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位中國當代學人自述:精神歷程 2 葛劍雄 我當人大代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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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劍雄 我當人大代表的故事


  葛劍雄,復旦大學教授、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國際歷史人口委員會委員、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市歷史學會副會長等。著有《西漢人口地理》、《中國人口發展史》、《普天之下:統一分裂與中國政治》、《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簡明中國移民史》(合著)、《中國移民史》(一、二卷)、《往事與近事》、《泱泱漢風》、《未來生存空間·自然空間》、《悠悠長水:譚其驤前傳》、《悠悠長水:譚其驤后傳》、《葛劍雄自選集》、《行路集》、《碎石集》、《走近太陽——阿里考察記》、《劍橋札記》、《中國古代的疆域變遷》、《人口與中國的現代化》(合著)等。


  1976年9月,毛澤東的追悼大會結束后的一天晚上,我與一位當時最密切的友人議論中國可能發生的變化。當時流行一句話:“兩個人說真話,三個人說假話,四個人說笑話。”意思是說,只有兩個人之間才能說真話,因為萬一對方檢舉揭發也不會有證據。三個人在一起說話就比較危險,萬一其中兩個聯合起來揭發另一個,此人必敗無疑,所以千萬不能說真話。人再多就更麻煩,還是說笑話穩妥。我與他只有兩人,說的是真話。我們都認為在毛澤東逝世后中國將會發生變化,他認為在三年后,我估計只要一年;他認為會回到“文革”前,我估計至少要回到“大躍進”前。誰也沒有想到,驚天動地的變化不到一個月就出現了。


  “四人幫”倒臺的消息傳到上海的第二天晚上,我所在的中學黨支部召開教工大會,傳達上海市委負責人馬天水的講話。我一方面為這個消息得到證實而興奮,另一方面對馬天水所強調的“上海市委沒有問題”深為不滿,幾次打斷支部書記的傳達進行批駁。當時我是該校“紅衛兵團”的輔導員,負責全校的學生工作,手下有一幫學生干部。會議一結束,我就帶著他們刷出一幅大標語,責問上海市委站在什么立場。接著又寫了一份大字報,讓學生抄了兩份,與他們一起騎著“黃魚車”(上海一種三輪車,一般用于運貨,也可坐人)或自行車,貼到了火車站和外灘“市革會”(上海市革命委員會所在地,當時上海市的權力機構)附近。那里已是人聲鼎沸,大幅標語鋪天蓋地,但有內容的大字報并不多,所以我的大字報吸引了不少人。當晚,我們又騎車去了康平路(上海市委書記處辦公處),大門前已不見警衛,進出的人絡繹不絕。張春橋家已人去樓空,進院的人都會去轉一圈。其他幾幢樓門窗緊閉,一片漆黑,一圈圈人就著燈光在議論各種小道消息,來自復旦、交大的人最受歡迎,無不成為人群的核心,大概是因為他們傳播的消息比較可信。

 

 


  很快塵埃落定,黨中央派蘇振華、倪志福、彭沖到達上海,任市委第一、二、三書記,原市委書記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都成了揭批對象。這幾天我忙得不可開交,最多一天參加三場集會游行——帶學生參加區、市兩次游行,參加全區教師的集會游行,慶祝粉碎“四人幫”的偉大勝利。這幾天還先后去人民廣場等處參加揭批馬、徐、王的大會。連日來我處于高度亢奮的狀態,很像十年前“文革”爆發那一兩個月間,當時我曾狂熱地擁護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惟恐稍有落后。


  我對“文革”和毛澤東當時實行的路線的懷疑是從林彪事件開始的,但并沒有理出一個頭緒,而長期接受的“左”的影響卻根深蒂固,往往是站在同樣“左”的立場上反對某些“左”。例如,上海市的寫作組“羅思鼎”在《紅旗》雜志發表文章,總結秦王朝迅速覆滅的原因是因為新興的地主階級缺乏經驗,我立即給《人民日報》寫信,批判此文否認階級斗爭,美化地主階級。


  但另一方面,“文革”十年期間我在任職的中學所起的作用是獨一無二的,就是反對我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所學校離不開我。


  “文革”一開始,我緊跟黨支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真正做到了“黨(支部)”指向哪里我就打到那里。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時,我成為學校頭號“保皇派”與黨支部書記一起被打倒。上海的“一月革命”后,黨支部被奪了權,支部書記被監督勞動,學校實際癱瘓。我當了一段時間的“逍遙派”后,又成為新成立的“校革會”下屬“專案組”的成員,等“工宣隊”(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和“軍宣隊”(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學校,我繼續留任,經歷了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批林批孔”、“評法反儒”、“反擊右傾翻案風”等運動。學校的重要材料——無論是工宣隊負責人的講話、黨支部的總結、紅衛兵團的報告、學校代表的大批判文章——不是由我代筆,就是由我改定。學校舉行悼念毛主席的大會,幾個發言全部由我一手包辦。到1972年,我這枝筆桿在所在的區已小有名氣,正好市寫作組要物色有教學經驗、適合教育大批判的寫手,區里決定將我選送,學校里已開了歡送會,后來才知道臨時換了人。不過這并沒有影響我的筆力,黨支部副書記在市區大會上的發言稿,1976年在上海市青年紀念“五四運動”大會上以學校“紅衛兵團”名義發表的批“資產階級法權”的文章也是由起草或定稿的。


  1967年后,學生中的犯罪行為增加,學校專案組中由我聯系警方(當時稱為“公檢法軍管會”)和“文攻武衛”(名義上是群眾組織,實際可隨意施行專政手段),逐漸成了學校的“派出所所長”,管理所有犯罪或越軌的學生,處理校內外各類事件,鎮壓學校里隨時可能出現的亂子。我與警方的關系也越來越熟,大約有兩年多時間在分局參與“群眾辦案”,從協助調查、拘捕、審訊、押送去外地,到整理積案都干過。還經手判過一個案子,已確定無罪釋放,因為所在單位的“工宣隊”不答應,改為判刑三年(實際已關滿時間)。1974年,我又担任紅衛兵輔導員,從學生干部到差生都管上了。我積累了一套對付各類學生的辦法,加上有強大后盾,所以只要我到場,無論是在校內,還是學生所在的街道里弄,沒有哪個學生(包括已畢業的)敢搗亂,其他地方的流氓差生也退避三舍。我帶領學生外出,無論是紅衛兵干部還是一二千學生,都能指揮自如,秩序良好,在當時簡直是奇跡。


  我對工作可謂全心全意,一年365個日夜,除了除夕夜回家睡以外,其他晚上都住在學校。校內惟一的一部電話就安在我的房間,隨時上通下達。有幾次上級在半夜發通知、傳達文件,到我這里是最順利的,也給他們留下很深印象。到“四人幫”倒臺,學校轉入“撥亂反正”,“抓綱治國”時,我自然更加努力,學校面貌、特別是學生工作方面,也為之一新。


  1976年“五四”青年節,團區委安排我在全區大會上發言,并將我樹為標兵。不久我被評為區教育戰線先進工作者,當年9月,又被評為上海市教育戰線先進工作者。我的“先進事跡”中,除了我歷年的工作表現外,又增加了兩個“與四人幫作斗爭”的例子,一是我帶頭貼出大字報,揭露原上海市委與“四人幫”的關系,一是我寫信給《人民日報》,批判羅思鼎的文章。后一件事是支部副書記反映的,因為我的信寄出前給他看過。實際上我當時是害怕寫信會出事,先給他看一下以便多一個證明。頒獎的那天,我們戴著大紅花,在夾道歡迎中進入上海萬人體育館,又當眾上臺領獎。市委書記彭沖給我發獎狀時,問我在學校教什么課,我告訴他是紅衛兵團的輔導員,相當于以前的大隊輔導員和團委書記,他說:“這工作很重要呀!我以前也做過。”電視直播更擴大了我的影響。


  1977年,上海市準備恢復人代會。由于來不及先開基層的人代會,代表是由各區縣通過醞釀提名,征求所在單位意見,再在一次臨時召集的會議選舉出來的。區領導或者知道我的情況,或者聽過我的發言,馬上想到了我。正好教育界已經提了兩位小學的候選人,一位是老模范教師,一位是中年總支書記,都是中共黨員、女性,就缺一位中學年輕男教師,最好是非黨,我在哪方面都符合。于是我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順利當選為第七屆上海市人大代表。

 

 


  盡管我在1978年10月就離開中學和所在區,但這一屆任期為五年,到1981年才結束。這幾年正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后和改革開放發軔階段,市人代會也發生了顯著變化。1977年底召開的第一次會議的模式幾乎是“文革”期間大會的翻版,全體代表早早入場坐定,在樂曲聲中,蘇振華等領導登上主席臺,全場起立鼓掌。在小組會上,市領導很少露面,偶爾到達,都有充分準備,記者的鏡頭早已對好,領導在發言后,照例表示因公務繁忙,立即離開。其他代表的發言大多照本宣讀,在堅決擁護的表態后,工農代表多做憶苦思甜,干部代表少不了聲討“四人幫”罪行,知識分子代表在控訴之余,少不了歌頌英明領袖,掌聲不斷,甚至不時響起口號聲。有位老勞模一直被當成典型,“文革”期間批林批孔時讓她在大會發言,她怒斥“孔老二這只黑甲魚”,批鄧時仍罵為“黑甲魚”,到人代會上又批“四人幫”這批“黑甲魚”。我們區代表分為兩組,我所在一組除了我們三位中小學教師外,還有上海工學院的幾位代表,干部、知識分子較多,每次討論總嫌時間不夠,不得不推遲散會。另一組大多是工農代表,掌聲、口號聲雖多,卻經常提前結束。


  開會期間每天由專線車接送,伙食豐盛,午間休息時有電影招待,每天晚上安排觀賞戲劇、雜技、歌舞演出。會場內特設的商店貨物充足,質優價廉,大多是外面需要憑票供應,或經常脫銷的,像久違的大白兔奶糖、花生、生梨等,還有同樣緊俏的書籍、郵票。我買了不少書,包括《現代漢語辭典》,也買了一些商品孝敬父母。這是我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但除了聽報告,發言表態,鼓掌通過外,實在沒有什么代表人民的內容。最后選舉新的一屆市革命委員會和出席五屆全國人大的代表,也是完全等額,照單通過如儀。在選舉的全國人大代表名單中有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譚其驤,想不到一年后我成了他的研究生。有一位女性市革命委員會委員一年后也考入復旦大學研究生,成了我的同屆同學。市外辦主任李儲文(后出任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現為上海市政府顧問、市社聯主席)與我同組,第二次會議期間他得知我考上研究生,而他的兒子也成了研究生,使彼此間增加了一個共同的話題。


  不過從第二次會議開始,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都逐年發生變化。例如,領導人出場不再奏樂、全場起立鼓掌。晚上的演出改為自己購票,一般只安排一兩次。記得有一年是看關肅霜的京劇,我買了票與列席會議的譚先生一起觀看。隨著市場供應的好轉,會期的內部購物也只是提供便利了。市革命委員會撤銷,恢復為市人民政府,由人代會選舉正副市長。對市政府的工作報告,開始強調審議,不再先表示堅決擁護,具體意見增加,有的還相當尖銳。我開始意識到自己作為人民代表的職責,并且不限于大會期間。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平反冤假錯案、落實政策全面展開,一些情況反映給我們這些代表。我盡力而為,總算解決了兩件。一位住在長寧路的周某給譚其驤先生寫信,他因冤案被判刑,現雖落實政策返回上海,卻一直沒有安排工作,請全國人大代表轉達要求。那時我已担任譚先生助手,就代他回信,并將材料整理好,讓譚先生帶到北京,交給全國人大。但會后仍杳無音訊,周某不斷來信。到下次大會時,我與譚先生聯名上書,又直接找市人大反映。周某也知道了我的身份,有的信直接寫給我。大約經過兩年間多次反映,終于收到周某來信,他被安排到一所大學(或許是他原來的單位)工作。他要求與我們見面,當面致謝,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覺得他恢復工作是理所當然,而且遠遠彌補不了他所受的損害,我既不忍聽到他的感謝,更怕當面推辭不了他可能做出的表示。


  另一位給我寫信的是所在區一位中學教師,“文革”期間因鄰里糾紛,被對方串通公檢拘捕,長期沒有平反。我雖已離開該區,但在公檢法還有不少熟人,包括幾位領導。有人勸我不要管此事,因為牽涉到某領導,當時就是他辦的案。提了一年毫無結果,我直接找了區委書記,經他批示,讓我與公安局、教育局領導直接討論商談。在這種場合與熟人見面頗為尷尬,我只得公事公辦,據理力爭,駁斥公安局的種種借口,最后達成一致,為這位教師徹底平反,恢復名譽。多年后,我回母校作報告,結束時一位教師來見我,問我還記得他嗎?原來他就是那位教師,后調入我的母校。校長向我介紹,他現在負責全校的電化教學,成績突出。想起往事,我十分感慨,這樣一位優秀教師的命運很可能就斷送在“文革”之中,我曾經盡過代表的責任,自然感到欣慰。


  “文革”結束后的第一次工資調整進行時,復旦大學的幾百位研究生中有一大半是屬于加工資的對象,但因為有的是在原單位拿工資的,有的已與原單位脫離關系,紛紛找我反映情況,要我向市政府和有關部門提出。為此我開過幾次座談會,提出了確保在職或帶薪研究生的權益的提案,以后又將政府的答復張貼在宿舍區。因此很多外系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市人大代表,王滬寧等見面時一直戲稱我為“代表”。


  人大會恢復提案制度時,大多數代表不知提案為何物,更不會寫提案。我除了自己提出外,又增加了幫助其他代表寫提案的任務,一般由他們告訴我具體要求,我整理為提案文本,然后交他們簽字。我自己寫的提案,也找合適的代表簽名后遞交。當時對提案沒有嚴格規定,只要有人提,一般都立案。會后發下兩厚本提案匯編,我提的數量名列前茅。其中一項要求電影院恢復學生場的提案被采納后,《光明日報》還在頭版作了報道。但有些牽涉范圍稍廣,或有實質性內容的提案往往無疾而終,或者僅僅得到圓滑有禮的答復。當學校出現競選所在地區寶山縣人大代表熱潮時,也有幾位研究生同學打出競選旗號,有的還配上大幅漫畫造勢。看到有的競選宣言中出現“改善教師待遇”等口號時,我不禁啞然失笑——復旦教師的待遇寶山縣人代會管得了嗎?這說明我這個市人大代表沒有白當,至少我明白了哪些事哪一級人大代表能管,市人大代表該做什么。其實,只有在解決一些具體問題時才會立竿見影。譚先生的家從復旦宿舍遷入淮海中路新居后,一直裝不上電話,工作很不方便,學校出面反映了幾次都沒有解決。我在會期直接找了出席會議的市電訊局局長,特別強調譚先生是全國人大代表,他記下了姓名地址。當晚我到譚先生家去,得知午后電訊局已來人安裝電話,立即開通。

 

  五年后市人大換屆,我早已脫離了中學教師和這個區,自然不會連任,但這一段經歷成為我人生的寶貴記憶。2000年我被增補為上海市政協委員,次年大會期間,我正在南極考察。直到2001年初出席市政協大會時,我列席市人大開幕式,并聽取政府工作報告,又回到了同一會場。想起22年前初次出席人代大會的情景,不勝今昔之感。


葛劍雄 2013-08-20 10:3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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