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國的覆滅 第九章 后論 一、先驗與經驗共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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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后論

  一、先驗與經驗共創歷史

  二、解構與建構平等對話

  三、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相互界定

  三、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相互界定

  山懷孕了,宙斯很吃驚。但山生了個老鼠。你把我看作老鼠?總有一天,你會把我看作獅子的。

   ——阿泰納奧斯:《學者們的宴會》

  巴黎有日出,噴薄欲破曉。不消多時,塞納河邊的輝煌日出,卻沉淪為悲壯的日落,沉落新利維坦的巨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巨大的理論創見,導致巨大的理論流產,“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幾乎成為一個血污交匯的流產病房。然而,這不僅僅是盧梭、羅伯斯庇爾的個人失敗,而是人類藉法蘭西之手第一次挽救此岸、在此岸創造彼岸的失敗。從1793年以來,盧梭之巨掌仍然提拎著近代文明的痛處;羅伯斯庇爾之遺體,仍然壓迫著世俗社會的脈動。這是兩個失敗的英雄,失敗的英雄卻比成功者留下了更為豐厚的精神遺產。

  正如當年盧梭從教會死手中接過救贖論遺產,我們今天是否也應該掰開盧梭的死手,從中救活他道德理想主義的遺產?正如羅伯斯庇爾對中世紀道德生活有不忍之情,我們今天是否也應該對法國大革命的執著追求有一份不忍之情,建立起一種在學理上飽含同情的批判?讓我們試試看。

  一、先驗與經驗共創歷史

  盧梭從先驗邏輯進入歷史,反對伏爾泰對既往歷史的樂觀估價,斷然否定人類的已然狀態。他從先驗原理抽象出幾條不證自明的邏輯起點,喝令江河改道,放棄已然,進入應然。這種先驗主義政治理想一度成為法國大革命追求的目標、羅伯斯庇爾的政治實踐。法國大革命失敗,啟蒙運動灰飛煙滅,盧梭哲學又成為西方人在19世紀甚至20世紀津津樂道的百年笑柄。德國歷史主義學派曾譏諷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沒有考古學根據,英國分析主義學派亦曾把法西斯主義出現歸咎于盧梭哲學,數典罵祖,振振有詞。他們把200年來舊大陸所有的起義、革命都歸咎于盧梭,尤其歸咎于盧梭以先驗反對經驗,以邏輯指控歷史那一份哲學遺產。

  這就把嬰孩連洗澡水一起倒掉了。

  后人批判盧梭之越位,批判盧梭無邊界意識,目的之一,是幫助自己建立一種有邊界意識的批判態度,不能以無邊界的批判對待無邊界意識的批判者。否則,在倒掉嬰孩的同時,后人自己也有跳到那盆洗澡水里去的危險。

  人類切不斷歷史,也離不開邏輯。對前者的尊重,構成經驗主義的歷史態度,對后者的探索,構成先驗主義的理想追求。前者是長度,累計人類歷史之淵源,后者是寬幅,測量人類自由意志之極限,前者是縱向的積累,后者是橫向的擴展。沒有前者,即沒有時間,沒有后者,即失落空間。人類若要向第三維——高度飛躍,進入三維空間,必須經驗歷史與先驗邏輯的共同扶持:前者作輪,提供足夠的滑行速度,后者作翼,提供應有的起飛升力。

  盧梭之出現,從某種意義上說,即意味著先驗邏輯從笛卡兒式的學者書齋,走向社會生后的自由重建。它意味著自由意志的第一次抬頭。人類以盧梭為目,才第一次睜開了眼睛,方能打量既往歷史,審視既往歷史。盧梭是人類的驕子,因為他首先是人類的巨眼。人類藉此巨眼,才能擺脫睜眼瞎的困境,回過頭來審視周身上下,才能看見在歷史現實的地平線后方,還有一個邏輯重建的廣闊天地。盧梭之出現,是人類自身發展史中的重大事件。

  這一事件一開始,是以突然打斷人類歷史經驗積累的莽撞形式出現的,是以無套褲漢的性格特征出現的。打斷者被打斷,顛覆者被顛覆,法國革命失敗,才教會這個自由意志的無套褲漢必須尊重歷史,尊重經驗主義的紳士風度。反過來也是這樣。經驗主義驚魂沉定之后,也開始尊重先驗主義的開闊視野,與之握手言和,共同創造歷史。法國革命以來的200年,如果說,它的進步幅度遠遠超過人類以往歷史任何一個等長階段,200年超過2000年,這就是經驗與先驗、自由與必然、邏輯與歷史共同創造的結果。法國大革命在《人權宣言》中頒布的那些原則,已經成為200年后人類共同生活必須遵循的文明準則,它已經從先驗變成了經驗,沉淀為人類歷史積累層中最可寶貴的一個層面。如果要從人類最近200年的文明積累中抽去這一層面,那么整個近代文明的大廈必然傾塌,成為經驗積累的一堆殘片。在這種時候,人們就會發現,先驗已經溶入經驗,經驗已經容納先驗,雙方已經共同創造了近代文明的歷史。這一部歷史可以為兩種相反立場所用。一部分人們可以以此認為法國革命已經失敗,另一部分人們可以以此論證法國革命已經勝利,而且永生;但是,不能設想,當第三部分人們一定要從經驗積累層面中剝離出原來是從先驗源頭流動過來的那一部分,還經驗于先驗,欲置死地而后快,他們還能夠與自詡的經驗主義立場相統一?他們可以這樣做,但是當他們這樣做時,首先就違背了經驗主義的要旨:承認并尊重以往歷史的不可中斷。

  先驗與經驗交鋒,歷史與邏輯互動,必然與自由融合,這是法國革命后人類精神生活一種最可貴的趨勢,也是啟蒙運動分裂之后留給19世紀、20世紀人們最可寶貴的遺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方能理解黑格爾在啟蒙運動之后的殫精竭慮:他為何提出人類史當是一部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史?他為何留下那句睿智無比的格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他的這句格言如今已被到處引用,引用得過濫過俗,以致模糊了黑格爾的原意。黑格爾原意有著當時具體針對性,是站在第三維高度上發言,凝結著他綜合啟蒙運動分裂、法國革命失敗的良苦用心:“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總結的是經驗論、洛克、伏爾泰;“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總結的是先驗論、笛卡兒、盧梭。尤其是后一句,黑格爾已天才地預見到:先驗論先與歷史對抗,繼而轉化為經驗的形式、經驗的結果,最終也能夠進入歷史。

  因此,我們可以毫無愧色地說:法國革命以來的這部200年史,是先驗論與經驗論共同創造的歷史。法國革命200年以后的歷史,也必然是先驗論與經驗論共同創造的歷史。


朱學勤 2013-08-20 15:3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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