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廬漫記——聞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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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玄羽《支離漫語》載廣南有韋士官者,自云淮陰候后。當鐘室作亂,淮陰候家有客慝其三歲兒,知蕭相國素與候相得,不獲已,為皇后所劫,私往見之,微示候無后意。相國仰天嘆曰:冤哉!淚涔涔下。客見其誠,以情告之。驚曰:若能慝淮陰兒呼?中國未可居也!急逃南粵,趙佗必能保此兒。遂作書遣客致兒于佗曰:此淮陰候兒,公善視之。佗養以為己子,而封之海濱,賜姓韋,用韓之半也。今其族世豪于海RUAN(城郭旁、宮殿廟宇外或河邊的空地)間。夫呂氏當惠帝末已無血胤,而淮陰后猶存。是亦奇聞,史家不識也。惜客失姓名,不得比于程嬰,則有幸有不幸耳。

余祖信國公天祥,軍聵于空坑,被執,家屬潛逃于楚北蘄水之鄉,改文為聞,史亦失傳,而家乘相沿久矣;其也取韓這半為韋事將毋同?或疑景炎二年,無人送公家屬于燕,二子死;其明年,長子復亡,家屬皆盡。是猶《云漢》之詩所云,黎民靡有孑遺耳!古稱盡信書不知無書,有以也。

方孝孺之被族也,尚書魏公澤時謫為寧海典史,當捕方氏,悉力保護周旋,以故方氏為遺育。謝文肅詩所謂“孫枝一葉”者,澤之力也。澤后過孝孺故居,為詩悲悼有云:黃鳥向人空百囀,清猿墮淚只三聲。讀之惻然。

蘇子卿娶胡婦,卒蒙后世訾議,私竊疑之。《新安文獻志》載宋建炎中有朱者,以校尉隨奉使行人,在粘罕所數日,便求妻室。粘罕喜,令所虜內人中自擇,乃取其最陋者,人莫能曉。不半月,朱遂逃去,人始悟。求妻以固粘罕,使不疑;受其陋才,無顧戀也。子卿之妻于胡,得非朱之見耶?

揚子云古以比孟軻。紫陽我著《通鑒綱目》,直書之曰:“莽大夫揚雄死”,蓋舉市國之褚淵,歷姓之馮道,所未嘗加者而加之。不知雄至京見成帝,年四十余矣;自成帝建始改無至天鳳五年,計五十有二年;以五十二合四十余,已近百年,則與所謂年七十一者,又相抵牾矣。又考雄至京,大司馬五音奇其文,而音薨永始初年,則雄來必在永始之前無疑;然則謂雄延于莽年者又妄也,其云媚莽,妄可知矣。按雄篡縣人,郫人簡公紹帝辯證尤悉。簡引《桓譚新語》曰:雄作《甘泉賦》一首,夢腸出,收而內之,明日遂卒。而祠甘泉在永始四年;雄卒永始四年,去莽篡尚遠,而《劇秦美新》,或出于谷子云。然考之《法言》云;漢興二百一十載,爰自高帝至平帝末,蓋其數也。而謂雄卒永始亦未必然,計雄之終或在平帝末,則其年正七十余矣。因雄歷成、哀、平,故稱“三世不徙官”;若復仕莽,詎止三世哉?由是則知雄決無仕莽投閣美新之事。紫陽亦未可為實錄也。

光武,中興令主也,而廢郭后及太子疆,頗為后世口實。方正學題《嚴陵圖》有云:“糟糠之妻尚如此,貧賤之交可知矣。羊裘老子蚤見幾,故向桐江釣煙水。”宛轉二下八字,可謂發千古之隱矣。

《晉書》載惠帝聞蛙鳴,問為官蛙私蛙。見餓者云:何不食肉糜?由此言之,愚昧甚矣。及蕩陰之敗,兵人引嵇

紹斬之,帝曰:忠臣也,勿殺!紹血濺帝衣,左右欲浣衣,帝曰:嵇侍中血,勿浣也。由此言這,英明甚矣。一惠帝也,相去數年,何其乍愚乍明如此?史之言或虛或實,必居一于此矣。

雁足傳書,世傳為蘇武事;但武實未嘗以書縛雁足,蓋漢使者常惠托言耳。元中統間,有宣慰副使郝經,充信使使宋。宋留之真州,十六年不還。有以雁獻經者,經畜之。雁見經輒鼓翼引吭,似有所訴。經感悟,擇日率從者具香案,北向拜,畀雁至前,手書一詩于尺帛,系雁足而縱之。其詩曰:露落風高恣所如,歸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繳,窮海累臣有帛書。復書于左:中統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獲者勿殺。國信大使郝經書于真州忠勇軍營新館。虞人獲之,以獻元主。惻然曰:四十騎留江南,曾無一人雁比乎?遂進師南伐。越二年,宋亡。此又效蘇武而為之也。然武留胡中十九年始還,漢家不能為武問罪于胡;經留宋十六年始還,而元主卒以此滅宋。為之一嘆。

清圣祖親征準噶爾部,次歸化城,犒勞凱旋之師。士卒獻厄魯特之俘。有老胡,工茄,口辯,有膽氣,兼嫻漢語。帝賜之飲,令秦技,音調悲壯。歌曰:雪花如血撲戰袍,奪我黃河為馬槽;滅我名王兮虜我使歌,我欲走兮無駱駝。嗚呼黃河以北奈若何!嗚呼北斗以南奈若何!帝為之啞然失笑。

宋時御前內宴,翰苑撰致語八節。撰貼子,雖歐蘇曾王司馬范鎮皆為之。蓋張而不馳,文武不能;百日之蠟,一日之澤,圣人所制也。成化中黃編修仲照,莊檢討泉不撰無宵詞,又上疏論列以去,以此得名。然自是而后,內外隔絕,每有文字,別開幸門。有文華門仁智殿輩,每得美官,甚至蠢正害人,曷若仍舊之為愈乎?余謂于麗語中寓規諫意,如南唐李后主游燕,潘佑制詞云:樓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須夸爛漫,已失了春風一半!意謂外多敵國,而北日侵削也;后主為之罷宴。填詞如此,何異諫書!工執藝事以諫,況翰苑本以文詞諷諫之?諸公毋乃來習聲律托為此耶?

東晉張翰,吳人,仕齊王同,不樂于官。一日在京師見秋風忽起。因作歌曰: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遂棄官而歸。王贊過吳江有詩云:吳江秋水灌平湖,水闊煙深恨有余。因想季鷹當日事,歸來未必為莼鱸!此語甚有意思。至東坡《三賢贊》則曰: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幾早,只為莼鱸也自賢。其說又高一著矣。

吾鄉有閔佩鍔者,字侶華,詩有清才。嘗讀其《茶余清課》詩集,玲瓏滿目,美不勝收。近復得其《詠漁舟》云:一葉蒲帆雨后收,蘆花淺水便勾留。任他前處風波惡,只傍垂楊下釣鉤。語亦可味。

清徐電發《十八灘詩》:萬壑千峰送客舟,槎牙怪石水交流。巔猿莫更啼深樹,只聽灘聲已白頭!與太白《下江陵》: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同一機局,而不相襲,此古人善用意處。

近所見詠梅之作,當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東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為上。林和靖之“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高季迪之“流水香清入夢,野梅千樹月明村”,可謂傳神好。沈得輿有聯云:獨立江山暮,能開天地春。氣骨豪邁,有舉頭天外之慨,脫盡詠梅恒徑。蕭千巖之“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花供老枝”。亦得梅花之神。

韓魏公常謂保初節易,保晚節難,故晚年事事著力。在北門時有《九日詩》云:不羞老圃秋容淡,且著黃花晚節香。

明蘇人劉完庵為僉事,將致政,有憲法司索題《牧牛圖》。完庵題曰:牧騎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濕蓑衣。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人未歸。憲司感悟,即掛冠去。魯真八歲時賦《牧童詩》曰;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亦足發人深省。又清狂道人郭翌畫有天趣,王陽明初以尋常畫史目之;后見其畫《牧牛晚歸圖》題云:兩腳風聲吹滿頭,隨身蓑笠勝羊裘。柴門猶道牛歸晚,江上風波未泊舟。陽明稱賞,以賓禮優之。

陳秋舫為有清名詩家之一。魏默深嘗題《簡學齋詩集》有云:空山無人,沉思獨往,木葉盡脫,石氣自青,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成連東海,剌舟而去。漁洋山人能言之而不能為之也。太初其庶幾乎?其庶乎?其《喜項師竹張馥亭自麻城來訪》曰:快雪天易晴,蕭然獨成醉。梅間一雀噪,雙雙故人至。知我相念深,感君遠來意。前夜江上風,舟來亦不易。相逢且為歡,誰部別后事。空山不知寒,星月同寤寐。子美夢太白之意,而韋蘇州《寄山中道士》之格也。

又《甲戌南歸道中作》云:朝見太行青,暮見太行碧。行人無時休,山意去不息。立馬望中原,縱橫見城邑。去雁無定聲,垂云可憐色。戰余草木荒,歲晚風沙直。萬事信冥冥,我行徒惻惻。不有霜雪威,詎知陽春德?骨重神寒,直逼少陵矣。

唐文宗詩曰: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續后云: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或才謂其不因詩以諷。后蘇子瞻為續之云:一為居所移,苦樂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陰分四方。亦未免畫蛇添足,不知柳句正所以諷也。蓋薰風之來,惟殿閣穆清高爽之地,始知其涼;而征夫耕叟方奔馳作勞,低垂喘汗于黃塵赤日之中,特苦夏日之長,雖有此風,安知所謂涼哉?此與宋玉對楚王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者同意。

范堯夫麥舟助喪,千古傳為美談,不知所贈者石曼卿耳。范公父子盛德,此非其所難。石曼卿天下豪士也,狀貌岸偉,文采氣誼豪一世。所交如歐文忠、張文節,皆奇之,特落落當其意者無幾;故嘗為大理丞而貧不能葬母。文正父子見之,自傾舟相助,何足為范公重?如曼卿之貧,乃可重也!郭無振家送還資錢四直萬,會有衰服叩門者,自言五世未葬,盡數與之。況范公父子耶?況曼卿又為公東吳故舊耶?歐陽作《文正墓志銘》,《石曼卿墓表》,皆不載麥舟事;以知公之盛德,不專在此。正如小說載云長秉燭達旦,使其事即真,譜烏足以概支長大節哉!

楚子問齊師之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劉無城以此為丑詆之辭,言齊楚相去南北,如此遠離,馬牛之病風者猶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輒入吾地何也!其說即《書》所謂“馬牛其風”意,近有解者,牛走逆風,馬走順風,故不相及。此說亦新。

孔子生平,唯于《周易》有贊,《詩》《書》則刪之,《禮》《樂》則定之,《春秋》則筆削之。筆但筆其舊文,有削不盡筆,定亦不添一筆,刪則不筆者多矣。蓋不貴增面貴減。文王周公之彖象多詭奇,而孔子之傳文極顯淺;殷《盤》周《誥》之書詞多澀舌,而《魯論》之紀載無拗牙。古文自古,今文自今,要以暢事理,覺后覺而止矣。蓋不尚詭而尚平,嗚呼!此圣人竊比之深意,非若后世爭妍筆楮者也。

《桑中》,《東門之蟬》,《溱洧》,《東方之日》,《東門之池》,《東門之楊》,《月出》,《序》以為剌淫,而《朱偉》以為淫者所自作。《靜女》,《木瓜》,《采葛》,《邱中有麻》,《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籜兮》,《褰裳》,《子之豐》,《風雨》,《子衿》,《揚之水》,《也其東門》,《野有蔓草》,《序》本別指他事,而《朱傳》亦以為淫者所自作。夫以淫昏不檢之人,發而為放蕩無恥之詞,而其詩篇之繁多如此,夫子猶存之,則不知其所刪何等一篇也。夫子之言曰:思無邪。如序者之說,則雖詩詞之邪者,亦必以下視之。如朱子之說,則雖詩詞之下者,亦必以邪視之。文公其合九州之鐵。鑄一大錯耳!

“匏瓜”,星名。“系”即“日月星辰焉”之“系”,見應柳之《天文圖》。蓋星有“匏瓜”之名,徒系于天,而不可食;下與“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挹酒漿”同義。

孔子夢周公,尚是耳中嗚磬,眼中金屑也,直到不夢見周公時,便是齊放下。所謂“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耳。其所云“吾衰”,正已到大休歇處也。

莊周妻亡,鼓盆而歌,世以為達。此殆不然。未能忘情,故以歌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

《三國典略》曰:蕭明《與王僧辯書》,“凡諸部曲,并使招攜,赴投戎行,前后云集;霜戈電戟,無非武庫之兵;龍甲犀渠,皆是云臺之俠”。唐王勃《滕王閣序》“紫電清霜,王將軍之武庫”,正用此事。以十四歲童子,胸中萬卷;千載之下,宿儒將不能知其出處,豈非奇才!杜子美、韓退之極其推服,良有以也。使勃與杜、韓并世對毫,恐地上老驥不能追云中俊鶻。后生之指點流傳妄矣!

杜牧之《阿房宮賦》云: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陸作《阿房宮賦》又祖《長城》云:干城絕,長城列;秦民竭,秦君滅。輩行在牧之前,則《阿房宮賦》又祖《長城》句法矣。牧之云: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鬢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盛言秦之奢侈。楊敬之作《華山賦》有云:見若咫尺,田干畝矣;見若環堵,城千雉矣;見若杯水,池百里矣;見若蟻垤,臺九層矣;蜂窠聯聯,起阿房矣;小星期三熒熒,焚咸陽矣。《華山賦》杜司徒佑已常稱之。牧之乃佑孫也,當是效敬之所作信矣。牧之亦可謂工于襲也。唐室宦官用事,呼吸之間,生殺隨之。李太白以天挺之才,自結明主;意有所疾,殺身不顧。坡公作《太白畫贊》云:生平不識高將軍,手浣吾足乃敢嗔。此語甚妙。王介甫乃言太白人品污下,詩中十句九句說婦人與酒。果爾,真是咳嗽亦不可也。卓老有詩云:天寶年間事已非,先生不醉將安歸?他人有心,余忖度之矣。

曾南豐有《錢塘上元夜祥符寺燕席詩》云:月明如晝露華濃,錦帳名郎笑語同。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東風。紅云燈為浮滄海,碧水樓臺浸遠空,白發嗟跎歡意少,強顏猶人少年叢。昔人謂子固不能詩,學者不察,隨聲附和,謬矣。

昔晉文之拔邰,孫權之勖呂蒙,蓋欲其武而能文也。岳飛本以勇敢進,而旁通儒業;其《謝講和》一表,藹然有孔明之風。高宗《良馬對》,則淵淵乎有道之言也。

又嘗題詩鄱陽龍居寺,有“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之句,直逼唐人佳境矣。余屈指上下數千載,蓋有唐張瞧陽庶幾近之。二者當亦間氣之所鐘也。

杜子美父名“閑”,故詩中不用“閑”字。“娟娟戲蝶過閑幔”,原作“開幔”,刻本之誤也。母名海棠,故不詠海棠。坡公有詩云: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豈未之考也。

白樂天晚年極喜義山詩,嘗云:我死得為爾子足矣。義山生子遂以白老名之。既長,略無文性,溫庭筠戲之曰:以爾為樂天后身,不亦忝乎?然義山有“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之句,不知詩之所稱即此否?不然后何其無聞也。

《續甬上耆舊詩集》載董子光《六月》詩云:鷙鷹擊千里,驚悼六月息。披發納新諒,依依見斗色。又屠表圣《清和道中觀漲感懷》云:盱駭風波涌,天吳勢欲包。村空魚人舍,樹獨鳥爭巢。野泊凄飄絮,炊煙寂斷茅。寒聲那聽處,瑟瑟起蘆梢。水國少生涯,為魚只釣槎。饑歐輕點雪,寒浪故飛花,鄉曲經冬散,村醪何處賒?前灘明月上,歸云復無家。董千秋《解維見夜色悵然有詠》:長河萬里勢,此月明行。岸闊開天影,形勞計物情。傍聲人語亂,秋色浪花明。細酌商行歷,吳云透云程。淡月涼于水,客心終夜醒。來余千里路,留只故園情。市近歐迷跡。高堂知此際,不為暮寒生。皆佳期什也。

“尾大不掉”,此非寓言也。古言西域有獸曰羯,尾大于身之半,非以車載尾則不可行。先白湛淵有《泳羯》詩:羯尾大于斛,堅車載不起。此以不掉滅,彼以不掉死。

穆公秦之賢君也,三良殉而《黃鳥》興衰,識者以為公之遺命,非也。穆公不忍殺敗軍之三大夫,豈以無罪之三良,而命之從死?按魏人《哀三良詩》云:功名不可為,忠義我所安。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殘。生時等榮樂,既歿同憂患。誰言捐軀易,殺身誠獨難。味詩人之旨,則知三良之從穆公,實出其感恩殉主之誼,初非有遣之者,然后知東坡之論,所謂三子之殉君,亦猶齊二客之從田橫,其說因有所本也,獨其子若康公者,遂坐視而不之止,何哉?

舜重瞳子,羽亦重瞳子,不必皆仁。句踐長頸烏喙,禹亦長頸烏喙,而長頸烏喙,不必皆仁也。彼皮相者,其足與論士乎?

柳生于葉間,成穗作鵝黃色者,柳花也;花既褪,就蒂結實,熟則亂飛如絮者,柳絮也。杜詩:雀啄江頭黃柳花。又云:生憎柳絮白于綿。花與絮不同,顯然可見。

某《調笑令》詞云:楊柳楊柳,管甚灞橋分手?黃鸝罵斷枝枝路,是春光飛絮。飛絮飛絮,分付雨絲粘住!頗有瀟灑之致。

章碣題《焚書坑》云:竹帛煙銷帝業虛,當年曾是祖龍居。坑灰未冷江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按某讀秦絕云:謗聲易弭怨難除,秦法雖來亦甚疏。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此與章作立論各異,而語意較淡遠。

宋朝廢后入道,謂之“教主”。郭后曰“金庭教主”,孟后曰“華陽教主”,其實乃一師號耳。厥后群黃冠乃敢上道君尊號曰“教主”,不祥甚矣!孟后出瑤華宮遂去教主之稱以避尊號,吁可怪也。及今尊孔氏為教主,則益濫矣。

宋儒辟佛老者,目曰虛無之教。觀之《詩》曰:無聲無臭,未嘗以無為諱也;世亦有疑及無聲無臭者乎?《易》曰:無方無體,《易》未嘗以無為諱也;世亦有疑及無方無體者乎?一無意。無必,無固,無我,即《論語》亦未嘗以無為諱也;世亦疑及無意無必無固無我者乎?又如曾子云:有若無,實若虛。則是為道者政患不虛不無耳;世亦有疑及若無若虛者乎?使之教言者不出于儒書,而出于佛氏之口,人亦必吹毛而求其疵矣。

林古度居金陵,年八十余,貧甚,冬夜眼敗絮中。其詩有:“恰如孤鶴入蘆花”之句,誦之凄然!

有兄弟惑于婦言爭財構訟,吏判之,且題句云:只緣花底鶯聲巧,竟使天邊雁影疏。兄弟慚泣謝,自是不復起爭端。

邑之高絮平有《閏六月七夕句》云:何不閏年偏閏月,又添三下日相思!穎語頗耐人尋味。絮平亦善畫,且工鐵筆。

有人作《游女詩》云:不曾憐玉筍,相竟采金鹽。人多不識“金鹽”為何物,或以為花名。按《煮石經》云:五加皮亦名金鹽。

某閨秀《詠漁父》云:起家紅蓼岸,傳世綠蓑衣。妙語可喜也。

自杜牧有“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之句,世皆傳范蠡載西施以逃。及觀《修文御覽》引《吳越春秋》有云:吳亡后,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浮沉也。子胥之被讒,西施有力焉;子胥列,以鴟夷浮之江;今沉西施于江所以謝子胥也。范蠡去越亦號鴟夷子,牧遂誤以胥為蠡耳。墨子曰:吳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豈非明證哉!文士一時趁筆,遂墮后人于疑網。又唐景文館記宋之問,分題得《浣紗篇》云:越婦顏如花,越王聞浣紗。國微不自寵,獻作吳宮娃。一行霸句踐,再笑傾夫差。一朝還舊都有,靚妝尋若耶。鳥驚入松蘿,魚畏沉荷花。觀此則西施后還會稽矣。要之沉江之說為信。

曹操疑冢在漳河上,宋人俞符有詩曰: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后欺人設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用余機到邱壟!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言君未知。直須掘盡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葬君尸!陶九成以為此言詩之斧鉞也。明張燧曰:此孺子之見耳,使孟德聞之,必見笑于地下。夫孟德之棺,豈真地于疑冢哉!多設以疑人耳。然始為疑冢者孔休。

近人有《卜算子》詞云:秋雨忒多情,灑下芭蕉去:惹得羈人聽不堪,續斷孤蛩語。秋月忒多情,飛上梧桐樹;惹得羈人望不堪,寂寞驚鴻舞”。亦別具情韻。

堯禪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天下后世皆高之。陳眉公有云:當堯之時,盡大地是洪水,盡大地是獸蹄鳥跡。禹荒度八年,水乘舟,陸乘車……,方得水土漸平,教民稼秧。此時百姓甚苦,換鮮食艱食粒食,三番境界,略其生理。蓋洪荒天地,只好盡國生出幾個圣人,不及鋪張妝點,粗得一片乾坤草稿而已,何曾有受用處!茅茨不剪,樸桷不斷……,不惟不享天下之樂,而且有叢天下之憂……許由亦何所艷羨而受之也哉!嗟乎!今之天下濃,濃則誨盜;古之天下淡,淡則拱手以與人,而人不納。老氏有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其許由之謂乎?雖然,堯為天下粗衣惡食;許由一荒山匹夫,其所受用,又可知已。今之田家,只雞斗黍。便相嗔目,何曾有濃艷可羨得來!千乘可讓,簞豆見色,人之賦性殊哉!

清曹文正公振鏞,兒時好弄。嘗于塾中為龜戲,匍匐地上,覆大木盆于背,手足并進,蠕蠕然固一大龜也。太翁亦顯宦,深怒其無狀。一日偵其為是戲時,突入塾中。公窘急,即縮其四體于盆內;太翁佯為不知也,就坐盆上與塾師談,日昃而退。師懼公不堪,揭盆視,乃呼噪而出,如無所苦焉。顧自是不復敢為是戲矣。

吳縣潘文勤公祖蔭,于清光緒初葉長刑部。滿司員某,聞其好衡文,雅思所以媚之者,乃急就成詩數十首,恭楷錄正,于堂上署諾時,揖而進之。文勤即時閱之。見首章題曰“跟二太爺阿媽逛廟”八字,(都人謂從曰跟;謂伯父曰太爺。阿媽者,滿從稱父之詞。都中名剎寺,月有常期,陳列百物,以待售。往游者輒謂之逛廟云。)不禁狂笑,寇纓幾絕;某則面若開灰,逡巡自退矣。

明戴大賓幼聰穎,讀書輒過目不忘。在館時嬉戲,鄰師過之,以其幼也,因出聯曰:月圓。大賓應聲曰:風扁。師笑曰:風何以言扁?大賓曰:風不扁,何穿透門隙也?師又曰:馬嘶。對曰:牛舞。師曰:牛何以舞?曰:大舜作樂,百獸率舞,牛不在中乎?時方七歲。

吾友羅君魯參,言今夏嘗與人戲作辯論,以牛與羊熟為有用為題。魯參:牛音樂家也。其人曰:何以言之?曰:語稱對牛彈琴,牛得非音樂家乎?聞者不禁失笑。引用成語之妙,視大賓殆尤過之。

王禹稱七歲能文,畢文簡公為郡從事始知之。聞其家以磨面為生,因命作“磨”詩。元之對曰:但存心里正,何愁眼下遲!得人輕借力,便是轉身時。文簡大奇之。

子陵不事光武,歸隱富春。迄今嚴州江頭,東釣臺之古跡,昭然可尋。后之文人懷古,多致吊換。方孝孺李太白兩詩,辭得正者。曾文正旅京赴考,經臺下,有詩云:子為功名隱,我為功名來;羞見先生面,黃昏過釣臺。又有清時士子多人,乘輿過其地,正相縐擬,一拾從失口曰:好個嚴子陵!可惜漢光武。子陵有釣臺,光武無寸土!語感滄桑,可為現今世境道,非徒以贊子陵也。其人所以甘沒賤業者,殆圬者王承福之流歟?亦可傳矣。

清時有童生應送省試,縣守嫌其幼也,欲勿發資,告以大器晚成,宜益進于學。童生曰:吾學已進矣。固請無已。縣守因指衙前矮松一株命題,曰:姑以試汝。童生頷之,索筆立成。中有二句云:今朝正好低頭看,他日凌云仰面難!縣守感悟,卒應其行。


網載 2012-07-26 19: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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