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啟蒙思想家對儒學的批判與認同

>>>  古風悠悠—傳統政治與精神文明  >>> 簡體     傳統


  儒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與主流,同時,又是涵攝百家并不斷被重新解釋的、復雜的思想體系。近代啟蒙思想家在以西方價值體系為參照重新認識和評價傳統文化時,并沒有忽視儒學的多面性和復雜性。他們對傳統儒學所采取的立場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時因勢而異,但基本的態度是既有所批判而又有所認同。
    一
  近代啟蒙思想家提出了評價、取舍古今中外各種學說的具有科學精神和開放精神的原則。梁啟超提出:“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燦爛之世界,羅列中外古今之學術,坐于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棄之。”(《保教非所以尊孔論》)嚴復聲言:“繼自今,凡可以yù@①愚者,將竭力盡氣皸手繭足以求之。惟求之能得,不必問其中若西也,不必計其新若故也。”(《論教育書》)陳獨秀也表示:“吾人之于學術,只當論其是不是,不當論其古不古;只當論其粹不粹,不當論其國不國。以其無中外古今之別也。”(《學術與國粹》)也就是說,對任何一種學說只看它是不是科學,只看它是不是有利于開民智,而不看它在時間上的古與今,在空間上的中與外。對中國傳統文化,一方面要反對貴古賤今和國粹主義;另一方面是:只要它可以yù@①愚開民智,也必須繼承和借鑒,堅持和維護。可見,他們既重視文化的時代性,也注意到了文化的民族性。根據以上原則去審視與評析儒學,自然不會采取全盤否定的態度,而是盡力批判其封建性的因素而認同其象征中華民族優良傳統的文化精神。
    二
  近代啟蒙思想家對儒學的批判與認同,主要采取了以下幾種形式:
  1、在儒學的內容上,批判封建性、消極性的糟粕,認同民主性、進步性的精華。對儒家政治學說,他們集中批判了君權神授和君權至上論,否定了得君行道的仁政學說,但又借鑒和吸取了儒學重民思想和大同思想的積極因素。嚴復在著名的《辟韓》一文中,以孟子“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思想,抨擊韓愈《原道》篇知有一人不知有億兆,即是以所認同的儒家政治學說中的精粹思想批判消極思想。對儒家倫理學說,他們集中抨擊了三綱五常的陳腐說教,揭露了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摧殘,但又肯定儒學所確立的一些傳統美德仍有可取之處。對儒家士大夫心性修養學說,他們指斥空談心性毒害人心殆害國家,批評沉溺“心性迂談”的“腐儒”侈談修齊治平而不問不求國事民瘼,但他們的“正人心”、“厲風俗”和“新民德”思想又接受了儒學工夫論的影響,并認同了剛毅、入世、大丈夫氣概等儒家倡導的士大夫精神。對儒家的知識論和教育學說,近代啟蒙思想家也是大加推崇的。
  2、在儒學內部各學派上、批判正統學派,認同異端學派。啟蒙思想家主張思想自由和學術多元化,反對獨尊儒家和在儒學內部以正統排斥異端。他們把儒家與諸子百家平等看待,并從儒學異端中尋求思想武器,批判正統學派。龔自珍和魏源指斥代表清代學術主流的漢學為瑣碎無用,被尊為官方之學的宋學為空疏無實,轉而利用被歷代統治者視為異端邪說的今文經學,以政術作政論,譏切時政,詆排專制。康有為用今文經學批判自漢以來歷代所崇奉的古文經學,宣稱古文儒學經典是劉歆為“佐莽纂漢”的需要而偽造的,淹沒了孔子的微言大義。
  3、在儒學的社會功能上,批判為封建君主專制辯護的政治化的孔教,認同其作為一家學說的文化上的價值。啟蒙思想家將孔子作為君主政治之偶像,將儒學作為帝王專制之護符加以批判。他們指出,孔教與帝制有不可離散之姻緣,孔教借君主之力行其道,而君主假孔教之力固其位,孔教與君主相得而益彰。反動勢力提倡尊孔正是為了復辟帝制,“中國政治反動一次,孔圣人便走運一次”(陳獨秀:《孔圣人又要走運了》)。但是,他們并沒有因批判政治化的孔教而否定孔子本人的人格和儒學思想的文化價值。李大釗指出:“余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之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權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這就區分了作為學者、思想家的孔子與歷代統治者所塑造的孔圣人;區分了作為思想文化遺產的儒學與歷代統治者對人民進行思想控制的孔教。他們肯定孔子及其學說在文化史上的價值,倡導把儒家經典當作珍貴的古籍來進行學術研究。
  4、在儒學的歷史價值上,批判孔子之道不適合現代生活,認同孔子和儒學在古代社會的地位。啟蒙思想家把儒學放在歷史的天平上去考察,對孔子及其學說在他那個時代與社會所起的積極作用給予了客觀的評價。但是,他們又強調:第一,儒學本身是發展的,有原始儒學與后世儒學之別,原始儒學一些有價值的東西被后世歪曲了。特別是漢代獨尊儒術后,儒家文化越發展越衰弱,越發展越反動。例如,孔子不語怪力亂神,重人事而遠鬼神,是近于科學的,但后儒把孔子學說和陰陽家聯系起來,把一個非宗教迷信的孔子搞得面目全非。第二,歷史是發展的,隨著歷史的發展,原來對歷史起過推動作用的有價值的文化,也可能變成阻礙歷史發展的無價值的東西。如孔子倫理學說在宗法社會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宗法社會之道德在總體上已不適應現代中國社會。
  5、在顯層面上采取批判立場,但在潛意識中認同儒學的某些精神價值。近代啟蒙思想家都接受過正統的儒學教育,多有頗為深厚的舊學功底,因此,他們一方面反孔教、反儒學,但另一方面自身又是儒家文化的載體,沒有也無法擺脫儒學傳統。他們與儒學這種形離而神合的關系,就積極一面言之,是繼承了儒學所代表的有價值的文化精神;就消極一面言之,是無法擺脫儒家所代表的封建意識的消極影響。
  綜觀上面五條,可知啟蒙思想家對于儒家文化是采取了具體分析的態度的。加上儒家文化并非中國傳統文化的全部,對于儒家以外的諸子百家,他們本著尊異端貶正統的原則,所作的認同就更加明確和充分一些。由此看來,那種把啟蒙思想家尤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說成持全盤性的反傳統主義的主張并不符合歷史事實。
    三
  啟蒙思想家雖對儒家文化既有批判又有認同,但從總體上看,是批判多于認同,否定多于肯定的。且不說嚴復“寧負發狂之名,決不能喔咿嚅ér@②”的銳氣與陳獨秀“斷頭流血,都不推辭”的勇氣,即使象康有為、梁啟超等利用孔子作護符的,也以西學對孔子進行了任意涂抹,以異端對正統儒學進行了肆意詆毀,并因此被頑固派指責為“離經叛道”、“非圣無法”。這種立足于批判的反傳統精神,與現代新儒家對儒學有批判又有認同,但立足于認同的文化保守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差別。它適應了當時批判封建主義舊學、提倡資產階級新學的文化變革的方向;同時,又適應了當時反對封建專制主義、提倡建立現代民主國家的政治革新的目標。因此,不能離開當時具體的歷史環境,指責他們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文化認同上。
  再則,啟蒙思想家從九流并美——儒家僅是與諸子平等的九流中的一個學派——認同于中國文明,其視野與在諸多中國文化傳統中單單認同于儒學尤其是宋明理學的新儒家學者相比要開闊得多。他們抨擊儒學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反對儒學獨尊,強調陰陽家明歷象、法家非人治、名家辨名實、墨家主兼愛等也包含有國粹。這一認同于所有中國優秀文化傳統的態度,體現了對祖國文化遺產更為寬容的態度與更加開放的心靈。歷史表明,只有以開放的心態對待外來文化,才能同樣以開放的心態對待傳統文化;而以保守的態度對待新文化,必然同樣以保守的態度對待舊文化。
  還要指出的是,盡管啟蒙思想家對于儒學、對于傳統文化是采取分析態度的,但由于歷史沒有給他們提供更先進的思想武器、更科學的思維方法和更從容的歷史環境,往往在文化批判中缺乏建構型的創新,在文化認同時缺乏創造性的轉化。這不僅使新文化難以在傳統文化的土壤上立足,也使新文化的倡導者個人難以避免思想曲折,他們中的一些人在晚年加入了那些以新方法固守舊傳統的人的隊伍就說明了這一點。這又表明,批判的繼承以儒學為代表的傳統文化遺產,將是一項長期的、艱巨的任務。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疒加俞
  @②口加倪去左部
  
  
  
光明日報京⑤B5中國哲學史俞祖華19951995 作者:光明日報京⑤B5中國哲學史俞祖華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1:22:18

[新一篇] 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  ——試論《時務報》內訌

[舊一篇] 近代嶺東學者楊毓輝、楊史彬的洋務思想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