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 趙樹凱:從九號院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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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7月,紀登奎突然辭世。他心臟病突發,兩天內持續加重,終告不治。


紀登奎的葬禮由九號院具體承辦。葬禮的規格,是九號院請示中央領導后決定的。這個葬禮不是追悼會,而是遺體告別儀式。當時參加遺體告別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喬石,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田紀云,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秦基偉,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習仲勛、倪志福等。這是高層關于葬禮規格的展示。原中共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原中共中央副主席汪東興也參加了遺體告別。在紀登奎發病住院期間,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萬里、全國政協主席李先念、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倪志福、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溫家寶等,曾到醫院看望;華國鋒和原政治局委員陳錫聯、吳德也先后到醫院看望。參加紀登奎遺體告別儀式的有四百人左右,其中大約一半來自九號院機關以及下屬單位,另一半基本上是他的生前友好、同事、親友以及工作過的地方代表。據說,關于出席紀登奎葬禮的人數規模,高層也是有控制要求的。


在紀登奎遺體告別儀式上,官方分發了一份“紀登奎同志生平”。這個生平資料,由九號院的人事部門草擬,然后報送中央組織部修改,最后經高層領導人審定。這份生平資料主要是客觀平實的簡歷介紹,評價性語言著墨不多。比較紀登奎葬禮陣容和生平介紹資料,可以發現,官方關于紀登奎的評價其實是有糾結的。


(一)


在紀登奎遺體告別儀式的第二天,1988年8月3日,在《人民日報》第四版中部刊發了消息——“黨和國家領導人向紀登奎遺體告別”,并刊登了紀登奎遺像。在這篇短消息下面,刊發了《紀登奎同志生平》。整篇生平介紹約1000字,分為七個段落。其中第一段和第七段的文字包含了官方的概括性評價,中間5段則是對于紀登奎在不同歷史時期工作情況的介紹。


在官方發表的紀登奎生平中,起首段落共69字,只一句話:“優秀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紀登奎,因病醫治無效,于1988年7月3日晚9時6分在北京逝世,享年65歲。”顯然,前半句是一種概括性的集中評價,或者說是給予他的蓋棺之論。最后一段即第七段的文字,篇幅同第一段,有三行82字,最后一句話是:“他參加革命五十多年,為中國人民的革命和建設事業做出了貢獻”。“貢獻”前邊并沒有任何形容詞,比如“重要”或者“重大”之類。對照參加遺體告別的領導人規格,包括到醫院看望的領導人陣容,顯然,這個評價并不高。


在官方發表的生平資料中,紀登奎的身份介紹,是“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而不是說“原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這樣其中似有深意。通常情況下,官方的此類文告,是先講曾經的最高職位。紀登奎的“研究員”并不是一種正規職位,只是一種說法而已。這種職位稱呼,好像顯示高層有意淡化他曾經担任的黨和國家領導職務,似乎顯示了高層對于紀登奎評價的某種糾結。


官方“紀登奎同志生平”介紹,中間五段是分歷史時期介紹紀登奎工作經歷。起首段落之后,接下來的第二段,是講抗日戰爭時期,共五行166字,介紹了抗戰期間担任過的主要職務,結尾一句說:“他積極動員青年參加抗日武裝,組織青年參加生產和各項支前工作,為抗日根據地發展和鞏固做出了貢獻”;第三段,五行156字,講解放戰爭時期,在介紹了歷任主要職務后,說紀登奎在担任魯山縣委書記期間,領導的清匪反霸經驗得到了推廣;第四段,是講建國后到“文革”前,此段最長,有九行313字,介紹歷任職務后提到,1950年代初在許昌地區創造的宣傳工作經驗被黨中央推廣;1960年代初領導商丘地區救災工作,“為恢復經濟、發展生產,改變地區面貌做出了貢獻,深得群眾稱贊”。第五段講“文革”期間,共三行97字,全部行文只介紹了此間担任的各種職務,但是沒有任何評價性文字;第六段講改革以后至逝世,共五行145字,因為此間紀登奎沒有具體職務,主要是評價性文字,說到:他“衷心擁護”黨的十一屆全會以來的路線,“誠懇地總結了過去的經驗教訓”,還說到經常“深入實際,調查研究,對農村的改革和發展,提了不少積極的建議”。


從官方關于紀登奎生平的介紹可以看出,對于他在抗日戰爭時期、解放戰爭時期、建國之后到“文革”前時期和改革開放時期,均有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積極評價,唯獨對于“文革”時期的十余年,沒有任何肯定性語言,僅僅是平鋪直敘地介紹了担任過的主要職務。但是,從實際上講,“文革”正是紀登奎政治生涯的最高峰時期。


關于紀登奎去世后的官方評價,據說家屬并沒有為了評價措辭問題與有關方面爭執。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爭執是很多的。一般來說,都是家屬不滿意官方評價不夠高,因而提出一些具體要求,希望官方給以較高評價,甚至出現家屬與官方的僵持局面。紀登奎的家屬為什么沒有提出自己的意見,原因不清楚。談到這件事,紀登奎的長子紀坡民曾經對我說,關于紀登奎的生平介紹,在定稿前,中組部有關人士專門征求了家屬意見,主要是他代表母親與官方溝通。關于評價,他沒有提出任何意見。他和母親認為,人已故去,官方如何評價已不重要,沒有必要去計較。紀坡民只是針對具體事實和職務部分提出了幾點意見,其中主要一條是,“生平”資料中沒有提及紀登奎担任的任何軍方職務,而紀登奎實際上曾多年在北京軍區、中央軍委担任領導職位。后來,中組部方面接受了他的一條意見,在歷任職務中增加了“北京軍區第一政委”一項。而紀登奎曾担任的中央軍委辦事組成員、軍委辦公會議成員等職務,則沒有寫到生平介紹中去。有關方面出于何種考慮而淡化紀登奎的軍方職務,我們這些外人,包括家屬在內,均不得而知。


(二)


作為工作人員,我參加了紀登奎治喪委員會的一些具體工作。遺體告別儀式的當天,工作人員到得比較早。靈車來到的時候,我站在近旁。一隊表情肅穆、軍姿莊嚴的武警戰士,以特有的儀式將水晶棺抬下靈車時,我注視著水晶棺里的紀登奎。因為下車時水晶棺傾斜,看到他的頭部偏轉了一下。突然間,我產生一種錯覺,似乎紀登奎要張開嘴巴說些什么。我清楚地知道,這是一種夢幻般的想象。晚年的紀登奎十分健談。在工作相處的時間里,他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口若懸河”。對于他的健談,九號院里所有與他接觸過的工作人員,都有深刻印象。當時,站在紀登奎的靈車旁邊,我想到,從今而后,那些他愿意講、但沒有講完的故事,再也沒有機會講了;那些他不愿意講、但是若干年也許會愿意講的故事,再也沒有機會講了。現在,紀登奎去世已經二十七年。葬禮上的一幕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記憶里。我甚至想,假如紀登奎活到今天,他的想法也許會有很多變化,那些他當年不肯涉及的故事現在他會講得更多,甚至會愿意寫出來。


紀登奎的辭世如此突然,一如他在中國政壇的突然崛起。本來,他計劃這年暑期在北戴河休息期間,著手準備回憶錄的寫作。他跟我講到這個計劃時,我曾經表示愿意協助他,跟他一起去北戴河。當然,我當時提出這樣的想法,主要不是我認為他的回憶錄有多么重要,而更多的是向往北戴河暑期休閑。因為那兩年,我對于在秘書處的工作已經相當厭倦,很希望趁此機會過一段輕松的日子。我為紀登奎做秘書工作并非專職,如果不是陪同農村調研,暑期到北戴河這樣的事情是不會讓我去的。但是,紀登奎顯然看不上我,說:“你太年輕了,不適合。我準備先從河南工作時期搞起,讓我當地委書記時的一個秘書來幫忙。”他當時想主要整理在河南担任地委書記、企業廠長書記和省委副書記的工作經歷。他提到的這個秘書,我也知道,當時已經成為一個作家,我曾經讀過他的作品。其實我心里明白,他認為我沒有能力幫助他整理回憶錄,這是我事先也想到的,我也想到他會拒絕我,但還是心存僥幸,想再努力一下。因為,1987年秋天時寫作糧食問題調查報告,我的表現令他失望。本來,他安排我來執筆寫第一稿,但是,我實在力不從心,不堪重任,最后變成了他本人執筆,我只是收集整理數據資料。


“秘書”作為行當,其實內部又有很多“工種”,低端工種就是收發文件、打打電話、安排一下工作行程等等,高端工種則是秉筆寫作、出謀劃策。顯然,我當時能做的秘書工作,屬于低端工種。更何況,以紀登奎當時的境況,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秘書”。當時,我居然提出跟他去北戴河寫回憶錄的想法,現在想來也是勇氣可嘉,雖被拒絕,但是不以為意。


(三)


我與紀登奎在一起的時候,多數情況下是他自己挑起話題,然后講得滔滔不絕。這與其他高級干部有很大不同。一般來說,高級干部在年輕人面前通常表現得比較沉默,只有與資歷相當者在一起的時候才侃侃而談。更有一些現職部長,基本上不搭理我這樣的青年人,除非有事情要交待我去做,而且表情上,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那種故作高深的傲慢。紀登奎則非常不同,不因為我是一個青年人而不屑于談論國內外的重大問題。但是,他談話的特點是,在他說話的時候,并不輕易回應我提出的問題,也就是說,他對我提出的很多問題通常不理會,而是繼續講他的。但是,如果我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卻聽得很認真,表現出強烈興趣,或者說,他很在意年輕人對于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他的這種特點,在一段時間內我很不適應,我當時在日記中寫下了自己的這種感受。


我最后一次去家里給紀登奎送文件,先陪他在院子里散步一會兒,他講最近讀了一些歷史書,特別是講德國歷史的書。在他的書房里,有一個書柜都是世界歷史。我離開的時候,他陪我一起走出前院,來到后院,站在院子大門口,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國家要出大事了。”我聽了他的話,滿腹狐疑,站下來看著他,想聽他繼續說。他卻看了司機老張一眼,又拍著我的肩膀說:“上車吧,再見。”我到現在也沒有明白,他所說的“大事”所指何事。


一段日子里,紀登奎為什么會突然去世,成為九號院里人們議論的重要話題。因為他的身體一向不錯。我隨同他出差到外地,日常生活上不需別人照料,甚至上下車時他自己都爭先提行李。有人將他的突然離世,歸結為官場失意后心情抑郁。以我對紀登奎日常生活的觀察,看不出他有多么憂郁,但是,我也不能說他內心深處沒有憂郁。官場失意未必很憂郁,蘇東坡就是在官場失意后變得達觀,寫出來一些空靈超脫的名篇佳作,而且,翻檢蘇東坡的詩文,可以發現,晚年一貶再貶,貶所越來越偏遠,以至于最后到了海南島那樣的蠻荒之地,但是,蘇東坡卻表現得越來越達觀超脫。官場失意和心情抑郁并不必然聯系。而且,心情抑郁也未必導致心臟病突發。紀登奎去世后,他的夫人王純曾對我說:“我很后悔那天與老紀拌嘴,如果不是我們爭執了幾句,也許他就不會發病。”說到拌嘴,其實也是為了一點生活上瑣事,而且爭執中兩個人居然比起了“革命資歷”,因為他們兩個人過去是“戰友”,都是抗戰初期1938年參加中國共產黨。


紀登奎的突然去世,也在九號院里引起震驚和感慨,一些老干部的感慨更多。在九號院里的高級干部中,紀登奎是相當年輕的。紀登奎担任黨和國家重要職務的年齡,是在四十六歲到五十七歲之間。他進入九號院的時候才六十歲,當時九號院里一些資深部長,如杜潤生、武少文、楊玨等,都是七十歲左右了。紀登奎去世后,我在武少文辦公室匯報工作,他感慨地說:“登奎同志比我整整小十歲,說走就走了。我去一次八寶山送老朋友,就心里多一次感悟。功名利祿,官場沉浮,都是過眼煙云。有什么想不開的,多去參加兩次追悼會,就什么都想開了。”說罷,他念叨起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武部長1930年代初期在大學里讀英文系,是個文學素養很高的人,閑暇時經常與我談詩論詞。從紀登奎的官場生涯,我們又聊到蘇東坡的官場遭遇。蘇東坡曾經做過尚書(相當于部長),屢次遭貶,曾有詞云:“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確實,歷史本身如夢境一般,留下來的是種種悲歡恩怨故事。但是,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重溫和解讀,卻會有不同的思索和領悟。


(文章來源:中國發展觀察)



燕南園愛思想 趙樹凱 2015-08-23 08:4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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