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聽命于語言和天性的引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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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詩人的對立面并非假詩人,詩人的存在,本身即包含著一個純粹的程度的問題,而這一純粹的程度,又可以理解為一個詩人的完成度。就宇向來說,她并沒有淹沒在新世紀頭幾年的詩歌風潮或格調中,簡直是一個奇跡:彼時詩歌風潮仍然深陷于民間和知識分子兩派紛爭的泥潭,甚至對二元對立的消解也消解著第三種寫作的意義:這第三種寫作就是新世紀寫作。宇向個人的第三種寫作,并不能縮減為女性寫作,雖然她是一位"民間的知識分子"而且是"民間的女知識分子",但詩人的本義卻在于超越這些限制。宇向,聽命于語言和天性的引領,竭力避開或沖破了場域的限制。作為詩人,她愈來愈接近純粹,提高了自己體內孵育的珍珠詩人的完成度。在她新近出版的詩集《向他們涌來》中,尤為展現了以下特點。


一、說話的詩人


口語是敘事的自然聲調;這一點,民間詩人和知識分子詩人無意都會承認,向往在書頁里能夠對人開口說話;詩人產生于人類的寂寞。一個人在夢中說的話,不可能是書面語,除非是在夢中引用:對于現代詩人來說,口語之于書面語,猶如白話之于文言。詩人要么強調自己說話的聲音,要么隱藏自己的聲音,甚至假借別人的聲音說話。宇向不同于其他詩人的地方在于,她的聲調,她說話的語氣主宰了她的詩歌。在她的詩歌中,語氣的地位超過了語義,聲音的地位超過了形象或曰意象。在極端的情況下,一個天氣預報員的聲音凸顯了出來,這個聲音甚至成為了意義本身:"各位觀眾,大家好!/現在向您播報今夜和/明天的天氣狀況:/…………/今天的天氣預報播送完了,/謝謝收看"(《8月17日天氣預報》),內容被編織進語流或氣流之中,而僅剩的人類語言的意義,也不過構成了空氣分子的流動:"請大家上網時注意東經40,/北緯117.9的逆向時速,/一定避開后現代女權思潮。"又隱含著對語言和思想--哪怕它們是陰性的--的不信任。這也讓人想起多多的詩句:"在這樣一種天氣里來自天氣的任何意義都沒有"。


宇向兩首詩里差別不大的兩行詩:"我有一扇門,用于提示/當心!"(《我的房子》),"我有一扇門,上面寫著:/當心!……"(《2002,我有》),"用于提示"和"上面寫著"的置換可以表明:寫,對于宇向,就是說。于是我們看到,她的詩里,四處氤氳了語氣的回山轉海、回腸蕩氣甚至回生起死。她說話的聲調留在她全部的詩里,只要讀一讀她的詩就知道了。


二、排比的失重


因為要在詩中說心里話,以聲調/語氣氤氳/敷衍為詩,宇向的詩本質上是短句,她似乎要將生命濃縮為一個短句,"一個人死了/那是我的溫度在慢慢消失"(《慢慢消失》),"我在哀悼。別打擾我"(《我的詩》),有時也會主謂賓俱全,"如果--/我就不會厭倦你/我就贊美你、期待你"(《老情人》)因為對象容易淪為自我的鏡像,"鏡子中的那個人比我痛苦/她為與我一模一樣而痛苦/為不能成為我而痛苦"(《痛苦的人》),這讓宇向的一些短詩成為對同一性的反諷和感傷;只有反諷才能拯救感傷;因而宇向的決絕也可以說彌補了她自己的缺點。而宇向的長句呢,只能說是短句的集合。


宇向詩歌的復雜性不在于營造一個句子,而在于句子與句子之間遞進、轉折甚至逆轉的關系,她的詩是一系列排比,似乎她憋足了氣,絮絮叨叨,終于爽利痛快地說出了一句至理名言。《她們》羅列了一系列女性的生活,她最終錯失了她們,這樣的排比平淡無奇。《陽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在數列了一系列需要它的地方之后說:"陽光從來不照在不需要它的地方/陽光照在我身上/有時它不照在我身上",這樣的排比暗示著--操縱排比的--主體的匱乏、例外和無奈,可以說呈現了排比修辭法的失重狀態--試與郭沫若或郭小川這些強勢的男性詩人的詩的排比相比--仿佛操縱排比的宇向也突然感到了意外,失去了說話的氣勢。《給今夜寫詩的人》中的排比似乎想說詩人仍然是世界的傷口抑或中心,《兩首詩》中對水晶棺與汶川地震中的教學樓的對比則觸目驚心。《上帝造人》臚列了上帝所造的三種人:"上帝當然要先造一些人上人/以免人類迷失方向/…………/之后上帝造好多好多平常的人/用剩下來的材料/…………/我們的上帝是勤儉的,他要造完最后一些人/那些污穢的和易碎的人",被排比的事物的差別,提示我們,排比其實是一種特權。她后來的一句詩:"如今,詩行保持絕妙的平行"(《你走后,我家徒四壁》2012年),也挑明了她一直保有的理想。


三、自我問題,或日常的幻想


排比的失重不僅是一個修辭問題,也是性命攸關的生活問題:"沒有落下來的聲音/這種情況發生在一個大白天/當時我的心懸在半空,沒有落下來"(《寂靜的大白天》)。而一旦回過神來,就有可能發現迷人而性感的細節,《鑰匙在鎖孔里扭》歷數了一天中多次出入房門:"這些不能說明我忙碌、憂傷或多情/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只不過喜歡平常的生活喜歡通暢的感受/喜歡鑰匙在鎖孔里扭"。在對情欲主題的開發上,宇向的《一陣風》可以讓人聯想到尹麗川的《為什么不再舒服一點》,但宇向顯然更多從情欲上升到了情感。


從《我真的這樣想》可以看得更清楚:"我多想擁抱你/迫切地緊緊地擁抱你/我這樣想/我的雙手就更緊地抱住了我的雙肩",這不是自體性欲,而是更高的情感需要,但同時也表現出了人類和自我的幻想性質。宇向有一句詩寫出了人性最基本的欲望或需求:"每一個窗口都勾起我的欲念"(《我也想把我的迷游生活結束了》)。然而,從這樣多少有點拉康化的視角來談論公共空間里的自我問題,就會得出《新聞》中的結論:"成為自己幻想的受害者"。宇向也明白這一點,因而才會說:"當我們在寫作中勇敢地表達內心的真,坦承邪惡與良善,就是在不斷地自我確立、自我否決與自我審判,以免道路的失衡,而什么是我們內心最饑渴的部分?顯然不是放縱內心。"


四、"一個向下的天堂"


越到后來,宇向就越接近她的人生與詩的倫理內核,它原本就蘊含在她的詩中。除了普遍適用的倫理規則,一個詩人還必須借助于對詩的風格的發現,創造出一種基于個人生活的倫理品格:比如,他會選擇成為具有反抗精神的惡魔詩人,還是受難的天使?一個詩人寫作,有如斯賓諾莎磨鏡片,要透過它看到真實存在的事物,以及倫理世界的規則。


宇向的第一首詩:"當我年事已高有些人/依然會千里迢迢/趕來愛我而另一些人/會再次拋棄我",從題目《理所當然》就能看到世界之理的執著,這只能是一種倫理的執著,其中牽扯到的好惡本身就是品味問題。道德和美學一樣都是一個品味問題。生育經驗促使她思考人類的延續:"以母親的名義生下一個孩子/給他愛和災難。"(《洪》)并在后來導致對更廣闊的倫理視野的發現:"……韭菜/繁殖。繁殖/似乎我的主"(《Ta》2013年)。


其實,這條可能的道路早已埋伏下來。《撒旦》(2005年)中寫道:"我被逐步引入暗處/潛心追求真理",《我的詩》則說:"基督死于人,人死于他愛的事物。我該為誰哀悼"。最近幾年的詩歌延續并強化了這一向上的精神資源,《她的教堂》深諳"祭壇前震顫著莊嚴的性感",《最后的女巫》則想象了"與上帝較量后的寂靜",《每一個真正的人》甚至宣稱"最高的和那最低的呈同一水平",穿越了但丁式的地獄構造傳統。她最終得到的可能是"一個向下的天堂"(《歡迎來到不死的農莊》),這首詩的結尾是:"那真理偶經人世/于群星下碾碎我/飛濺,飛濺/璀璨的骨肉"。


除了基督,宇向的詩最近幾年也出現了釋迦牟尼的形象:"經文只在念上停一會"(《經幡》),她也由受難進入了修心,心的自由:"而你,只是一個適用于任何一顆心的喻體/一個蒼白的象征/你迷失于經書依遁典藏的時候正是我失去你的時候/我多想說,我一直想這么說,我沒有期待什么"(《我一直在找你》),可以讀作佛教的偈子也就是贊頌了。《2011,水平線》則能見出她頓悟或暫時皈依后觀察世界的細致程度,這是他前期的詩歌沒有的。我提醒人們珍視宇向最近幾年的詩,從現在開始珍視這未來的祖國詩歌中的珍寶,這些作品標志著她的最終成熟,如果沒有這些詩,她以前的詩歌幾乎不應該受到重視:一個詩人花了至少十年終于觸及了信仰問題,向我們剖視信仰之難,但也預示著詩人蒙受了某種奇異的恩典,而她對生存之難的追問也構成了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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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塵文化 王東東 2015-08-23 08:5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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