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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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無端

記得小時候聽古琴的聲音,在月光下,那酸

楚的音樂和父親抽煙的時候那明亮的火花留在

我的腦海里。順著長滿爬山虎的高高的土墻,風

吹過來,塵土就簌簌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看著星

空,古琴的聲音就從黑色的院落飄過來,把我擁抱起來。我邊走邊扯弄著墻上干燥粗糙的枯藤朝著有燈光的地方走去。那是鐵匠的家,鐵的廢墟和煤炭的殘渣堆得高高的,幾乎擋住了我的視線。失去了一條腿的鐵匠就坐在葦席上,月光從破舊的窗戶照過來,被他的身體擋住了,于是我看到了鐵匠寬闊的身形。爐火把我的臉烤得通紅,木柴在爐子里發出喊叫,整個屋子里彌漫著木頭的陳香。

有時候是下雨天,我看著鐵匠掄起大鐵錘,赤裸著上身,滿頭大汗,狠狠地砸向通紅的鐵塊。鐵的顏色由紅變青,最后變成黑色,那是農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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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顏色。有時候是青色,凝固在火苗里,那是樸刀的顏色。然后,打制好的鐵器被丟進雨水里,那些鐵就會在購間發出尖叫和咆哮,水汽沖過來,堵住了門口。

從鐵匠的家里回去,要經過一片墳墓。經過長長的土墻之后,黑森森的柏樹林吞沒了我,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月光冰冷地落在我的肩膀,回頭可以看到那堵土墻在月光下融化成了一條河流,漂浮著許多銀色明亮的影子。

鐵匠是一個強壯的蒙古族漢子,此刻卻在南方的一個村落破舊的屋子里擺弄著他的鼻煙壺。那年春天我向他講起北方的白楊樹和草原上的事情,他抽著煙,眼睛里充滿了驚訝的神色。爐子里的火依然很旺盛,就像人的肝火與脾氣。木頭有時候會啪的一聲發出尖銳嘶啞的喊叫,然后像煙灰一樣熄滅。沉默了很久。他終于放下煙袋,說:“我給你唱些歌吧,好多年沒唱過了。"

如果記憶沒有錯誤,那就是一張古琴。鐵匠粗糙的手掌撫摩

著琴體,卻有一種想象不出的合適。黑色的古琴,殘破而衰老的

樣子,用幾根麻繩捆扎著開裂的地方,漆片已經開始剝落,像泥土一樣松軟,震蕩一下,音樂和漆片就像渾水一樣傾瀉在地上。他的嗓音稍微有些翻抖,臉上有些焦慮。爐子里的火苗有節奏地跳動著,古琴的聲音開始浸潤著木頭的陳舊氣息。南國的雨水影響著鐵匠的心情和思考、呼吸、手指的勁道。斷裂的古琴,甘苦的生活,這是憂傷的全部。

鐵匠大概是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來到這里的。我只是聽別人說過他是為了逃荒而來到這個村子的。他善良憨厚,是典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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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人,但是我沒有想到的他卻是蒙古族的。我那時候時常將北方和蒙古、黃土高原聯系在一起。村子里經常有人聽到他在耕田的時候唱些古怪的歌謠,據說就是蒙語的古歌。但要把他比作理想主義者或者流浪者,都是過于淺薄的事情。他仿佛除了勞動>外,就是唱歌了。那饑餓的歌聲、激昂的情緒,常常會便失眠的我陷入沉默。離開家鄉這么多年,我開始習慣似地想念鐵匠的敬聲,那是屬于蒙古高原的青草哺育出來純潔音樂,不為世俗的曲譜所污染。

在祖母居住過的那個大院里,有許多高大的梧桐樹。南國的雨水打落梧桐樹的葉子,雨后,祖母就一個人慢慢地打掃著。后來祖母去了,那些梧桐樹似乎也在經歷了歲月瘋狂的掃蕩之后也漸漸干枯了,看著滿院的落葉,寒風吹來,枯碎的月光淡淡地灑在院墻上,我有一種隨風而去的茫然。祖父獨自居住在這喧鬧的世間,臉上也是不勝孤獨的落寞。在許多的樹木之中,我獨獨愛著孤獨的梧桐樹,每到寒秋,綠色的葉子變成灰色的碎片,那蟲子叮咬的疤痕和鳥糞粘在一起,滿是凄涼與辛酸。

也許,在真的藝術上,我也和那個鐵匠一樣孤單、憤慨、無奈,但是卻無比驕傲。馬頭琴、二胡、古琴,還有竹笛,這是一顆殘疾的心靈賴于生存下來的全部。在庸俗的世間,只有這些樂器和我一起獨享寂寞。蒙古民謠,高原的水土哺育出來的浩蕩如遠古大河一樣的樂曲,卷著青綠的牧草,將我對青春與音樂的理解打碎了。青春的古老手卷和草原憂傷而明媚的愛情,逐漸在時光中磨損了光澤,只剩下我們年輕的時候寫下的那些不老的情歌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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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字體,繚亂如蒙古高原帳篷里凄涼的音樂。

我掌握了質地堅韌的草原上奔騰的音樂的時候,我會逐漸對往事產生一種期待。紅色刺繡的古卷,描摹著音樂與演奏的樂器之間另一種隱秘。龍鳳紋路的古木,那是純潔的音樂堅固的質地。樂器的設計與制作全部依靠手工完成,弦、弓、雕花、色彩都留有那雙手的粗糙與野心。樂器放在書房或者城市的孤獨陽臺上,那音樂就噴瀉出來,那雙戰栗的手和樂器已經沒有任何界限,那手帶著樂器古老的欲望,演奏著蒼涼的年華故事,安撫著殘疾的身體與冷漠的心靈。

什么是藝術?請你告訴我。什么是青春?請你回答我。

如果你不能,請你告訴我,什么是背叛與傷感。只是請你不要沉默,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質疑。

我用二十年的時間去理解你,我的生命與我的落寞時的憂郁與憤激。我在淮北平原上的村落里等待你的到來,你的音訊。

那是音樂的力量,淹沒了我一度不可節制的憤激情緒,讓我冷靜下來,暫時忘記了文學的殘酷和藝術的偽善青草味道的音樂漸漸改變著我的性情和思考的偏頗,讓我能擺脫常識的局限嘗試著用自己的語言去表達青春的意義。這樣的音樂關心著你個人的苦痛,你無法不理解它,無法不接納它對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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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地居住在平原上的一個村莊里。我時常想起那個已經失蹤了的鐵匠,那個堅強健壯的蒙古人,會騎馬、會喝酒、會打鐵、會制作樂器的蒙古男人。

游牧民族的古歌,總是那樣低沉,充滿神秘感,給你綿綿不絕的力量和感動。穿過我記憶里月光和黑森森的樹林來到這苦寒的世界。比如蒙古的長調,綿延無盡的力量就像永遠不能燒死的野草,會在死寂冰冷的冬天之后,重新在我的世界煥發生機那聲響就像是遠古山谷里用骨器、石刀敲擊火石誕生的音樂,閃爍著驚人的火花,點燃你枯槁的牧場,在情感的流浪與遷移、不

停的漂泊中永遠為你所有。那些原始、孤立、分散的音符在草原

的動蕩中有種種神奇的組合和拆解,一切都按照神秘主義的唯美方式來完成。在一次次大的動蕩和浩劫中,殘留下來的音符記裁著你新生的意義和異族文化的身份。沒有規律和明顯的趨向,只有血脈中不安的分子、季節的輪回和執著的偏信。我只相信,這應該就是蒙昧的啟蒙、偽善世界中的真知。它們是干旱的草原、荒漠中的綠洲,給你喘息的機會和余地。在污濁的世界中,它講敘的是一種清高的堅實有力的實踐哲學。那些古老的年代里,在整個世界,游牧民族、半游牧民族不停地遷徙,不知天命,不知疲倦。唯美的音樂充滿著虔誠的宗教意識和教義的精神,破壞著也重建著文明的世界。這樣的音樂不能用現代樂器里的吉他或者貝司來完成,鋼琴也不能,包括大師和精英,它只能用信仰來完成。游牧民族的音樂排斥著世俗的樂器,警覺而敏銳地尋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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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張路 聽琴圖

它在這個世界上的知音,也尋找著它的破壞者和對手。它們終于或者即將結束游蕩的生活,終結一種漂泊的歷史。學習這種音樂的精華,必須全心全力、艱苦頑強地實踐它的精神。蒙古利亞、歐

羅巴、尼格羅-澳大利亞人種,種種音樂在文明的進程中不斷地

混血,不斷地滲入新的因子和新的精神。新的成分繼續引導著欣

賞者的審美和意識,與現實的世界緊緊纏繞,不斷分化、凝結。我

所說的愛情與藝術都在這濃密的語流與混血里得到了驗證,你我終于在北方茫茫草原浩瀚苦海里相知相遇。

夜色黯淡如水,如血液一樣凝滯。凝滯的文字,泥濘不堪的筆墨,死灰一樣的藝術與哲學,都比不上蒙古歌謠的一個鮮活的音符。那么生動的藝術,如今我只能從民間老木匠的傷痕里去尋找,在他的整個六十年代的青春歲月里挖掘。那種藝術具有奇異的力度與韌勁,在嚴酷的精神折磨與身體的摧殘下,像野種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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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遺留了下來,生活在他的傷口與血肉深處。夢魘與魔鬼一樣的革命標語與口號無孔不人,那顆心也終于積滿黑色的淤血,陷人癡狂的夢囈與風波的糾纏。活的種子卻像病毒一樣撕毀一張張臉譜,像洪水一樣肆虐。鮮紅的藝術血液、有毒的思想種子、叛逆的天性,演繹著悲劇與壯烈的人生。那種斗志與血性在如今的人群里已經罕見了。在充斥著種種虛假、欺詐、無恥與逢場作戲的時代,我已經很難找到一個這樣的人生傳奇故事。

我在鄉下的書房簡單樸素,適合我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我在大量的體力勞動和各種耕作中解讀我學習過的那些知識和功利主義的鬧劇。理想主義的垂死掙扎原來只是一個瞬間的詛咒與怨恨,比不過這院子里的梧桐樹這樣具有忍耐風雨寒暑的天性

書房里有一張老木匠打制的椅子。木匠打制的椅子結實而硬朗,仿佛就是他年輕的時候一貫的為人原則。因為遭遇毆打而致殘的身體和樹木衰老的年輪,讓我常常對文字的價值與力度產生顛覆性的懷疑與迷惑。當他在瘋狂的人群中掙扎著爬著、喊著、哭泣著、祈禱著,我感到了一種壓力與精神上的折磨與恐懼。他每天孤單地坐在院墻下,像是絕望的基督,他的藝術與原則已經被釘死在唯美的十字架上,犧牲了自己的自由。在嚴酷的現實生活面前,他只能堅持表示自己的驕傲與不滿,然后每天看著時間和疾病的可怕病菌將自己折磨成怯懦的樣子。

木匠通曉一種山西的皮影戲,經常和我說起山西的晉商、買賣和錢莊的事情、晉中秧歌,還有皮影戲里生、旦、凈、末、丑各種角色、道白。他在山西漂泊過許多年,從內蒙古說到山西,他總會停下手中的活兒和我認真地描述。但是我不大記得與這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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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了,只是看著那生動的木器,陶醉在木頭的香氣里。他有時候和那個蒙古族的鐵匠一樣唱歌,只是我卻聽不懂那音樂的內容與意義。后來只記得那皮影戲里的木偶的玲瓏精巧、布滿心機的設置。精致的木偶像是被禁錮的巨獸,和老木匠一起掙扎著,在病苦中艱難地生活著。老木匠青春的血液已經在歲月中干枯了,他只是一個角兒一樣的人,歷史不會憐憫他,藝術也不會憐憫他的悲慘命運。

我在那長滿爬山虎的土墻下和他一起唱歌,面對倉促的歲月面對冷漠的土墻,也許沉默需要的是比咆哮更多的勇氣。土墻的附近有一些杏樹和桑樹,也有矮小的梧桐樹。我在黃昏的時候獨自沿著那長長的土墻走了很久,春天的時候院墻上的草籽會開出鮮艷的花朵,粉白、湛藍、赭石,還有我熟悉的牽牛花和絲瓜,死火一樣破滅的文字與理想都只能默默地與這土墻獨自對

視,與這花朵的榮枯和憔悴對視。我看到面無表情的老木匠時常

對著這墻發呆,混濁的眼睛里充滿冷漠的淚光。光線刺激著他的

眼睛,讓他流下淚水,卻更加堅定嫻熟地雕刻著他的花朵,那木頭上的花朵有著淡淡的清香。病苦與傷疤都只能增加他的耐心,讓他郁結起孤傲的心性的火苗,燒焦這土墻與我憂郁的筆墨。那土墻上的野花開了又謝了,風吹來又閃過去,那塵土也一點點地落在老木匠斑白的發絲里。那風也有一種野性,不斷地刺痛木匠發澀的眼睛,那精致的工藝和頹廢的藝術轟然粉碎了,磨蝕了。迷茫中,我總擔心那土墻有一天會倒掉,把他所有的心血與經營全部埋葬。那蒼涼渾厚的歌聲激越昂揚,緊繃的琴弦和死寂中嘣射的火光會在夕陽下顯示出迷夢一樣悠遠的清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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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終于發現了一種世俗之外的音樂。

在那個仁、義、智、信在中原大地上萌芽并奠定文明的根基時,春秋時的楚國最早出現了絕美的樂器,那就是古代的古代箜篌。這種樂器的演奏技法和制作方式在失傳之后,重新被發掘出來。古老的時光沐浴著這質地堅硬的紅木樂器,長形的共鳴箱像琵琶一樣的制式,使用竹片撥奏或擊奏,這便是傳說中的臥箜篌。此外的一種被稱為豎箜篌,這種古老的弦鳴樂器的音質奇異,與我所知道的骨笛、塤、陶笛不屬于一路風格與血統。那優雅的樂器經波斯傳入中亞和印度,帶著一種野氣和天生的混血兒的叛逆,將深沉渾厚的美的血液植入古代悲涼的西域,卻被現代的文明人翻譯成“豎琴”。

翻閱辭書,知道了英文中的“Cank”、“Harp”和漢語言中的“箜篌”,都只是同種樂器在不同地方的不同名稱。古老的箜篌不屬于奢靡的音樂,卻有著異樣的華麗。琴體往往裝飾著鳳凰的頭像,就是那煉獄的金翅鳥、不死鳥。這樣的形制直接改變了這樂器的隱秘的意味,加深著演奏者的高傲心性與不羈的血勇之氣。我很難斷定那為了這樂器而慘烈的犧牲的勇士,那種美的極限與輝煌。就像這琴首的鳳凰,有著艷麗的色彩,透著凄厲的目光,寒光在深夜里泛氣,艱難的閱讀停止了,剩下的就是傾聽這久違的樂曲。我神往的鳳首箜篌,在東晉時自印度傳入中原,明代后失傳。而的替代品雁柱箜篌不過是粗糙的音樂師的游戲。那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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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的悲戚與美麗已經見不到了,它只屬于傳說。

白露,霜降,然后是冬天的突然來臨。很長一段時間鄉下書齋與城市之間的距離并不是我想得最多的回題。院子里的梧桐樹吮吸著悲涼的雨水,片片落葉打在我的臉上。我只是對那失傳的鳳首箜篌感到不解與著迷。老木匠的歌聲和蒙古族男人的憂傷都不能解開我的迷津。他們一生漂泊,背井離鄉,憑借手藝生活下來,卻沒有組成一個家庭。老木匠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在那堵土墻下孤單落寞的身影卻時常會出現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想起他雕刻的那些木器中,浸漬著他性格的木器,似乎就有這樣的鳳凰的木刻。那一身是病的老木匠完成了他的藝術,那是一只遠古的鳳凰,棲息在荒涼的人間冷漠的角落,潛伏在荒草蔓延的土墻腳下,一只受傷的驚魂落魄的鳥,嚎叫,號叫,流血。春天,水流花開,灰色的墻頭草和爬山虎掩蓋了它的光亮,老木匠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已經很模糊了。他年輕的時候穿過的草鞋和補丁衣服,丟棄在光線陰暗的房間里,木頭箱子發出酸甜的氣息,除了油紙、一雙青灰色的布鞋、雕刻的朱紅木器、臟亂的年歷、樟腦丸的氣味之外,還有一種令人失望的壓抑與晦澀。

我在偶然的一次機會回到我的老家,在祖母居住的那個大院子,也感受到了這種壓抑與惆悵,以致我看著院子里的梧桐樹,想到不同的人生與不同的命運,我會有一種渴望落葉歸根的念頭。那高傲的傳說中的鳳凰在南國的雨水中掙扎著不肯垂下高貴的頭顱,而我面對滿院的荒涼與梧桐樹的落葉禁不住流淚了。祖母曾經很擅長一些針線活,在廂房的角落還有她留下的未完成的剪紙和手工制作的鞋子。祖母留下的那些針線,用剪刀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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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鳳凰,還有那樸素的藍格子衣裝,風雨歲月,它們安靜地躺在雨天潮濕的木箱里,只等我有一天能回到這里,與它們相遇我一個人在茫茫世間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尋尋覓覓,和我的鄰居老木匠,還有以前那個蒙古族男人一樣,需要獨自去面對,去迎接生活中的種種傷害與偽善。他們漂泊在大千世界,走過無數個村莊,經歷過太多風雨和人間的悲歡離合。最終回到這年代久遠得已經模糊了的土墻下。老木匠的歌聲我幾乎淡忘了,但又似乎仍記得那旋律,低沉,回環,穩健,像大浪中一艘搖蕩的小木舟。

這些音樂其實就是生活的全部。只有這些聲音能將一個人的憂傷、憤怒和失意表達得淋漓盡致。走過那么多地方,我的肩上沾滿泥土和塵埃,一路風塵仆仆,這音樂是我唯一的知音,是我在極端苦悶中唯一的牽掛。苦澀而芳香的泥土,是我年華似水的日子唯一可以信任的,給我新的朝氣與勇敢的心。樂音絲絲艱難地對抗黑暗、對抗虛無,在溫煦的水墨中分娩出悲憫的種子。弦樂有竹子的清脆悅耳,有雨水的陰柔與苦恨。

我突然在南國的淫雨天氣里,感覺到自己靈魂深處的突然

死亡。荒涼的世界,一片廢墟被那北方的河水指引著流向遠方的遠方。也許我原本并不理解這些音樂的源流,世界之大,我所覺察到的僅僅是世界某個角落的一些微弱的光線。借著這些光線,

我無法完整地向你描述這些音樂的誕生與歷史。牧歌就像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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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生生不息,不能被消滅,深深地根植于我的情感世界,我生命中的大陸。它不停地在燃燒中與我所處的世界決裂,決不要協。但是它并不局限于思想的交流,它承擔了你情感的重壓,讓你渺小的身軀不至于被黑暗的一部分壓垮。如果你沒有足夠的耐心和欣賞這種音樂,你不可能理解我所說的這些音樂透露著神秘味道。但是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光,那些異質分子的光芒。

獲得真正的音樂,必須經歷一個辛苦的過程。我追求那種激烈的音樂,它卻能給我冷靜。最美的音樂可以成全你的貪婪,也可以毀滅你所有的審美直覺。語言從來不是真正的障礙,蒙古文字也好,阿拉伯文字也好,你的真誠可以掃除一切障礙。它們只是剔除那些虛偽的愛好者的必要程序和形式。漂泊中的游牧民族的音樂根基就是這種堅定的信仰。它是對你自己的信仰,與你的苦痛有關,而不是不顧一切的犧牲和獻身。你只有把握了這種音樂的本質,你才可以下結論,才可以有所質疑,最后表達你的尊重和立場。這是自然界和文明史上原生的音樂,是草木的精華,沒有任何腐蝕作用。這音樂和漢字一樣美得徹底,不留余地,直接闡述生存的意義和個人的情感。那漫漫寒夜里,老木匠和蒙古鐵匠的音樂的價值也許就在從這里開始影響了我的性格。穿過土墻和萬水千山,在北方的土地上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騎著黑色的駿馬,配上結實的馬鞍,甩響鞭子,我終于有機會偽裝成一個牧人。我并非是一個蒙古人,不具備蒙古人的血統,我是漢語言文化哺育和塑造的一個沉迷古歌的孩子。有時候迫切地感到,血統成為理解和深人某種文明的不得不解決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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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時,我卻已經被這些神奇的音樂徹底俘獲了。如今的世界,追求純粹的語言和音樂一樣變得不可能。歌謠的譜系、傳承與知識的聯結并非是一個對應的關系,許多錯綜復雜的大規模的混流使這種理解越來越困難,遭到不可逾越的障礙。

見過蒙古刀、斑斕、細膩的花紋和質地都有一種沉穩、冷靜的形式,應該可以一刀斬殺偽裝的藝術。

馬頭琴和蒙古刀一樣是重要的器物,是蒙古音樂中一種著名的樂器。琴弦由馬尾和絲弦制成,有的是用草原上野生植物的根莖、纖維,動物的皮革,獸禽的腿腱筋。音質沉靜渾厚,嗚咽的聲音中有一種野性的氣息。成吉思汗時期,馬頭琴就開始以一種樂器的身份在蒙古草原流傳。馬頭琴由共鳴箱、琴竿、弦軸以及

弓子組成。共鳴箱用黑松木或者楓木組成,兩面蒙上羊皮,而琴

竿用榆木或者紫檀木制作。草原的生活方式和積累的游牧經驗

是你進入一種古老的語言和音樂的必備。那些音樂的靈魂沉浸

在草原的歷史和生活習俗里,和血液混合在一起。

馬頭琴在東部蒙語稱“潮爾”,在西部蒙語稱“莫林胡爾”,音

色柔和渾厚,婉轉悠揚,比二胡這樣的樂器混濁的音色多了青草

的憂傷。馬頭琴沙啞嗚咽的聲音和江南的絲竹音樂有著本質的

不同。野生植物結實的根莖混雜制造的琴弦,浸染著藝人的心血

和一門技藝的嚴格標準。它有著純粹的游牧民族的文化血統,這

種血統凝結了音樂的所有秘密,它和藝人們一起漂泊在草原的

深處,遠離世俗的惡毒腐蝕。孤傲凄苦的音色,放浪形骸的生存哲學,在游牧民族的世界將美的血統和不屈的性格繼承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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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覺得與這種幾乎孤僻、冷漠得有點壓抑的音樂的本質最接近的只有古代的箏和筑。也許你會疑感古箏和筑的差別。古箏,流水一樣的曲子在夜色中凝滯了,僵硬了。音樂古雅的調子如響亮的箭鏃。箏是撥弦樂器,而筑是擊弦樂器,其實這也只是形式的區別。箏的音質鏗鏘有力,然而有清新之氣。和馬頭琴一樣不為世俗所容,于是音樂多為濁啞疾苦低沉的音調,節奏被控制在心力所能企及的范圍內反復回還。至于筑,它早已失傳,無可憑吊。

在古老的筑和傳說中的箜篌被俗人廢棄之后,我仍然發現了瑟。瑟仍然充滿神秘主義色彩,形體奇異,音色縹緲,但是卻有金石之音,有怨毒刻薄的病梅寒性的清香。奇怪的樂器,詭譎的曲譜,將你對音樂的常識徹底打破。音樂使人感到孤獨難忍、虛空、焦慮。源于漢語言文明的根基的農業文明哺育出來的音樂,黑色猙獰的音符在野花纏繞的雙手下綻放,陰、冷、黑、沉、尖、辣、烈。像失控的一群野獸,轟鳴震蕩的混音、金屬的撞擊聲和雨點交織在一起,令人沉浸在黑暗、壓抑、迷茫、恐怖、絕望、死亡中不能醒來。它和讀經的聲音不同,與呢喃不同,它甚至是一種清澈的語言,是雨水的精魂。

黃土高原銜接著晉陜山區,匈語胡樂越過山嶺與中原的音樂混血之后,我們得到的是一種極端復雜的傳承。深夜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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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唯美的音樂里,夜色沉靜如水。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騷動的世界終于肯稍微歇息。我尋覓著一種被遺棄的、失傳的喜樂,或者說是一種野生的,有斗志的音樂,只有這樣的音樂才能與我分享內心的焦慮。夜色里,我面對的是無形的音樂,它緊緊纏繞著我,包裹著我。那些音樂從黑暗的角落迸發出來,從破碎的激情和消減的斗志里噴涌出來。我面對著這真誠的音樂,在遠離了草原之后開始尋找我自己的世界。

音樂如塵土,如冷卻的死的火焰,在漫長的雨夜掙扎,遭遇蹂躪,這是瑟的本質。靜夜里那弦樂五音變為凄厲、尖銳的青色煙柱。我看著時光和塵埃落在我的肩膀,我揮手扯斷了緊繃的琴弦。它和我的語言一樣在疲憊的折磨下,接近了自己的極限。擊弦而歌,在黑夜的角落我看不到這樂器的身形與姿色,只有綿延不絕的音樂進入我的世界。我分辨不出哪是絲弦,哪是枹鼓,色彩混亂,光影朦朧。但是你可以感覺到它的激烈、力量與溫度,所受的傷害、歧視和侮辱。瞬間,你能感覺到它的殘骸怎樣地裸露在塵土里,掙扎著奏出壯烈的音樂,但是節奏依然低緩堅定。雨水洗去樂音中凄迷的部分,露出底色。音樂從虛無中發出,從夜色里消逝,心竭為止。凄涼如水的音樂激蕩著人的心境,如北方

的野薔薇一樣爬滿傷殘的心間,轉人渾厚悠揚的古樂,河水一樣激蕩著夜色與讀書的心性。我的似水年華,在這奔騰不息的樂聲中進入遼闊的草原,進人了北方的河谷與金色蘆葦的生命里。

我在北方的平原上,遙想著黃土地上的那些干裂的梧桐樹。雨水灑在貧瘠單薄的文字上,墨水氤氳著明亮的月光。君子以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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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玉石表示潔身自好,而今這樣的傳說已經和那高貴的鳳凰一樣湮滅了。它們在北方的苦澀雨水里,在這哀愁的夜色里和我的文字一起寂寞地燃燒,瘋狂地掙扎,獲得重生。夜雨撲面而來,溫暖的玉石使得滿室春色,殘茶的孤獨香味讓我在古老的歌聲中沉淪重又獲得新生命。

期待春天,老木匠和那個蒙古男人會唱起人世間最憂傷的歌謠。


2022-12-08 18:5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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