萬牛馬,一路燒殺搶掠,直逼云州城門(古平城)。于是,忍無可忍之下,唐廷下詔發陳州等五州兵屯備太原,并命振武、天德兩軍待轉年春天到時合軍驅逐回鶻。
  由于唐庭指揮有方,劉沔、張仲武、李思忠等人各得其用。這些將領又嚴命奚族和契丹各族斬殺先前回鶻強盛時派駐的監使,削弱回鶻的外援和供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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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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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昌三年(公元843年)春,回鶻烏介可汗率兵侵逼振武軍,劉沔遣豐州刺史石雄與沙陀、黨項兵合軍,準備先發制人出擊回鶻。
  石雄至振武城,遠望烏介可汗大兵還未齊結,又見有氈車數乘,出入其間的皆衣朱碧,很像唐人服色。派出間諜偵探,才知是太和公主營帳。于是,石雄派人密報公主:“現將迎公主歸國,突戰之時,請駐車勿動。”當夜,石雄率兵從城下鑿洞潛出,直擊烏介可汗主帳。大驚之下,烏介跳上馬就跑,盡棄輜重,余眾也趁亂哄逃,石雄派人連夜追擊,在殺胡山(黑山)大敗回鶻殘兵,烏介可汗只與數百騎逃走。輾轉辛苦多年,太和公主這位皇姑終于得返長安。
  此次奇襲戰,唐軍斬首一萬多,俘兩萬多帳數萬回鶻余眾。為了斬草除根,李德裕還親自為武宗起草詔書,賜黠戛斯可汗,稱:“回鶻凌虐諸蕃,可汗能復仇雪怨,茂功壯節,近古無儔。今回鶻殘兵不滿千人,散投山谷,可汗即與之為怨,須盡夷滅,倘留余燼,必生后患!”黠戛斯可汗見唐朝冊封自己,又稱親族又賜金寶,更加賣力地四處剿殺回紇殘兵。
  不久,本來已經向唐軍投降的三千多回鶻人及四十多酋長在被遣散時,大呼不從,在滹沱河扎營不走,皆被劉沔派兵包圍,殺個一干二凈。雖然烏介可汗本人在三年后才被部下所殺,但至此回鶻已經衰散四迸,再也不成氣候。可笑的是,如今“東突”分子自稱為“大突厥”的一部分,殊不知,二族源屬不同,且還在古代世為仇敵,惟一的聯系是文字、語言相近,別的方面根本是生拉硬扯。
  會昌三年夏天,昭義節度使劉從諫病死,臨終,他以弟弟劉從素之子劉稹為已子,囑其妻裴氏要保全藩鎮。劉從諫一直因“甘露之變”上表索殺仇士良等人,與唐廷不睦,怕自己死后朝廷秋后算帳。因此,劉從諫死后,劉稹自稱留后。
  消息傳來,武宗皇帝令群臣廷議,多數人認為回鶻余敵未滅,再興兵討伐澤潞,軍力耗費不起,應該下詔讓劉稹代理節度使。
  李德裕力排眾議,認為:“澤潞藩鎮與河朔藩鎮不同,地處心腹要地,一直為朝廷平亂滅害,敬宗時沒有遠見,允許劉悟死后讓其子劉從諫承襲。假如劉稹又能父死子襲造成既成事實,四方藩鎮有樣學樣,天子威令肯定無人稟遵!”
  武宗皇帝沉吟,問李德裕是否有把握平滅劉稹。
  李德裕知道武宗憂慮主因在于河朔藩鎮對劉稹的聲援,便開導說:“現在應派遣重臣去鎮冀王元逵和魏博何弘敬兩處藩鎮曉以利害,告訴他們河朔藩鎮的父死子襲已成定例,但對澤潞藩鎮朝廷絕不會放任。同時,詔命兩鎮出兵,事平之后,不僅有重賞,還能彰顯尊榮朝廷的忠心。”于是,李德裕代唐武宗草詔,詞語直率、懇切,“王(元逵)、(何)弘敬得詔,悚息聽命。”
  同時,唐廷宣布削奪劉從諫、劉稹的官爵,并以王元逵為澤潞北面招討使,何弘敬為南面招討使,與河東節度使劉沔、忠武節度使王茂元一起攻討劉稹,并嚴令諸道不許接受劉稹投降。同時,唐武宗又遣宗室、御史中丞李回宣慰河北三鎮,何弘敬、王元逵、張仲武三人皆戎服郊迎,站立于道左恭侯,“不敢令人控馬,讓制使先行”。李回也挺能干,“明辯有膽氣,三鎮無不奉詔”。
  不久,見何弘敬出兵遲緩,李德裕就勸武宗詔命忠武軍王茂元向魏博方向移動。見朝廷軍隊向自己地盤滲透,何弘敬大驚,怕引起內部軍變,蒼惶出師,進逼劉稹,并上表討好朝廷說自己已經渡過漳水,直殺磁州。很快,魏博軍攻拔肥鄉和平恩兩縣,與劉稹真正撕破臉皮。
  為了使戰事更加順利,唐廷又在關鍵時刻撤換文官出身不大懂打仗又有病在身的王茂元,以王宰代領其職。
  其間,曾大敗官軍的劉稹軍將薛茂卿因不獲升遷產生怨恨,暗中投降王宰,并約唐軍里應外合進攻澤州。王宰不敢相信對方是真投降,錯失一次絕好機會。劉稹知道消息后,把薛茂卿騙至潞州,整族殺個干凈。
  因虧欠軍餉,屬于河東軍鎮的太原發生兵變,唐廷陷入兩難境地。
  猶豫之際,又是李德裕為武宗皇帝分析形勢,指出太原叛兵人數少,兵變不久就會平定;劉稹本來要支持不住,萬不可給機會讓他絕處逢生,自損朝廷威命。果然,河東軍鎮戌守榆社的將士聽聞朝廷要命令其他藩鎮的軍隊去太平討滅叛軍,很怕這些“客軍”趁機會屠殺自己在太原城內的親屬,便自告奮勇,擁監軍呂義忠返軍回城,攻入太原,盡殺叛亂的兵卒。不用唐廷出兵出餉,太原兵變就如此輕易得以解決。
  枝節問題得以解決,唐軍諸路軍兵專心討戰劉稹。劉稹心腹大將高文端又向唐軍投降,盡言賊中虛實,并出了一個又一個“好主意“,拿下不少澤潞地盤,步步逼近劉稹。很快,澤潞邢州有“夜飛”之稱的精銳守軍因主將貪殘,軍士嘩變,殺掉主將向王元逵投降;洺州守將王釗向何弘敬投降;磁州、堯山兩處賊將也向唐軍投降。
  李德裕得報后,對武宗說:“昭義軍的根本盡在山東,現在磁、邢、洺三州降服,其老巢上黨很快就會有變故發生。”
  為了防止魏博、鎮冀兩個藩鎮把三州當成自己地盤,李德裕又勸武宗立刻詔任山南東道節度使盧弘兼任昭義節度使,“乘驛赴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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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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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潞州賊兵賊將聽聞山東三州皆降,大懼失色。一直給劉稹出壞主意搞割據的郭誼、王協等人便想“殺劉稹以自贖。”
  劉稹本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伙子,原先為他謀劃抵拒朝廷的郭誼現在掉回頭算計他,自然是容易之事。劉稹有個遠房堂兄劉匤周兼任軍中押牙使,即是軍府護衛軍主將。郭誼知道有這個人在守大院不好下手,便勸劉稹說:“劉匤周在牙院暴橫,諸將不敢言事,山東之失,實由此人。如果把他罷職,諸將肯定會獻計獻策,對軍中有利。”
  劉稹聽話。他叫來這位堂兄,讓他自己“稱疾不入”。劉匤周固諫,劉稹不聽。劉匤周長嘆:“有我在院中,諸將不敢有異圖。我交出護軍,劉家宗族滅亡不遠了。”
  弄走了劉匤周,郭誼又派自己人董可武去勸劉稹向朝廷投降。
  劉稹大驚,“現城中還有五萬勁卒,干嗎不戰而降?”
  董可武說:“您現在束身歸朝,最小也會弄個大州的刺史當當;可任郭誼為留后,等您的新任命一下來,我們再奉太夫人以及您宗族和所積金帛遷居東都洛陽享福。”
  劉稹傻不拉幾,以為此事可行,就入后廳與母親裴氏商議。裴氏嘆息道:“歸朝誠為好事,但恨已晚。以后諸事,汝自圖之!”
  劉稹不動大腦,白衣出門,以裴氏的名義任郭誼為都知兵馬使。王協引領諸將在議事廳列隊,見證了軍權交接儀式。
  交出印信后,劉稹入后宅,收拾行裝財物。劉稹惟一的“忠臣”宅內兵馬使李士貴聽說此事大怒,忙率數千護兵進攻郭誼。郭誼從牙署院墻探出頭,大叫:“大家何不入劉宅自取財物,奈何與李士貴同死!”一句話還真管用,眾軍士掉轉刀槍,反而把李士貴殺掉。
  郭誼連夜部署,該賞的賞,該關的關,很有統領風采。
  轉天一大早,郭誼又讓董可武把劉稹騙入別院,參加“告別酒會”,酒酣耳熱之際,幾個人中有兩人牽住劉稹的手,一個人從背后一刀剁下這個“大賞物”。然后,他們派軍兵把劉稹的宗族(包括劉匤周在內),殺得一個不剩,嬰兒不免。同時,又殺平素與劉氏父子關系不錯的軍將、幕僚十二家,“凡軍中有小嫌者,(郭)誼日有所誅,流血成泥”。
  接到劉稹的首級和郭誼的降書,武宗召李德裕等朝臣議事。言及如何處理郭誼的問題,李德裕表示:“劉稹貪愚孺子,阻兵拒命,郭誼皆為主謀;待至勢孤力屈,郭誼又殺劉稹以求賞。此人不誅,何以懲惡揚善!宜及諸軍在境,逮捕郭誼等人。”武宗也點頭:“朕意亦以為然。”
  郭誼諸人沒有等到“旌節”,卻被唐軍捆上押入長安,皆當眾斬首。比起當年為吳元濟出壞主意的淮西軍將董重質,郭誼真是同人不同命。因此,歷史大家司馬光對憲宗和武宗的作法皆不以為然:“賞奸,非義也;殺降,非信也。失義與信,何以為國!”無論怎樣,唐武宗、李德裕君臣協力,竟也能“以賊攻賊”,借用藩鎮軍隊,平滅了劉稹。
  滅回鶻殘兵,定澤潞藩鎮,唐武宗確實可當得起一個“武”字。
  矯枉過正行“滅佛”――武宗君臣興道毀佛始末
  中國歷史上曾大規模鏟除佛教的“三武一宗”四個皇帝,即是指“三武”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那一個“宗”是指周世宗柴榮。
  唐武宗、李德裕君臣“滅佛”,詔書上的動機看上去很冠冕堂皇,且不無道理:
  朕聞三代已前,未嘗言佛,漢魏之后,像教浸興。是由季時,傳此異俗,因緣染習,蔓衍滋多。以至于蠹耗國風而漸不覺。誘惑人意,而眾益迷。洎于九州山原,兩京關,僧徒日廣,佛寺日崇。勞人力于土木之功,奪人利于金寶之飾,遺君親于師資之際,違配偶于戒律之間。壞法害人,無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婦不蠶,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云構藻飾,僭擬宮居。晉、宋、齊、梁,物力凋瘵,風俗澆詐,莫不由是而致也。況我高祖、太宗,以武定禍亂,以文理華夏,執此二柄,足以經邦,豈可以區區西方之教,與我抗衡哉!貞觀、開元,亦嘗厘革,剷除不盡,流衍轉滋。朕博覽前言,旁求輿議,弊之可革,斷在不疑。而中外誠臣,協予至意,條疏至當,宜在必行。懲千古之蠹源,成百王之典法,濟人利眾,予何讓焉。…….
  詔令一下,全國拆毀佛寺四千六百多所,僧尼還俗二十六萬多人以及寺奴十五萬多人,皆收充兩稅戶,并從昔日寺院手中收回膏腴良田數千萬頃,充為公田。
  究唐武宗“滅佛”之由,動機并非像詔書所稱那么高尚。武宗皇帝本人與李德裕皆崇信道教。特別是為武宗“煉丹”的道士趙歸真等人,日夜勸說武宗毀佛。武宗皇帝天天登上宮中一百五十尺高的“登仙臺”,總想一下子飛升得道,結果當然啥事也沒發生。道士趙歸真趁機就說:“現在國中道教和釋教并行,我總是看到黑氣沖天,阻礙圣上成仙……”這句話最管用,武宗皇帝成仙心切,馬上諭旨下發。歷朝歷代,一門宗教再強盛,其實皆是為了統治者服務,不可能凌駕于皇帝之上。如果“老板”怒了,拍案一喝,作為帝王權杖裝飾的宗教只有挨宰的份兒。此外,同行是冤家,毀了佛,自然就肥了道。拆毀無數佛寺,同時又興建無數道觀,一出一進,仍舊浪費無數。為此,大儒王夫之就慨言:“豈可以舉千年之積害,一旦去之而消滅無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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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榮的“革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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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佛教當時不僅與士大夫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內廷握有重權的太監們大多也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從高力士開始,魚朝恩、李憲誠、吐突承璀、楊思勖、李輔國、仇士良等等有權大太監,無一不信佛(當然,這也和太監多充任“功德使”有關,本身他們自己就掌管“宗教事務”)。宦官信佛,主要是佛教宣揚因果報應,眾生平等。這讓沒有男根的公公們很迷崇。以為此生大灑金錢拜佛,來世即可變為正常男子并深享榮華富貴。反觀道教,在宮廷中總是教唆皇帝修身養性,健體調生,這對宦官們沒有任何吸引力――大力丸吃的再多,也沒有地方可使。而且,道教傳說中的眾神等級森然,儼然是世俗的翻版,皇帝仍是皇帝,太監仍是太監,即使升仙上天,仍舊是沒老二伺侯人的奴才。由此,太監們對與他們爭寵的道士心中憎恨,武宗滅佛,實際上也加劇了禁庭內的暗斗。
  會昌五年(公元845年)秋天,由于吃進不少道士奉獻的“金丹”,武宗皇帝的身體一天差似一天,不僅上朝次數急劇減少,連出外打獵游玩也罕見武宗身影。武宗如此不舒服,道士們還進賀,說:“陛下如今體內小恙,是仙丹產生了功效,正在換骨過程中,不久即可成為萬歲仙體。”為了能使御名更符合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武宗皇帝改名為李炎,即取火能生土之意。“土”未生成,不久武宗皇帝倒是入了土。
  “金丹”皆是劇毒礦物質結晶而成,人的肉體根本無法承受。會昌六年四月,唐武宗終于因服“仙丹”而駕崩,終年才三十三歲。武宗皇帝的死亡,以及滅佛的“三武一宗”的另外三個皇帝死亡,皆被某些釋教信徒稱為“報應”,似乎是得罪了佛祖什么的才到地獄報到。其實,這些鬼話完全是“不厚道”的詛咒謾罵。佛教大慈大悲的金身,都在這些市井話語中露出其剝蝕的華麗莊嚴。
  紛亂之余,又是居于禁中統領禁衛軍的宦官們為搶擁戴之功,矯詔迎立憲宗第十三子光王李忱“皇太叔”為帝,是為唐宣宗。
  唐宣宗即位時,時年已經三十七歲。此人“外晦而內朗,嚴重寡言”,小時候在皇族中有大傻子之稱。文宗、武宗兄弟在十六宅王爺府第宴飲時,常常故意逗他說話,以惹大家歡笑,雖然“光叔”、“光叔”一口一口地叫,實際上是拿這位光王當成茶余飯后的笑話。尤其是唐武宗,有事沒事就踹這位“光叔”一腳、搧他一耳光或遣宦者逗這位王爺玩耍找樂。
  “光叔”當了皇上,頓露“猙獰”面目,他先仗殺道士趙歸真等數人,又下詔恢復天下佛寺。為報父皇憲宗被殺之仇,宣宗又派人毒死了郭太后。經歷了憲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的老婦人,竟不得善終。
  一朝天子一朝臣,唐宣憲又大肆起用“牛黨”,把李德裕一貶再貶,東都、湖洲、崖州,最終把這位會昌功臣貶死在“天涯海角”。
  剛貶潮洲時,李德裕還作《謫嶺南道中作》一詩:
  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
  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
  不堪腸斷思鄉處,紅槿花中越鳥啼。
  此詩情景交融,思鄉深切,但仍強作寬解。很快,嚴貶詔令又下,老宰相不得不舉家上路,被押往崖州安置。慘傷之余,李德裕作《登崖州城作》一詩,絕望之意,表露無遺: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青山果留人在此。李德裕不久后就病死在這地老天荒之地,其年幼二子也因水土不服相繼病死。定澤潞、卻回紇的一代名臣,下場竟如此淒涼不堪,著實讓人感慨不已,所謂“功成北闕,骨在南溟”,悲夫!
  唐宣宗李忱雖然剛忍冷酷,為政卻很清明。在他在位的十三年間,不僅善于納諫,知人善任,抑制宦官,而且因張議潮來歸之機,一舉收復沙州(甘肅敦煌)、瓜州(今甘肅安西)、伊州(今新疆哈密)、西州(今新疆吐魯番)等數州,重新獲得了河西走廊的控制權,號稱“大中之治”,唐宣宗本人也贏得了“小太宗”的美譽。
  但是,唐宣宗時代的統治“小昭而大聾,官欺而民敝,智撅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興不可制。”(王夫之)所以,唐帝國的這段瞬間輝煌恰似迴光反照,很快就走到了彌留欲死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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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毅 2013-08-20 13: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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