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老人與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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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兒飛到船梢上,在那兒歇一口氣。然后它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落在那根釣索上,在那兒它覺得比較舒服。"你多大了?"老人問鳥兒。"你這是第一次出門嗎?"
  他說話的時候,鳥兒望著他。它太疲乏了,竟沒有細看這釣索,就用小巧的雙腳緊抓住了釣索,在上面搖啊晃的。
  "這釣索很穩當,"老人對它說。"太穩當啦。夜里風息全無,你怎么會這樣疲乏啊。鳥兒都怎么啦?"
  因為有老鷹,他想,飛到海上來追捕它們。但是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話,而且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
  "好好兒歇歇吧,小鳥,"他說。"然后投身進去,碰碰運氣,象任何人或者鳥或者魚那樣。"
  他靠說話來鼓勁,因為他的背脊在夜里變得僵直,眼下真痛得厲害。
  "鳥兒,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他說。"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風的當兒,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可是我總算有個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這當兒,那魚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撐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釣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釣索猛地一抽時,鳥兒飛走了,老人竟沒有看到它飛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釣索,發現手上正在淌血。
  "這么說這魚給什么東西弄傷了,"他說出聲來,把釣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魚轉回來。但是拉到快繃斷的當兒,他就握穩了釣索,身子朝后倒,來抵消釣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他說。"老實說,我也是如此啊。"
  他掉頭尋找那只小鳥,因為很樂意有它來作伴。鳥兒飛走了。
  你沒有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風浪較大,要飛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么會讓那魚猛地一拉,劃破了手?我一定是越來越笨了。要不,也許是因為只顧望著那只小鳥,想著它的事兒。現在我要關心自己的活兒,過后得把那金槍魚吃下去,這樣才不致沒力氣。
  "但愿那孩子在這兒,并且我手邊有點兒鹽就好了,"他說出聲來。
  他把沉甸甸的釣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里洗手,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鐘,注視著血液在水中漂開去,海水隨著船的移動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
  "它游得慢多了,"他說。
  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水中多浸一會兒,但害怕那魚又陡地一歪,于是站起身,打疊起精神,舉起那只手,朝著太陽。手不過被釣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然而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需要這雙手來干成這樁事,不喜歡還沒動手就讓手給割破。
  "現在,"等手曬干了,他說,"我該吃小金槍魚了。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來,用魚鉤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小心不讓它碰著那幾卷釣索,把它鉤到自己身邊來。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釣索,把左手和胳臂撐在座板上,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再把魚鉤放回原處。他把一膝壓在魚身上,從它的脖頸豎割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這些肉條的斷面是楔形的,他從脊骨邊開始割,直割到肚子邊,他割下了六條,把它們攤在船頭的木板上,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魚尾巴,把骨頭扔在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條的,"他說,用刀子把一條魚肉一切為二。他感到那釣索一直緊拉著,他的左手抽起筋來。這左手緊緊握住了粗釣索,他厭惡地朝它看著。
  "這算什么手啊,"他說。"隨你去抽筋吧。變成一只鳥爪吧。對你可不會有好處。"
  快點,他想,望著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釣索。快把它吃了,會使手有力氣的。不能怪這只手不好,你跟這魚已經打了好幾個鐘點的交道啦。不過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馬上把金槍魚吃了。
  他拿起半條魚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并不難吃。好好兒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點兒酸橙或者檸檬或者鹽,味道可不會壞。
  "手啊,你感覺怎么樣?"他問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幾乎跟死尸一般。"我為了你再吃一點兒。"
  他吃著他切成兩段的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他細細地咀嚼,然后把魚皮吐出來。
  "覺得怎么樣,手?或者現在還答不上來?"
  他拿起一整條魚肉,咀嚼起來。
  "這是條壯實而血氣旺盛的魚。"他想。"我運氣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條鲯鰍。鲯鰍太甜了。這魚簡直一點也不甜,元氣還都保存著。"
  然而最有道理的還是講究實用,他想。但愿我有點兒鹽。我還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壞或者曬干,所以最好把它們都吃了,盡管我并不餓。那魚現在又平靜又安穩。我把這些魚肉統統吃了,就有充足的準備啦。
  "耐心點吧,手,"他說。"我這樣吃東西是為了你啊。"
  我巴望也能喂那條大魚,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來這樣做。他認真地慢慢兒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來,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說。"你可以放掉釣索了,手啊,我要單單用右臂來對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鬧。"他把左腳踩住剛才用左手攥著的粗釣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
  "天主幫助我,讓這抽筋快好吧,"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條魚還要怎么著。"
  不過它似乎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著它的計劃行動。可是它的計劃是什么,他想。我的又是什么?我必須隨機應變,拿我的計劃來對付它的,因為它個兒這么大。如果它跳出水來,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終待在下面不上來。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褲子上擦擦,想使手指松動松動。可是手張不開來。也許隨著太陽出來它能張開,他想。也許等那些養人的生金槍魚肉消化后,它能張開。如果我非靠這只手不可,我要不惜任何代價把它張開。但是我眼下不愿硬把它張開。讓它自行張開,自動恢復過來吧。我畢竟在昨夜把它使用得過度了,那時候不得不把各條釣索解開,系在一起。
  他眺望著海面,發覺他此刻是多么孤單。但是他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深處的彩虹七色、面前伸展著的釣索和那平靜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動。由于貿易風的吹刮,這時云塊正在積聚起來,他朝前望去,見到一群野鴨在水面上飛,在天空的襯托下,身影刻劃得很清楚,然后模糊起來,然后又清楚地刻劃出來,于是他發覺,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感到孤單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駛到了望不見陸地的地方,會覺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氣會突然變壞的那幾月里,他們是有理由害怕的。可是如今正當刮颶風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時候,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氣最佳的時候。
  如果將刮颶風,而你正在海上的話,你總能在好幾天前就看見天上有種種跡象。人們在岸上可看不見,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找什么,他想。陸地上一定也看得見異常的現象,那就是云的式樣不同。但是眼前不會刮颶風。
  他望望天空,看見一團團白色的積云,形狀象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襯托著一團團羽毛般的卷云。
  "輕風,"他說。"這天氣對我比對你更有利,魚啊。"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張開。
  我恨抽筋,他想。這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由于食物中毒而腹瀉或者嘔吐,是在別人面前丟臉。但是抽筋,在西班牙語中叫calambre,是丟自己的臉,尤其是一個人獨自待著的時候。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他可以給我揉揉胳臂,從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過這手總會松開的。
  隨后,他用右手去摸釣索,感到上面的份量變了,這才看見在水里的斜度也變了。跟著,他俯身朝著釣索,把左手啪地緊按在大腿上,看見傾斜的釣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
  "它上來啦,"他說。"手啊,快點。請快一點。"
  釣索慢慢兒穩穩上升,接著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來了,魚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從它身上向兩邊直瀉。它在陽光里亮光光的,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兩側的條紋在陽光里顯得寬闊,帶著淡紫色。它的長嘴象棒球棒那樣長,逐漸變細,象一把輕劍,它把全身從頭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后象潛水員般滑溜地又鉆進水去,老人看見它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里,釣索開始往外飛速溜去。
  "它比這小船還長兩英尺,"老人說。釣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穩,說明這魚并沒有受驚。老人設法用雙手拉住釣索,用的力氣剛好不致被魚扯斷。他明白,要是他沒法用穩定的勁兒使魚慢下來,它就會把釣索全部拖走,并且繃斷。
  它是條大魚,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讓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氣,明白如果飛逃的話,它能干出什么來。我要是它,我眼下就要使出渾身的力氣,一直飛逃到什么東西繃斷為止。但是感謝上帝它們沒有我們這些要殺害它們的人聰明,盡管它們比我們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見過許多大魚。他見過許多超過一千磅的,前半輩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么大的,不過從未獨自一個人逮住過。現在正是獨自一個人,看不見陸地的影子,卻在跟一條比他曾見過、曾聽說過的更大的魚緊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舊拳曲著,象緊抓著的鷹爪。
  可是它就會復原的,他想。它當然會復原,來幫助我的右手。有三樣東西是兄弟:那條魚和我的兩只手。這手一定會復原的。真可恥,它竟會抽筋。魚又慢下來了,正用它慣常的速度游著。
  弄不懂它為什么跳出水來,老人想。簡直象是為了讓我看看它個兒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現在是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讓它看看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不過這一來它會看到這只抽筋的手了。讓它以為我是個比現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漢氣概的人,我就能做到這一點。但愿我就是這條魚,他想,使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對付的僅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著襲來的痛楚感,那魚穩定地游著,小船穿過深色的海水緩緩前進。隨著東方吹來的風,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時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復原了。
  "這對你是壞消息,魚啊,"他說,把釣索從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認是痛苦。
  "我并不虔誠,"他說。"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圣母經》,使我能逮住這條魚,我還許下心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圣母。這是我許下的心愿。"
  他機械地念起祈禱文來。有些時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祈禱文,他就念得特別快,使字句能順口念出來。《圣母經》要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圣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贊美,爾胎子耶穌,并為贊美。天主圣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們。"然后他加上了兩句:"萬福童貞圣母,請您祈禱叫這魚死去。雖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念完了祈禱文,他覺得舒坦多了,但依舊象剛才一樣地痛,也許更厲害一點兒,于是他背靠在船頭的木舷上,機械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陽光很熱了,盡管微風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還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細釣絲重新裝上釣餌的好,"他說。"如果那魚打算在這里再過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點東西,再說,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看這兒除了鲯鰍,也逮不到什么別的東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鮮的時候吃,味道不會差。我希望今夜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來引誘它。飛魚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塊。我眼下必須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當初不知道這魚竟這么大。"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說。"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神氣。"
  然而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過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
  "我跟那孩子說過來著,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他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他已經證實過上千回了,這算不上什么。眼下他正要再證實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開始,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不去想過去。
  但愿它睡去,這樣我也能睡去,夢見獅子,他想。為什么如今夢中主要只剩下了獅子?別想了,老頭兒,他對自己說。眼下且輕輕地靠著木船舷歇息,什么都不要想。它正忙碌著。你越少忙碌越好。
  時間已是下午,船依舊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著。不過這時東風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隨著不大的海浪緩緩漂流,釣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覺變得舒適而溫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釣索又升上來了。可是那魚不過是在稍微高一點的平面上繼續游著。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背脊上。所以他知道這魚轉向東北方了。
  既然這魚他看見過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里游的樣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鰭大張著,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樣深的海里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里看得見東西。從前我在黑暗里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烏漆麻黑的地方。不過簡直能象貓一樣看東西。
  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復原了,他就著手讓它多負担一點拉力,并且聳聳背上的肌肉,使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
  "你要是沒累乏的話,魚啊,"他說出聲來,"那你真是不可思議啦。"
  他這時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臨,所以竭力想些別的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所說的GranLigas ,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
  這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他即使腳后跟長了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①。骨刺是什么玩意兒?他問自己。西班牙語叫做unespuela - dehueso 。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斗雞腳上裝的距鐵刺扎進人的腳后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也不能象斗雞那樣,一只眼睛或兩只被啄瞎后仍舊戰斗下去。人跟偉大的鳥獸相比,真算不上什么。我還是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動物。①迪馬吉奧腳踵上的骨刺在年通過手術割去,但后來有時仍有疼痛的感覺。
  "除非有鯊魚來,"他說出聲來。"如果有鯊魚來,愿天主憐憫它和我吧。"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著一條魚,象我守著這一條一樣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長久,因為他年輕力壯。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太厲害?
  "我說不上來,"他說出聲來。"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里,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①來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手拐兒擱在桌面一道粉筆線上,胳膊朝上伸直,兩只手緊握著。雙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壓到桌面上。好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下走出走進,他打量著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最初的八小時過后,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輪流睡覺。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里都滲出血來,他們倆正視著彼此的眼睛,望著手和胳膊,打賭的人在屋里走出走進,坐在靠墻的高椅子上旁觀。四壁漆著明亮的藍色,是木制的板壁,幾盞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墻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隨著微風吹動掛燈,這影子也在墻上移動著。①位于哈瓦那東南,是古巴中部濱加勒比海的一良港。
  一整夜,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來,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圣地亞哥)扳下去將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來,恢復勢均力敵的局面。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這黑人是個好樣的,偉大的運動家。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卻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面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干活,把麻袋裝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后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打賭的數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后,他又比賽過幾次,以后就此不比賽了。他認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話,他能夠打敗任何人,他還認為,這對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嘗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聽他的吩咐行動,他不信任它。
  這會兒太陽就會把手好好曬干的,他想。它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么事。
  一架飛機在他頭上飛過,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他看著它的影子驚起成群成群的飛魚。
  "有這么多的飛魚,這里該有鲯鰍,"他說,帶著釣索倒身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但是不行,釣索照樣緊繃著,上面抖動著水珠,都快迸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里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么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么樣子?要不是飛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希望在兩百英尋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空中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從那里朝下望,鲯鰍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你可以看見它們整整一群在游水。怎么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鲯鰍在水里當然看上去是綠色的,因為它們實在是金黃色的。但是當它們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象大馬林魚那樣。是因為憤怒,還是游得太快,才使這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
  就在斷黑之前,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起馬尾藻,它在風浪很小的海面上動蕩著,仿佛海洋正同什么東西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做愛,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鲯鰍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它躍出水面的當兒,在最后一線陽光中確實象金子一般,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著。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面,象在做雜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動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用左手把鲯鰍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右亂竄亂跳時,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釣鉤掛住了,抽搐地動著,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里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把它甩進海里。然后他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左手,在褲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海里洗著右手,同時望著太陽沉到海里,還望著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索。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但是他注視著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發覺船走得顯然慢些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梢,這樣在夜里能使它慢下來,"他說。"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會兒再把這鲯鰍開腸剖肚,這樣可以讓鮮血留在魚肉里,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再干,眼下且把槳扎起來,在水里拖著,增加阻力。眼下還是讓魚安靜些的好,在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它。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下去的時分都是難熬的。
  他把手舉起來晾干了,然后攥住釣索,盡量放松身子,聽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貼在木船舷上,這樣船承担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樣大,或者更大些。
  我漸漸學會該怎么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這一方面是如此。再說,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而且它身子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吃了。明天我將吃那條鲯鰍。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把它開膛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你覺得怎么樣,魚?"他開口問。"我覺得很好過,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有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拖著這船吧,魚。"
  他并不真的覺得好過,因為釣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幾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極限,進入了一種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狀態。不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我一只手僅僅割破了一點兒,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經好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再說,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優勢。


海明威 2013-08-19 14:2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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