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書海泛舟記》“牛棚”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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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棚”說書
    南方周末    2004-07-29 16:00:18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1968年夏天,父親住“牛棚”,一日三餐,我去送飯。
  “牛棚”設在金陵河邊,挨著牛奶場,東風吹來,能聞見牛圈的臊味,也算是名副其實。早晨,“牛鬼蛇神”排成兩列在院里跑步,臂上戴著半尺多寬的白袖章,上面用墨汁寫著各人的罪名,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整齊的口號:“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低頭認罪,重新做人。”然后,他們列隊請罪。門禁森嚴,“群眾專政”隊員在大門口檢查飯盒,饅頭掰成四瓣兒,稀飯用勺子攪和幾遍,見無夾帶,才把飯盒送進去,父子只能隔門相望,說幾句平安家話。父親白天到河灘勞動,晚上寫交代材料、挨批斗,勞動的地方離城十里地,中午,我頂著驕陽步行一小時去送飯。工地管束不嚴,監管人員檢查罷飯菜,就讓我送過去,父親吃飯的時候,我和同學小飛到河里游泳。放下飯盒,父親到河邊篩沙子,他的臉曬得通紅,抬大筐把肩膀上壓出兩條紅紅的印子,雖顯疲憊,但精神很好。玩到下午4時,父親催我回家,他問我,《水滸》看完了嗎?我說,才看到梁山好漢劫法場。父親指著河對岸說,那邊就是法場。河水把對岸沖刷成一人多高的沙崖,岸上長著一片茂密的柳林,連著一望無際的菜地和稻田,河水和沙崖之間有一塊三四十米寬的草叢,那是我們逮螞蚱、捉蛐蛐的地方。過了幾天,小飛不跟我結伴送飯了,他爸被公安局抓走了。我父親說,他爸是現行犯,巷子里出了“反標”,查來查去,查到他頭上了,怕是兇多吉少。
  那個夏天,是“演義”和“公案”的季節,我一氣讀完了《隋唐演義》、《說岳通俗演義》、《三俠五義》、《楊家將演義》、《施公案》、《彭公案》。父親說,天涼快了,該收收心了,身處亂世心不可亂,你每天讀上八頁《四部精華》,經史子集各讀一篇,不求通達,熟悉書目、作者,對詩文略有印象即可。伏天,父親沒到河灘勞動,他的毛筆字寫得好,專案組讓他幫著抄材料、寫標語和大字報,會議室里,有一張乒乓球臺,白天,他獨自伏案抄寫,送飯時,我可以直接送到屋里。父親吃飯時,問我書念到哪兒了。我說,上午念了《晉楚鄢陵之戰》、《孔子世家贊》、劉向的《善謀》、柳子厚的《與韓愈論史官書》。父親問我有什么問題,我說,今天讀的四篇,《古文觀止》都未選入。父親點點頭說:《古文觀止》不選諸子文章,不選詩賦,選本范圍小,篇目也少,本是蒙學讀物。自昭明《文選》問世,后代選家迭起,選本雜蕪,讀者難擇良本。遇上好的選本,開卷有益;遇上差的選本,貽害尤深。不是每個讀書人都有時間和條件遍讀名家全集,讀選本是不得已的選擇,也是必須的閱讀過程,因此,鑒別選本的優劣,便成了讀書人面臨的一大難題。《四庫全書》卷帙浩繁,畢其一生難以通讀,也無必要,此集用意嚴慎,選文精當,披沙揀金,可窺全豹,算是不錯的選本。凡選本皆有得失,若與其他選本參讀,拾遺補闕,自能甄別。
  那年雨水多,洪水常常漲滿河床。洪水退后,沙坑積水一人多深,我和同學們常來玩水。小飛說,明天市里開公審大會,我爸要判刑了。我問他能判幾年,他搖搖頭,哭了,指著岸上的沙崖說,明天那里要槍斃人,不知道有沒有我爸。我說,我們劫法場吧,救你爸爸。小飛木然無語。晚上我去送飯,說起這件事,父親神色凝重,摩著我的頭,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反詩”的年代,但已不是劫法場的年代了。(之十)
 


范福潮 2013-08-20 14: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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