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世界 芳香年代的偽風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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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世界 芳香年代的偽風雅史

芳香的年代

舌頭傳奇

「小世界」

感官旗手

萬歷三十七年的一條船

崇禎二年中秋夜的那出戲

一個享樂主義者的早年生活

芳香的年代

那是一個芳香的年代,空氣中總是飄蕩著一絲絲若有若無讓人心醉神迷的香氣。那些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似乎一生下來就生活在了香云繚繞中。他們頭發上散發著香味,衣服上掛著香囊,洗澡的浴缸里摻著香料,讀書時手邊也放著個香煙裊裊的熏籠或長柄香爐。在這個有著古老的焚香傳統的國度里,焚香一度被看做是秉受來自上天的意志。在神圣肅穆的朝廷政治生活中,皇帝焚香接受神喻,象征著一種貫穿天人之際的、活生生的、超自然的智慧。當這沁人心脾的香氣隨風散人16到18世紀縉紳階層的世俗生活,并成為一種社會性的潮流,彌漫了從禪房經堂到青樓歌館的所有空間,香料--這種以沉香為主要成分,再配以乳香、檀香、丁香、麝香、甲香提煉而成的奢侈的物品--被看做是一種能賦予生活以超凡脫俗意義的神奇物品也就不足為奇了。那個時代的人們普遍認為,它能升華和凈化污俗不堪的生活,并使一個人的感官所能享受的美感得以最大限度地擴展。如果你生活在那個年代,看到街衢上有人鼻翼翕動,請不要感到奇怪,因為很有可能他正在努力辨認空氣中那鬼魅般游蕩著的一縷縷香魂。

順治八年(1651)正月初二,江蘇如皋名士冒襄美麗的妻子董小宛因過勞瘁死,一代名嬡香消玉殞。小宛歸冒襄前,已是秦淮河上享有盛名的絕色佳麗,

冒氏初見她時的“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恣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

(《影梅庵憶語》),可為一證。她的猝然去世,一時引發了富有想象力的江南士人種種猜測,一種最為離奇的說法是小宛并非病死,而是被多爾袞的部下擄掠北上,入了宮,后來又成了清世祖的寵妃董鄂氏。在這個故事中,冒襄--這個世上最為倒霉的丈夫--兩個月后自揚州回到如皋,才得知這一災難性的消息。四十歲的他陡失愛妻,數度北上尋訪,甚至托關系找進了宮廷,得到的回答是不能放還。家門蒙羞,困窘的冒家開始只好假托小宛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不能見面禮客,后來看看重圓無望,又實在瞞不下去,只好對外正式宣布小宛病死了。近人高陽更是使出他慣有的“以詩證史”法,有《董小宛入清宮始末詩證》對此言之鑿鑿。但這一小說家言,經孟森等史家考證,已被斥為“倒亂史事,殊傷道德”。“凡作小說,劈空結撰可也,倒亂史事,殊傷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澤,或并穿插其間,世間亦自有此一體,然不應將無作有,以流言掩事

實。"國

悲傷的冒襄寫下了二千四百余言的痛切祭文《影梅庵憶語》,長歌當哭,文章的廣泛散發,使得一代紅顏“名姬董白”香消玉殞成了

大江南北無人不曉的公共性事件。文壇名流作詩哀惋者有之,曲筆質疑者有之。《影》文更是一時洛陽紙貴。隨著《影》文廣發天下,冒襄回憶他與董小宛閨房之樂時的“品香”“品茗”幾節文字,不知安慰了多少酷好風雅之士的寒夜長夢。據冒襄自述,他和董小宛都是香品和名茶的熱切愛好者,兩人常常“靜坐香閣,細品名香”。小宛善飲,自從嫁歸冒襄,見夫君酒量不勝蕉葉卻嗜茶如命,于是也好上了茶道,尤其喜飲一種叫“岕茶”的名茶。他們所飲的界片,必產自于半塘顧子兼

家。而為了品香,他們多方購求各種香材,再自行加工煉制。 187

黃熟香固定由一個叫金平叔的人供貨。于今天上人間,銀漢迢遙,這段煉香品香的日子,成了他刻骨銘心的記憶:

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恒打曉鐘尚未著枕,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熏籃,撥盡寒爐之苦,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今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舌頭傳奇

張岱早就想動身去一趟南京了。這個自稱“茶淫橘虐”

感官世界

的生活美學鑒賞大師,向來目高于頂,自認吃喝玩樂方面的品位無人能匹,但對當下江南士林中名聲日隆的品茶專家閔汶水卻是仰幕已久。閔汶水在文藝圈能有今日之類高地位,引得名士大佬紛紛與之訂交,是因為他有著出色的知味能力,他發達而敏銳的舌蕾細胞在他生活的時代幾乎成了一個傳奇,據說他可以分辨出五十種名茶的產地、成色和十多種泉水滋味。如此發達的感官能力構筑起的一個幽深精微的世界,在一個以風雅為尚的時代里怎不讓人神往?大概三年前的一個春天,閔汶水帶著新茶和一整套的茶具從南京跑到山陰找張岱喝茶,不湊巧的是張岱正好外出了,那次沒能和閔大師喝上茶,以后的日子里讓張岱一想起來就懊惱不已。

在桃葉渡的閔家,初見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還是讓張岱感到了吃驚,17世紀尚欠發達的資訊使他一直以為閔汶水是一個喜好茶道的少年書生,卻沒想到是個比他還要老的清瘦的老頭。看來想象和事實永遠存在著距離。開始見面是在一種別扭的氣氛中,這個瘦老頭連起碼的客氣一下都沒有,不問名姓,也不問他所從何來,他給張岱的感覺是一只容易受驚的野鹿,敏感,多疑,不好接近,甚至還有些微的敵意。張岱還想說些什么,他竟找了個借口說他的手杖忘在外面要取回來就走開了,丟下尷尷尬尬的客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張岱的敘述在這里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空白,雖然他沒有告訴我們一個人留在閔家的客廳里是如何的坐立不安,但大致的

情狀我們還是可以想見。閔老頭故作的冷淡和清高反倒讓他固執起來。今天難道就

這樣一無所獲地回去嗎?他為自己這近乎無賴的行徑感到了好笑,

閔老頭出去找手杖找了大半夜,回來看到客人還沒走,也有些吃驚,乜斜著

眼睛看著他說,你還在啊,留在這里還有什么事嗎?張岱不失時機地拍了他一下,久聞閔先生精于茶道,今天我就是來借你的剩茶一解渴思了。這話像一劑春藥立馬讓閔老頭興奮了起來,他親自起身燒爐子煮茶,動作快捷麻利得如同急風驟雨,一點也不像七十歲的老人。茶一會就煮好了,閔汶水把客人引到另一間裝飾典雅的房里,明凈的桌子上,有名的荊溪產的茶壺和成窯、宣窯制的瓷甌琳瑯滿目地擺了十幾套。隨后,賓主雙方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了一場知識考辨式的對話,并在對話中促進了相互了解并進一步增強了感情。這是一場知味能力和感官靈敏度的較量,五花八門的茶具和香茗就是他們捉對兒斷殺的疆域,當籠罩著話語的硝煙味散去,他們都為辨認出了對方而欣喜不已。張岱最后不無得意地向我們宣稱,經過這場對話,他和閔汶水的友誼得到了提煉和升華,“遂相好如生平歡”--就像結交了一輩子的老朋友一樣親密無間了。

著名的《陶庵夢憶》的作者在這里把這場對話鋪排得如同一出正在進行中的戲劇臺詞,同時在緊要處也不忘狠狠地抬舉自己一把。如果不是真有閔汶水這個人,我們倒要懷疑這是不是張岱為標榜自己的感官能力編排的一出雙簧戲了--

張:這茶是什么地方產的?閔:是閬苑茶。

張:[又喝一口]不要騙我,這茶是采用閬苑茶的制作方法,但味道不像。

閔:嘿嘿,客人知道是哪里出產的?張:[再喝一口]怎么很像是羅岕茶?閔:[吐舌]奇妙啊,奇妙!張:用的什么水?閔:惠泉水。

張:別騙人了,惠泉到這里千里之遙,難道水一點 189

不會受震蕩,還能這樣新鮮醇厚嗎?

閔:不敢再騙你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家取水,必定要等到惠山人靜的時候,在晚上掏干水井,洗刷多次,到黎明時分,涓涓細流積滿水井,用大甕裝滿,下面鋪好花崗石,等到有了順風再開船,這樣水不會晃

感官世界

動,水性也不會變熟,所以與其他的泉水比起來特別的不同。

閔:[沏茶。倒茶]客人嘗嘗這茶。

張:香味濃烈撲鼻,味道很厚,是春茶啊,前面喝的,一定是秋茶了。閔:我年已七十,精通茶道也有五十年了,從沒見過對茶道鑒賞如此高妙的客人,莫非閣下就是山陰的張宗子先生?

張:哈,哈,哈。

酷好茶道的人們往往會在清淡飄逸的茶香與孤芳自賞的清流間建立起某種內在的關聯,張岱在這里以傳奇性的筆調描述的飲茶過程的種種細節,不無相互標榜的意味,而穿過這些細節,我們會看到他運用感覺器官營造了一個有別于世俗世界的精微、典雅的傳奇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一個人憑著他感官的觸覺就能在人群中找到他的同類,如同上面這個故事里所說,張岱與閔汶水因為相互佩服對方的舌頭而相互慕名,直至最終訂交。由此我們不難窺見晚明感官文化發達之一斑

在這里,一個人的感官能力發達與否成了他能不能進入這一傳奇世界的關鍵。生活于17世紀中葉的一個叫孫枝蔚的小品文作家批評了名士的形式化傾向和這種傾向帶來的浮泛虛假的風氣。所謂“時之名士所謂貧而必焚香必啜茗,必置玩好,必交游盡貴也”,一個人不管窮到了什么地步,品茶(仰仗味覺能力)、焚香(嗅覺能力)、玩古這幾樣文人雅士標志性的癖好卻是萬萬不可丟下的,即使你感官魯鈍不具備這方面的能力,你也得學會虛張聲勢,以證明你是個真正的風雅人士。袁中郎在蘇州吳縣做縣令時講過一個麻城名士的故事;

麻城的朋友丘長孺來無錫玩,帶回去三十壇著名的惠山泉水。他自己先回家,讓仆人們隨后把水挑回去。仆人們嫌水重,半路上都倒進了江里,快到家了才汲了附近的泉水灌上。丘還以為這水金貴著呢,第二日就遍邀城中名士來家品嘗惠泉水。名士們圍坐在書房中,一個個臉上十分欣喜,打開水壺拿來磁碗,盛上少量泉水,爭相議論一番,然后開始非常隆重地飲水。“玩經時,始細嚼咽下,喉中汩汨有聲,乃相視而嘆曰:美哉水也,非長孺高興,吾輩此生何緣得飲此水?”臨走了還流露出戀戀不舍的樣子。你幾乎可以看見他們一個個拿腔拿調煞有介事的可笑模樣;把鼻子湊近杯子,用力地嗅著,咂巴咂巴再慢慢咽下,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臉上掛著感蠢而快樂的笑容。本來這事也就這樣過去了,不巧的是半個月后,仆人們在一次爭吵中互相揭短把換水的事全給抖露了出來。憤怒的丘長孺把他們都趕走了。不知道那些

躬逢其會的名士們聽到這消息又會是一副什么樣的表情。

袁中郎敘述這個鬧劇式的品泉雅會時,肯定是拼命地忍著笑的--那可真是黑暗中的笑聲。品泉這種味覺活動在這里看起來更像是虛張聲勢的一個儀式,一個文人之間互相標榜、認同的社會性動作。名士們做有介事的刻意張揚活脫顯出了他們的虛假與造作。然而這些好事者飲假惠泉而細咽長嘆的造作之態,誰說又不是時代積習所致。在風雅相尚的時代氛圍下,感官能力已經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認同或者區分的文化標記,不管你是否具有真正的品味能力,為證明自己屬于文雅境界,證明你是上層人士中的一員,每個人都在自覺和不自覺地參與著這種感官的表演。

相比這些故作姿態的名士,袁小修就要顯得曠達得多也可愛得多。袁小修也曾大老遠地從無錫把兩壇泉水帶回公安老家,怕搞混了,他還事先特意用紅箋紙寫上泉名貼在一壇惠泉水和一壇中泠泉水的壺上作為標記。一個月后回到家,箋紙和字跡都磨滅了,二哥中郎問:哪一壇是惠泉水?哪一壇是中泠泉水?小修辨認不出,嘗了味道還是辨認不出,于是兩人相顧大笑。

“小世界”

文震亨是畫家文徵明的曾孫,出生于藝術世家的他寫過一本叫《長物志》的奇特的書。在這本書中他以一種閑散的筆調講述了一種美學生活的經營和操作法則。這本被官方評論家不屑地稱為“所論皆閑適游戲之事”“大抵皆瑣細不足錄”的志書共有12卷,其類目分別為: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雜品之屬,位置,衣飾,舟車,蔬果,香茗等。細加考量,這些物的種類包括植物、動物、礦物,在用途上則可以細分為藝品、食物、飾物、器物等等。在這本書里,這些林林總總的物被一種奇怪的分類方式羅列在了一起。之所以說奇怪,是因為從生活的層面來看,它們大體上并非日常必需之物,器物不是作為生產之用,食物也不是果腹必需的糧食。這些物,在一開始歸類時就沒有放置在日常生活的范壽中,所以它們被稱作“長物”--多余的物,或者說奢侈的物。

如果讀過福柯的《知識考古學》,我們會發現,物的這種奇特的排列方式構

成了一種知識,一種從社會公共空間退據到生活私密空間的新穎的知識。文震亨用“長物”經營起來的這個世界,大致由這些方面組成:空間規劃,器物賞玩,景物觀賞,食物(零食)品嘗,美觀裝飾。它不是汲汲于利益增值的,而是用于觀賞把玩的。聚集起這些物,也不是為著現實生計的經營,而是超越于現實蠅營狗茍之上的一種美學生活的經營。這個世俗世界之外的“文雅境界”就像一件華美的袍子,密實的針腳下縫著的全是兩個字:無用。難怪乎廟堂之士一說起它總是隱含不屑譏峭之意。

說是無用,但一個時代的文人卻要藉此建立起他們全部的精神生活。

就說房屋居室布置這樣的小事,在文震亨看來卻不外是一個“小世界”的營建,足可以投射情感寄寓性命。這個18世紀的室內裝潢家以一個藝術家特有的細致和耐心指出,不管是堂屋、亭臺還是私房秘室,布置都是繁簡不同寒暑各異的,即使是圖書碑帖、鼎彝之類的古玩,也必須安排得妥貼了才會顯出它們各自的價值來。從下面他對坐幾、坐具、椅榻屏架的擺放設計到花瓶、香爐和掛畫位置的選擇,無一不顯出他對細節的沉溺和酷好,而這一切設計都可以歸結到感

官的愉悅上來:把這些“長物”納入個人的感官世界中,觸摸之,賞玩之,滲透之,并以此承載這些“長物”的主人的情感和意趣。

如同進入一個陌生的房間,看著陳設和布置我們已經大致明白了房間主人過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他是優雅的,怠惰的。他疏于日常營生的手指白皙而修長。他的腦子和精子都有著足夠的空閑。屋子的主人或許有時會警詫于自己這般的頹廢,但感官與物交會營造的優雅情境已讓他欲罷不能,長久以來他就是這般的頹廢著并陶醉于這種生活的芳香和靡爛氣息。

把生命的重心從世俗的蠅營狗茍中退出,另外建立一個讓“性靈”(他們發明了一個多好的詞啊)張揚的空間,所謂“閑隱”的意義正在于此。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這個新的生命活動空間以鐘鼎、古玩、書籍、園林、硯、琴、花木、茶酒之類非實用性的物為基礎,或者說,是以這些物為感官的延伸、情感的寄寓、生命投注的承載體。當對這些“長物”的賞玩與誦讀莊騷、吟詩長嘯、飲酒博弈、看書論道一起成為文人雅士們向往的日常生活情狀,極力渲揚這種生活模式的《長物志》與《閑情偶寄》《遵生八箋》成為一時之著也就不奇怪了。

從這些十七到十八世紀風行的暢銷讀物中看明清文人的生活,真是些會享受的人!高度累積的物質文明使舊有的有錢人家、新進的暴發戶和貧寒的書生都在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富足,并在室內設計、世俗消遣和裝飾藝術品上追逐著一茬又一茬的時尚。你看他們飲酒,喝茶,沐香,把器官磨礪得纖細而敏感。和妓女交好,躺在不存在的園林里做夢,一人摟一個小姐談哲學。要不就是做一個小小的閑官,喝一點暖胃的小酒,發點小牢騷,生一場小病,做幾篇小品文。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你方請罷我復請。再不濟也要弄只裝滿酒和書的船,東飄西蕩隨水流轉。盡管三年一度的上京趕考像間隙性發作的癲癇總讓人手足無措,但有了這些小小的樂趣生命總算有了個寄寓的所在,飛揚著不肯安生的荷爾蒙也差堪有了著落。

一種生活形態,究其實質就是人與物的一種關系:人如何攫取物,如何使用、支配物。當文震亨們以這些非實用意義的物(“長物”)構建著一種審美化的文人生活,他們的感官--眼、耳、口、鼻、身、意以及與之相對應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已經被充分調動起來并參與到這種生活的營造中去,不管他們創造了一種如何綺麗的文化,感官世界背后生命的騎變卻總是讓讀史者嗟嘆不已。生命的情感有大小,生命的能量與氣象有大小,對一朵花、一棵樹的關懷總不能與對人的生命的關懷相比,但是,要是熱衷于“長物”的他們甘墮小道,就是安于這一花一世界的“小”呢?

感官旗手

享樂主義者袁中郎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羅列了人活世上的五件快活事,謂之“真樂”。他不諱言這些賞心樂事乃是感官享受的愉悅和欲望的滿足;看遍世上的美色,聽遍世上的樂曲,享盡世上鮮美的衣食;堂前排列著盛滿食物的大鼎,堂后演唱著美妙的歌曲,賓客滿席,男女混雜,香燭熏天,珠翠棄地;以千金買一只船,船上配備樂隊一班,歌伎侍妾數人,游客幫閑數人,浮家泛宅,渾然不知老之將至……

歲月如花,樂何可言,在袁中郎看來,人生有了這些快活事中的一兩件,活著就可以無愧,死也可以不朽了。臨到末了,家產田地全都敗光,狼狽窘迫得要跑到歌樓妓院托缽乞討、在救濟院里和孤獨老人分食的地步,還恬不知恥地往來于鄉親之間,這才是快活到了極致。

蕩盡家產、到妓院討飯、到孤老院分食……這些世人看來放縱欲望的惡報也成了人生之一大快活,這大概可說是袁中郎倍受官場俗務煩擾之苦的激憤之辭。似乎那個時代的人們都喜歡用一種極度夸張的語氣來強調他們對現有價值的離棄。他就是故意要這么說,好像不這么說就顯示不出決絕來。事實上,袁中郎一生縱然頗多聲色犬馬之樂,卻也斷斷沒有走到傾家蕩產的地步。所以他說這樣的狠話的背后是踐踏世俗性社會價值的快感在起作用。“五樂”云云,確是泄憤之言,卻也未始不可以看做他高揚欲望旗幟的嚴肅的人生觀之表達。

看來袁中郎是決意做這個感官世界的旗手了。他在吳縣縣令的任上慨嘆做這一七品小官的痛苦說:“吳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斷,頂欲落,嗟乎!中郎一行作令,文雅都盡,人苦令耶,抑令苦人耶?”在那時寫給姐夫的一封信里還直截了當地說:人生三十歲,怎么可以袋里沒有余錢,囤里沒有剩糧,居住沒有高大的房屋,到口沒有肥酒大肉呢,要這樣的話,還不把人羞死!甚至寫給父親的家書也是這樣一副渾不吝的口氣:這幾天與各位舅父大人相聚談論佛事,是特別快樂的事情,“有一分,樂一分,有一錢,樂一錢”,沒有必要預先為以后的幸福考慮。兒在這里安守本分過日子,也是自己受用,若有一點兒要還債,要養家,要買講究服飾的念頭,哪里還能夠如此灑脫呢?家里的幾畝地,留給妻子兒女過日子,我不管他們,他們也管不到我,人生事如此而已矣,多憂復何為哉!

“順情遂性”的人生態度就這樣把生命整個地推入一個純粹的游戲情境里去。在袁中郎看來,社會已經令人欣慰地形成了一種追求“趣”的風尚,但是這種對趣的追求僅僅是在書畫古董的賞玩辨析或燒香煮茶之類的生活形式上,這是皮相的,也是低級的。他進而指出,文雅生活不僅僅是空間性的,更是時間性的,最高層次的趣應該是一種完全出乎自然的“童趣”。他設想一種完全沒有目的性的人生境界--一個兒童時代一般透明的“純真”世界的最終到來,

在這里袁中郎暗示他的時間觀,就是讓時間回復到時間本身,“不圖將來,不追既往”。這種未經社會化、兒童式的時間觀下,時間只是用來消耗,用來賞玩,沒有任何生產性或經營性的功利意義。袁中郎理想中的世界,就是這么一個時間像廢棄的衣服和鞋子一樣亂扔的大嬰房。他還寫下了一首小詩作為自己的座右銘:“怒是爾猛虎,欲是爾深淵,功名是爾沸湯,勤思是爾礪鍛。爾一不避,焉能爾免?”如果換成今天的語氣,這首小詩是這樣的:

憤怒是使你喪生的猛虎欲望是讓你墮落的深淵功名是讓你受煎熬的沸水苦思是折磨你的鐵砧

你不知道躲避,怎么能免受禍害?

居官京城期間,袁中郎寫下了一部專論瓶花供養和插花藝術的著作《瓶史》。這本將在數百年后流傳到東瀛并引發一場花道藝術革命的小書在當時卻飽受學問之士的譏屑。身受官場聊絆之苦的袁中郎在這本書里流露了對另一種閑雅生活的向往。當卑微的官職拖累讓他欲親近山水花竹而不得,乃轉而求諸于瓶中之花,以瓶花來替代自然山水。所以瓶花在這里由簡單的生活飾品轉化成了一種隱喻,承載起了一種有別于奔竟世俗名利的生命意境。袁中郎在這本花道指南手冊里以一種鑒賞家的語氣不厭其煩地談到盛花的器物、花架、水與土的關系、每天清潔花瓣的必要性等等問題,當然,他更希望這本小書不僅是一本實用操作手冊,更是他心史的記

錄。

萬歷二十八年,袁中郎以國子監助教補禮部儀制司主事,沒幾個月就請假回家了,萬歷三十三年,他的頂頭上司、禮部主事吳用先寫信給他,勸他復出。袁宏

道回信說,自己之所以猶豫不出,并不是不愛富貴,而是實在太懶散。他還說,別人若從生計出發,勸他做官免受饑寒之苦,這樣的話他還能聽得進去,但如果以建功立業這等大帽子來扣他,那他就非常之反感了。因為在他看來,一個人的進與退,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居朝市而念山林,或者居山林而念朝市,兩等心腸,都是一般的奉纏,一股的俗氣。退職后,他這樣向小弟袁小修慨嘆,為宦不及閑隱:“及人宦途,簿書鞅掌,應酬柴棘,南北間關,形瘁心勞。"

根據人與現實的關系,袁中郎把世間人分成四種:不把現實放在眼里的玩世者,超脫現實的出世者,調和現實的諧世者,從現實中追求享樂的適世者。袁中郎說他最喜歡的是第四種人適世者。這種人,“于業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務”,是天下最無關緊要的人。他們做和尚,戒行不夠;做儒生,嘴里從不講儒家經典,也不做什么仁義謙讓這種事。熟悉袁中郎的人肯定把這看做了他的自我寫照:做官不像官,務農不新躬,隱居不安寂寞,出仕又嫌煩瑣,為儒不讀圣賢,信佛六根不凈,修真又不忘好色,這不是夫子自道是什么?在《人日自笑》里袁中郎就是這樣得意洋洋地宣稱自己的:

是官不垂紳,是農不秉來,是儒不吾伊,是隱不蒿萊。是貴著荷芰,是賤宛冠佩,是靜非杜門,是講非教誨,是釋長鬢須,是仙擁眉黛……

萬歷三十七年的一條船

這艘從《游居柿錄》中游來的江南木制樓船有一個正式名字叫“泛鳧”。袁小修把這條街托性命的船取作這個名字是想仿效偉大的《楚辭》作者屈原。“泛泛若水波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萬歷三十七年春天,兩次會試落第將近不感之年的詩人袁小修駕著這艘收拾得風雅別致的樓船從家鄉公安縣沙頭啟程,順長江而下,正式開始了他籌劃了一年之久的吳越之行。

這是袁小修的第五次江南之行。前四次出游,基本上都是在考試落第之后出來散心解乏。說來難以置信,才三十九歲的小修已經有了八進考場的非凡經歷。為

考取舉人學位他參加過六次鄉試,從二十歲考到三十五歲耗時十五年,為了取得更高一級的進士的學位也已經有了兩次失敗的記錄。現在,船已解纜離岸,詩人袁小修要用吳越精致的山水洗滌“俗腸”了。甫離塵世的牢籠返歸自然,他覺得自己像黃昏掠過河面的水鳥一樣自由無羈。心情一好,自然手癢難忍,袁小修在舟中鋪開日記,以《東游記》為題興致盎然地記錄起了沿途風光和經歷。

上溯二十個年頭,二十歲的小修對科舉應該說還有很高的期待,但他那時已經開始謀劃另一條人生途徑了。是出仕還是退隱?他曾認真地考慮過這一問題,并在京城預購了一處房產“杜園”作為退路。他認為,現在這年紀,“心躁志銳”,未來人生的方向是顯是隱尚不分明,但中年一過,生命的情勢自然會像棋局一樣分明起來,到時這個園子自然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此后的近二十年間,袁小修一面在科舉的路途上繼續蹭蹬前行,一面又不斷地對為了功名奔走如牛馬的人生產生質疑,退隱的念頭不時在腦海中盤旋翻騰。在北京探望大哥伯修時,他發現大哥雖居高位,生活卻勞累不堪。而當他見識到北京官員的奔勞時,更不禁自省:“家有產業可以糊口”,卻“舍水石花鳥之樂,而奔走煙霾沙塵之鄉”,實在是把人生的手段與目的顛倒了。

一次次的考場鎩羽,一次次自尊心的飽受打擊,小修不禁感嘆:人為什么削尖了腦袋要往官場鉆呢?當官真有那么好嗎?(“人生果何利于官,而必為之乎?”)他已經從實際的操作層面規劃起了退隱后閑雅生活的種種可能性,

袁氏家族自曾祖起已是當地的豪族,袁小修有經濟實力設計這樣一個士紳的現實生活構圖:以一定的田產租金來作日常開支,在此基礎上過著不勞而獲的悠閑日子。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小修在支付家人日常所需之外,尚有余裕來供應自己的“游玩度支”,也就是說,除了可以不慮衣食、無求于人之外,他還可以有充分的空間發展休閑娛樂生活。這般有錢有閑的生活,自然不是像戴名世這樣的沒有恒產的寒士可比的。如果小修愿意,生活的經營自可以展開另一番不同的面貌。也即是說,小修已擁有足夠的生活資本去經營另一種生活形態,一種充滿著聲色犬馬的感官生活了。

科考入仕既成極為強勢的主流價值觀,博得功名的念頭已像骨之蛆一樣深人了袁小修這樣的讀書人的心靈深處,并一步一步地毒害著他的生活。雖深知仕不如隱,但他也無法截然拒絕仕途,正如我們看到的,購買杜園后,小修一直在科舉的途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萬歷三十八年,再度應考失敗后,小修向中郎表白;今

弟年亦四十余,升沉之事,已大可見,將從此隱矣。話雖如此,可他隱得了嗎?

但在萬歷三十七年的春天,小修完全有理由把飽受打擊的生活信心交付給這條向著吳越山水一路逶迤而去的樓船。本來他已經借了他舅舅的一條船,準備了足夠一年之需的糧食,但臨到出行,考慮到這只船太小不宣遠行,他還是另行購置了一只寬敞堅固的船。他已經決意去過一種“煮魚溫酒,倚醉豪歌”的生活,從船上的布置我們也可以想見他那種閑放出塵的心態:船艙一壁掛著新購的沈石田的畫,另一壁則是他喜歡的黃太史慎行的草書;蘇合香在香籠里繚繞;船上矮幾,攤開著他新寫的字,邊上的石硯里釅釅的墨汁散發著好聞的香氣;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他喜歡的書。在這些“長物”的包圍中,小修對著江水也對著自己發誓:“我拼此生住舟中,舟中即家。他不可必得,清閑二字更少我不得也。"

小修此行的計劃,是經漢陽、黃石磯、繁昌、蕪湖抵達金陵,然后游過鎮江金山后再沿運河前往浙江。一路走走停停,到得南京已是五月仲夏。“泛鳧”從上清河過江東門入城時,南京城剛下過一場大雨,雨后的山色更加蒼翠濃郁,幾欲沾衣。正是端午賽船時節,俊美的少年們駕著五色的龍舟在河上飛渡,簫鼓聲、歌聲笑聲震天動地,在桃葉渡口上下五六里間,男男女女結伴觀看賽船的水邊樓閣鱗次櫛比,刺繡的門簾卷起一半,閣中婦女佩戴的珠翠頭飾隱隱閃現,裝飾華麗的游船

載著酒在河中漂蕩,連水波也被映射成了丹砂般的紅色。公安名士袁小修的造訪南京成了一個重大的文化事件,于是有了“詞客三十余人大會秦淮水閣”盛會。這一天恰逢小修的生日,朋友在妓院里備下酒席為他祝壽,一路看去,歌聲似雛鶯宛囀,脂粉似赤霞一片,啊呀呀,那些個狐貍精般的女人,個個能詩善畫,妙解風情,懂得芙蓉養紙,柳絮裁詩,怎不讓袁才子蠢蠢欲動呢?

此情此景讓袁小修似乎回到了秦淮河畔縱情聲色的少年時代。早年的粉黛之癖致使血虧氣虛讓小修不得不有所收斂,但一回到風月場中面對如此撩人的場面,如雷開蟄戶,春萌草色,他早就不能自控了。盡管他一次次檢討自己的酒色之癖,但骨子里還是以為,情欲出自人之天性,是無法鏟除干凈的,“剛骨膩情,亦人之常態”。所謂剛骨,自然是指與世俗格格不人,情膩者,情欲多多是也。小修自認是骨剛情膩之人,所以不能斷絕絲竹粉黛之好。可千里泛舟,難道就為追逐情色而來?晚上踉蹌著回舟,可能歡宴時過分的血氣浮動,吐出的痰里竟有了絲絲血痕,看著秦淮河里半輪嫵媚的月亮,不免一番懺悔自責了。世間的種種繁華快活,那可都是“刀尖上的蜂蜜”呀,一經沾著,雖暫時可口,哪一天毒性發作,弄得個裂腸

破肚,怎生是好?

七月初,在鎮江游過金山寺,友人陶望齡去世的消息終止了小修計劃中的吳越之行。因為在小修的設想中,這次吳越之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去紹興拜訪這位品行高潔的當代顏回,與他把酒言歡參證學問。心灰意冷之下,他掉轉船頭重回南京。接下來,當“泛鳧”在返程途中將到丹徒縣時,小修作出了一個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決定,他打發“泛鳧”回公安老家,自己從陸路北上,準備去北京參加明年春天的一場會試。他的態度在這里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坦然承認自己連年奔走場屋卻還是“名根未斷”,種種的享受不過是“鋒刀上蜜,甘露毒藥”,說不上有多少快活。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讓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沒有了主人的“泛鳧”一路向西獨自回楚,而我們的小修先生則在秋風中由京口渡江,經真州(儀征),過揚州、高郵,渡過黃河,一路向北陸行進入帝國的心臟。兩個月后,他將出現在北京西山一處僻靜的地方,閉關三月,精心準備八股制義,用他的話說是“為人試資糧”了。

故事的結局幾乎在我們的預料中,詩人袁小修在來年春天的這次會試中再度落第了。不僅這一次他功名未就,再過三年,他還是沒有撞開那道專為他而設的門。而不幸的事件將要在他的身上接二連三地發生:先是他視為精神導師的二兄袁中郎因血疾去世,再是兩年后老父的死,再是落在自己身上冥頑不化的病。事情要在他守孝三年后參加第四次會試的萬歷四十四年才會出現轉機,在第十次科考中,名滿天下近廿載的公安名士袁小修終于取得了他夢寐以求的進士資格,并得以外放就任徽州府學教授這一閑職。而這一切,他的父親和兩位兄長是看不到了。

載著小修一路東來的的“泛鳧”在萬歷三十七年的秋天終于掉棹西去,正如我們看到的,當感官的磨礪和發達到了極致,生命離頹敗就不遠了,一種文化也已走到了崩盤的邊緣。性靈詩人袁小修讓我們看到了這些風雅之士更為完整的內心圖景:他們的半邊身體享受著此間的聲色,另半邊,則像一張緊繃的弓,時刻等待著來自高處廟堂的感召。

崇禎二年中秋夜的那出戲

1629年10月2日,是為崇袖二年中秋翌日,張岱帶著他龐大的家庭戲班,自杭州沿京杭運河,行經長江南岸北固山。此行他是前往山東兗州,為在魯王府供職的父親祝五十大壽。兩年前,他的父親張耀芳,這個屢試不中的老童生終于以副榜貢謁選,以“右長史”之銜,在山東魯王府做了個小官。

深夜時分,船過金山腳下,從船舷一側望去,金山寺大殿的飛檐雖在山樹掩映之下,卻也翼然可見。此時月光愈加皎潔,照在露氣凝重的水面上,江濤吞吐,氣象更是萬千。鎮江西北的金山一帶,正是南宋名將韓世忠力抗金人南侵,鏖戰八日,將金人逐退過江的地方,一念至此,張岱心中忽地冒出一個孩子氣的想法,他命令船改變方向,駛向金山寺。

越地風俗,向來把十六作月半,月圓之夜,正好經行此

200 地,去金山寺過這個中秋之夜,豈非天意?于是一行人趁著

夜色,停舟系纜,施施然穿過龍王堂,進入大殿。一路但見林間漏下的月光落在地上,疏疏如殘雪一般。張岱特意關照隨身小仆,把燈籠、道具、服飾全都搬上岸來。

不一會,漆靜一片的大殿被掛在柱子上的燈籠撕出了幾片亮光。鑼,鼓,鐃,鈸次第響了起來,漸如急風驟雨。幢幢的燈影中,那粉墨登臺的人,皆拖了長長的影子,這情景真是詭異莫名。被鼓樂聲驚醒的僧人們從寮房跑出來,他們循著聲響的方向來到大殿,眼前的一幕不由讓他們目瞪口呆;只見一群伶人正在莊嚴的佛像中間咿咿哦哦地唱著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的戲劇,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則神色怡然,坐在大殿前廳獨自看戲。

多年以后,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回憶起繁華靡麗年代里自己一手炮制的這場中秋“金山夜戲”,還是掩不住一臉得色:“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搬眼翳,翕然張口,呵欠

南華錄

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

想來僧人們是被這場沒頭沒腦的戲搞得如墜霧中了。等到演出結束,已是天將破曉,這群人把樂器道具包裹起來,回到他們來時的船上,當他們解續過江,鼓起風帆駛離金山寺時,僧人們還是默默地佇立在山腳下,從他們驚愕、好奇的神情來看,就好像還在糾結于這群人到底是人,是怪、還是鬼。

這只是自稱“紈绔子弟”的張岱平生無數放誕事之一。他此番北上,雖是去為父祝壽,但他卻最看不得父親對功名的熱望。沉埋于帖括制藝幾十年,一次次考場折戟沉沙,壞了一雙眼睛,落下一身病痛,真是何苦來哉。所以他自己撞過一兩回南墻之后再也不應那個勞什子試了。沒有功名、公職算得了什么?那都是附骨壞疽呀。梨園,鼓吹,骨董,花鳥,華燈,煙火,精舍,優伶,園林,歌童,茶寮,這物質世界里的種種,哪一樣不比做官風雅有趣得多。四十歲前的張岱,就這樣周旋于讀書、享樂之兩端,滿足于技藝和趣味為他帶來的新名聲;茶道高手,業余琴師,鑒賞家,旅行家,著名戲劇贊助人……

為了安慰張耀芳的一次次落第,從1616年開始,張家在女主人的張羅下開始大興土木,造樓船,采買歌童演戲,園亭、娛戲不能慰藉一顆沉浸于功名的心,倒是讓張岱一出世就落在了一個浮華世家里,練出了鑒賞家的眼和耳,傳說張家戲班子只要張岱在座,伶人們就格外賣力,誰也不敢打馬虎--“焉敢草草”。就在兗州之行的前一年,張岱聽到魏忠賢倒臺的消息,改編的一出傳奇《冰山記》在紹興城隍廟演出,觀者竟達萬人。三十歲的青年藝術家竟已有如此氣場!

除了金山寺中秋夜戲,張岱還描述過蘇州虎丘的中秋夜,“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聲樂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溪僮走空之輩”,全都出來賞月,月亮剛露半邊臉,就鋪開了百十處鼓吹,大吹大擂,“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這十丈紅塵的喧器,他也能看出個好。但既為藝術家,就算他最為陶醉之時,也還葆有著一份自覺,也就是說,他看月,更看人。在《陶庵夢憶》的另一個著名的篇什中,他把西湖邊的賞月之人分成五類,也真是后人說的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窗上看你了。你道是哪五類?

--“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偽風雅派; --“身在月下實不看月者”,狎游派; --“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裝B派;

“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心一看者”,短衫派;

-“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故作優雅的唯美派。或曰裝酷派。

1629年秋天的這次兗州之行,除了在當地上演經修改的《冰山記》,張借還跑到曲阜謁孔廟,進香泰山,看起來興興頭頭,卻也并不十分愉快。父親在魯王的尷尬處境讓他難過。魯王好神仙之術,張耀芳以道家引導之術才得以立足,看著父親胸懷濟世之志,一生襟抱未開,只能在虛無的長生術中求得內心的解脫,張傷只覺塵世的悲哀與無奈。四年后的1633年,張耀芳去世,張岱在一篇紀念文章中說:“先子少年不事生計,而晚好神仙……先子暮年,身無長物。則是先子如邯鞠夢醒,繁華富麗,過眼皆空。"

他為父親感到惋惜的是,當年母親試圖用現世世界里的種種來點化癡迷于功名之途的父親,都沒有讓他迷途知返。他感謝母親,讓他往另一個方向上去實現自己的人生。

但現實就像1629年中秋的那場金山寺夜戲,演戲的,看戲的,都是在戲中,待到曲終處,繁華搖落終成空,十五年后,亦即1644年的那場巨變后,他苦心經營的一整個世界摧毀了,他只能像劇終之后那些沉默的借人,目送一個時代漸行漸遠,不知茍活于世的“是人、是怪、是鬼”了。

一個享樂主義者的早年生活

看哪,一個享樂主義者的早晨--喝酒,唱戲文,吹著西風吃蟹

對著一張施工圖紙布置園中的石頭和水流

從長江北岸沖積平原上的如皋城,一路向西,就到達大運河西岸的繁華城市揚州。在這里棄馬登舟,坐上那種張著白帆、黑色艙蓋的烏篷船,溯水南下,橫渡長江,就是南岸的重要城市鎮江。接下來的旅程,無錫、常州、蘇州至南太湖的湖州,都是17世紀中國最為富庶的地區,旅行者無疑會在氤氳的煙火氣息中獲得極大

的愉悅。船到杭州,那條貫通中國南方和北方的水道上的旅程結束了,隨之轉入的卻是風煙俱凈的富春江。那次第展開去的山水長卷,怎不讓旅行者心神為之一振?

1634年秋天,李漁第一次從江蘇如皋回祖籍地浙江婺州府蘭溪縣,走的就是這一條旅行線路。“漁雖漸籍,生于難皋”,他回原籍,是準備參加下一年秋天在金華府舉行的府試。處于浙中丘陵地帶上的蘭渴,是婺州府下面的一個縣。這一年,這個藥材商人的兒子24歲。

府試的成功使他獲得了“生員”的資格,這意味著他的偶生地位得到了政府的承認。但在四年后省城杭州的鄉試中,自居八股文高手的李漁落榜了,他那一套“臨去秋波那一轉”式的作文法并沒有打動考官們。他像一個精明的商人一樣計算了年齡和功名之間的距離,無奈而又解嘲地寫道:“問年華幾許,正滿三旬。昨歲未離雙十,便余九,還算青春。嘆今日,雖難稱老,少亦難云。”為了紀念消逝的青春,他出版了平生第一部詩集,為此他賣掉了琴、硯臺和心愛的寶劍。

三年后的1642年,李漁準備再度赴省城應考。這一年,明帝國派駐山海關負責對清軍作戰的最高指揮官洪承疇的降清,使得帝國東北部大門完全洞開。地方上的騷亂更是愈演愈烈,李漁深切體會到了國家的嚴重危機和個人的不安全感。雖然在母親的堅持下他又一次踏上了前往省城之路,但在半路上得知即將發生一次動亂的消息,他就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了。回鄉不久,他母親就去世了。很久以后的一個晚上,他看見母親走進臥室,溫和地責備他耽于嬉戲荒廢了功課,他醒來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夢。

32歲的李漁搬到了府城婺州,此時,外面的世界正發生著巨變。時局就像一幅色彩凌亂、變幻不定的后期印象派繪畫,帝國在內亂外患下正面臨全面崩盤。就在李漁移居婺州的第二年,一場由當地人許都領導的起義在鄰縣東陽爆發。他以前總以為杜甫那些記述戰亂和苦難的詩作是在夸大其辭,現在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毀滅和蹂躪。一個多月后,婺州解圍,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但實際上這座城市的災難才剛剛開始,接下來南明潰軍和清軍的洗劫使它幾乎遭受沒頂之災。接二連三的動亂中,李漁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為珍貴的東西:房子、朋友、書籍和手稿。

在經過了一段時間東躲西藏的徘徊觀望之后,李漁帶著他的家人從棲身的山林中走了出來。回到蘭溪夏李村,他所做的兩件事,一是剃發。“曉起初聞茉莉香,指拈幾朵綴芬芳。遍尋無復簪花處,一笑揉殘委道旁。”再是建造一座名為“伊山別業”的宅院。他親手設計了全部建筑的圖紙并親自組織施工,據他自稱,

別業內有燕又堂、停舸、宛轉橋、宛在亭、踏響廊、打果軒、遷徑、蟾影口、來泉灶等景觀。又造亭一座,名且停亭。他開始了向著一個享樂主義者的轉型:喝酒,唱戲文,吹著西風吃蟹,對著一張施工圖紙布置園中的石頭和水流……

別業成后,他開始了自己說的“識字農”的生涯。耕讀之余,寫些詩文,不再為名利奔忙,“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來者往者,溪山清凈且停停”。他已經想好了用這種輕松愉快的方式度過他的余生。還不到四十歲的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別號“笠翁”。遷人新居,已屆新春,窗外盛放的油菜花帶給他真正的春天的感受。后來在《閑情偶寄》里,他說,當你走進油菜花地這個金色的海洋時,就會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

“窗臨水曲琴書潤,人讀花間字句香",這就是38歲的李漁為自己安排的未來生活圖景。他后來回憶在伊山別業三年的生活,簡直是“享列仙之福”:“追憶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絕意浮名,不干寸祿,山居避亂,反以無事為榮”,一到夏天,不去訪客也沒有客至,不但頭巾不用了連衣服也成了累贅。“或裸處亂荷之中,妻孥覓之不得,或假臥長松之下,猿鶴過而不知”,在飛泉下洗硯,用

舊年的積雪來試新茶,想吃瓜了瓜就在戶外,想吃水果了果子就掛在樹上,“可謂極人世之奇閑,擅有生之至樂者矣”。

雖然身處鄉野,出生并成長于商業氣息濃郁的如皋小城的他并沒有停止對城

市生活的向往。經濟的拮據迫使他不得不在三年后放棄隱逸生活,把房子出賣以養家。1649年秋天,李漁帶著他的三個妻子,兩個女兒離開了剛建成才兩年余的伊山別業,前往省城杭州。

身上流動著商人血液的李漁相信,在那個集中了各種各樣的劇團,有著最好的劇場、書店的陌生的城市,他的小說和劇本一定會找到好的買家。路途遙遠,他只帶了一些隨身常用的家什,其他東西全都扔掉了,包括自費出版的一本詩集。“又從今日始,追逐少年場”,這一年他正好四十歲,心還不老。后來成為17世紀中國最為成功的劇作家和出版家的李漁,他的職業生涯當由茲始。

[Link]劉勃:華歆和王朗是怎樣變成小丑的?

東漢的風氣,講究清高的節操,所謂“清節”,時時要彰顯自己不在乎錢。那時的士人,牽著馬從河邊走過,馬低頭喝河里幾口水,都要往水里丟銅錢,表示我是君子,絕不白占便宜,這叫“飲馬投錢”。


2022-12-08 18:5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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