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學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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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七世紀,近代西方哲學的巨輪起航時,曾經播放過反形而上學的樂章。但是,這艘巨輪恰恰又是撞在形而上學這塊礁石上。當代哲學能消解這塊礁石嗎?
  十八世紀的法國人似乎把形而上學批判得信譽掃地了,但在十九世紀的德國,形而上學卻實現了一次有內容的復辟。不過,這次復辟似乎是短命的,隨著黑格爾學派的解體,反形而上學的吶喊又高漲起來。直到目前為止,吶喊聲雖然有所減弱,反形而上學仍然是一些人的時髦語言。
  我看,形而上學的命運雖然不佳,卻是不可能反掉的。人們不是常說,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嗎?這就表明了人本性上是形而上學的(至少一半)。如果人像其他動物那樣實證,那末人永遠也不會超出一般動物的水平,永遠也不會成為人。時下當我聽到說人是一種經濟動物時,一方面感到可嘆,另一方面又覺得可笑,人的經濟活動不恰恰便是一切形而上學的根源嗎?無論是近代還是現代,所有的反形而上學的理論,基本上都植根于狹隘的科學主義。科學是十分重要的。科學為促進人類文明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而且今后還將作出更大的貢獻。但是,今天人們不是在談論科學的負效應嗎?有沒有可能,隨著科學的不斷發展,有一天會消除它自身所產生的負效應?如果不能,人類文明又如何前進呢?這是實證科學的問題嗎?不。這是個形而上學的問題,是個哲學問題。
  我特別贊賞恩格斯在上一世紀八十年代說的一段名言:哲學從自然領域里驅逐出去了,從歷史領域中驅逐出去了,留下的只有辯證法了。不過我要補充說,哲學也從思維領域中驅逐出去了。即不僅自然科學和歷史科學用不著哲學去包辦代替,思維科學也用不著哲學去包辦代替了。它們都已獨立起來了。這里所說的辯證法,就是不同于古代形而上學的一種新的形而上學的理論。即它是關于存在論和認識論矛盾統一的理論,亦即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矛盾統一的理論,現實與理想矛盾統一的理論。
  這里所說的存在論,與傳統的本體論(或存在論)有兩點根本的區別。第一,傳統的本體論總是把本體了解為最終的實在,最根本的存在。這是素樸的直觀思維方式下的一種片面的、實質上是錯誤的看法。人們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現象中,產生一種膚淺的看法,只要往前追溯,便能找到最初的瓜和豆。但是,什么是“最初的”呢?這不就是說這是最終的初始因,即沒有原因的原因嗎?這在特定的科研領域中,是允許的。因為科學思維是有限思維,它總是從一個既定的開端出發的。例如,物理學是研究物理現象的,它并不需要再論證客觀上存在的物理現象。哲學思維是無限思維,它不允許有任何現成的開端。因此,所謂最終的或最根本的實在只能是人類童年時代的一種幻想。這不是說,哲學沒有終極問題,或者像有的人所說的終極關懷問題。有的,而且是哲學的重要內容。但是,這種終極不是給定了的終點,而是體現在非終極的無限發展中。人和一般的動物不同。因為他能改造現實,總想把某種理想賦于現實。因此也可以說,人是一種理想動物。他總是在為實現某種理想而奮斗。理想便成了人們心目中的最根本的存在。理想要成為現實,就要從現實出發,從現實出發恰恰是為了否定現實,超越現實。理想一旦變成了現實,它也就否定了自身,便不再是理想了。又會有新的理想替代它,即它又成了新的理想據以否定的出發點。如此循環往復,不斷前進,永無止境。所以,我說的終極意義上的存在、本體論上的存在、存在論上的存在,既不是已經給定了的存在,也不是永遠處在彼岸世界的、實現不了的抽象的存在,而是由人們經過實踐不斷實現、又不斷否定的理想中的存在。這種存在,既不是命定地強加于人的,也不是人們可以任意創造的。
  二是傳統的本體論總是把存在或本體與人對立起來理解的。人不可能站到宇宙以外去觀察宇宙。沒有人的宇宙,我們無可言說,我們只了解,我們生活于其中的宇宙。如果從存在中排除了人,那末,人們對存在的認識一定是片面的。近代歐洲思想史上所形成的,以為自然僅僅是人們征服的對象、掠奪的對象,這種自然觀即由來于此。目前人們已經比較清楚地看到,這種片面的自然觀,正在日益嚴重地破壞著人類生存的條件。
  早在費爾巴哈批判黑格爾的唯心主義的年代,他已經初步看到了機械唯物主義的上述片面性。所以,他說他不是唯物主義的者,是人本主義者。他曾指出,人和其他動物面對的是同一個自然界;但是,這同一的自然界,顯示給人和顯示給其他動物的內容是很不一樣的。例如,只有人才會去爬黃山,從無目的的自然界中發現了合目的的美好享受;只有人從風雨雷電的自然災害中發現了巨大的能源,不僅改變著自己的命運,而且也改變著世界的面貌;只有人才能利用自然的材料和力量,不斷地延伸自己的機體,擴展自己的潛能。一句話,人要把握這種存在、那種存在,都是為了把握自身的存在、自身的命運。否則,人就沒有必要(也不會)去把握這種存在或那種存在。不過,人又只有通過把握外部存在,才能把握自身的存在。所以,把人的存在和外部存在割裂開來、對立起來都是錯誤的。
  由上,可以推知我們對認識論的理解,也與目前教科書的理解不盡相同。
  第二,目前教科書中的理解,偏重于知識論的理解。我認為,知識論和認識論是不同的。知識論偏重于討論實證意義上的認識,認識論不僅要討論實證意義上的認識,而且要討論形而上學意義上的認識。知識論是有用的,但不能等同于認識論,更不能取代認識論。
  近代西方的所謂認識論,大體上都是在心理學(廣義)的基礎上來討論認識的過程和結構的,如怎么由感性到理性等等。現代西方的認識論研究,由于認識到了心理主義的片面性,由心理學轉到了在邏輯學的基礎上來研究認識,但仍然是以狹義的科學知識為范圍。研究這類知識成立和證實的條件等等。這種傳統,今天仍在支配著我們認識論的研究。
  當然,在歷史上有一段時間突出知識論的研究也是很自然的。正如古語所說,倉稟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在近代,由于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和機器大工業的興起,服從自然是為了命令自然的思想,便成了時代的精神。當然也就成了思想理論上的重要課題。本來在實踐中是辯證統一的真、善、美的關系被割裂了。似乎求真便是認識活動的全部目的。似乎人只要把握了自然規律,人就能無往而不勝了。人類文明,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的確也前進了。但是,由此而付出的代價也是十分沉重的。正如上面所指出的,它把人類自身生存的環境也破壞了。
  其實,認識活動的目的,固然要求真,但是求真不能等于認識活動的一切。人們認識世界是為了改造世界;而這種改造,不管人們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最終將表現為對人自身的改造。所以,求真的活動,本質上也是某種求善的活動。同時,人類求真的活動,并不是停留在知其然,并且要知其所以然。否則,便起不到指導人們改造世界的作用。所以,認識活動本質上便是一種理想性的活動,它常常表現為超越了求真的范圍,卻又是鼓舞人去求真的巨大精神力量。這便是美和價值的力量。總之,哲學中講的真理和科學中講的真理是不能簡單等同的(但絕不是對立的)。科學中講的真理,主要指認識意義上的求真。哲學中講的真理,即世界觀和人生觀意義上的真理,永遠是真、善、美的統一體。
  這當然不是說,認識論的研究,要取代倫理學和美學的研究,不是的。正如知識論中求真的研究代替不了科學中求真的活動。認識論中關于真、善、美的研究,與倫理學、美學的研究是相輔相成的。認識論中重點要研究的是求真與求善、求美的關系。求真的問題是個事實問題,求善、求美在我看來,都是價值問題。所以,上述關系也可以是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的關系問題,這種關系在歷史實踐中的演變也是有其客觀規律性的。如果我們把握了這種規律性,就會懂得如何更好地去改造外部世界。
  第二,目前教科書中總是把主觀和客觀的絕對對立當成認識論的不言自明的前提,亦即以主體和客體的絕對對立為不言自明的前提。其實,這種前提的不言自明性是虛假的,例如,“人的認識對象是不依賴于人的認識而獨立存在的。”這是認識的前提還是認識的結果呢?如果按這樣的提問方式來回答,那末你將會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論證之中。為什么?因為你想回答的問題本身是錯的。似乎是前提的東西,便不能再是結果;反之亦然,是結果的東西,似乎便不能再是前提。這不是原因與結果之間的一種直線的思維方式嗎?按這種思維方式推論下去,不是走向有神論,便是走向不可知論。本來,認識對象獨立性,既是認識的前提,又是認識的結果。如果僅僅是認識的前提,便承認了一種先于認識的認識(沒有認識以前即已經知道有獨立的對象存在著);如果僅僅是認識的結果,那就等于否認了對象的不依賴于認識獨立性。只有辯證地來了解前提和結果之間的關系,才能真正做到堅持唯物主義的可知論。
  同樣的道理,主觀和客觀的對立,也不是無條件的。我們曾多次說過,客觀之所以叫客觀,并不在于它簡單地排斥主觀,而在于它否定了主觀的外在獨立性,使之成為客觀自身的內在環節。反之,主觀之所以叫主觀,并不在于它簡單地排斥客觀,而在于它否定了客觀的外在獨立性,使之成為自身的內在環節。也就是說,主觀和客觀是不同的,但是,它們又相互依賴,客觀是通過主觀把握到的。不過當我們說這是客觀的時候,當然意味著主觀提供的并不是它自我衍生的,它與客觀并不是相互獨立的二元;相反的,它僅僅是客觀的反映。不過這種反映的活動,一旦我們把它稱為主觀的活動時,便意味著它成了某種相對獨立的活動,客觀則成了它的內容。只有這樣來看待兩者之間的辯證關系,才會既不致于把思想看作是完全獨立的,又不致于否認思想的相對獨立的發展規律。
  如果這樣來理解存在論和認識論,那末兩者的一致便是必然的了。這種必然的一致體現在不一致的發展中。近代哲學家曾認為,本體作為理想性存在,是超感官經驗的,因而是不可知的。其實,這種不可知,是他們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造成的。事實上并不存在這種不可知。正如人們所指出的,理想性存在是有超感性的一面,但它來源于感性存在,即以感性存在為中介,它是可以被認識的;并通過人的感性活動也是能夠實現的。問題是在于它一旦成為現實時,便成了對自身的否定,即實現了又沒有實現。
  平時,我們常說認識的全過程應該是由實踐到認識,再由認識到實踐。實際上,就是在實踐的基礎上,認識和存在互為中介而又自我實現并自我否定的辯證過程。抽象地說,存在在直觀中總是表現為個別,而認識總是要超越直觀提供的個別表現為一般。這就是說,存在總是表現為個別包含一般;認識則表現為一般統攝個別。如果靜止地來觀察兩者,應該說它償是很不一致的。但在認識和存在的無限發展中,這種不一致便達到了一致。所以,辯證法要揭示的就是由存在到思維(認識),再由思維到存在的運動發展的規律的,說得通俗一點,辯證法就是人認識客觀規律,并利用客觀規律改造客觀世界的方法。
  實踐是自覺的有目的的活動,因此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矛盾統一,也就是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矛盾統一。在這里,我想就認識了客觀規律性并按此實踐即是自由一說,談點想法。人們在實踐中(行動中)要獲得自由,一定要認識客觀規律,按客觀規律辦事。但是,如果僅止于此,還難說已經獲得了自由。自由之所以叫自由,恰恰要超越自在的客觀規律對人的束縛,按照自己特定的目的行事。當然,這種合目的性是從合規律性轉化來的,而且也只有當它是從合規律性中總結出來、轉化而來時,這才能在行動(實踐)中得到實現。但是,一旦由合規律性轉化為合目的性,后者是對前者的否定和超越。在自然條件下,曇花只有在每年中秋節晚上滿月才開,而且開花的時間極短;現在的園藝工人卻能使曇花一年四季都開,而且在白天開。把曇花一現,變成了曇花常開。這是不是對自在的曇花開花規律的否定與超越呢?是的。為什么這種超越能成為現實呢,當然是由于園藝工人對曇花開花的存在規律有了深刻認識才實現的。不過,他們按照自己的目的,改變了曇花開放這一客觀規律起作用的條件。
  所以,辯證法作為一種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動的方法,并不是在人作為主體的能動性以外的自在規律。它是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矛盾統一的方法。在這里,合目的性并不是一種主觀任意性,仍然是合規律性的某種自覺的表現。正因為他是自覺的,他又擺脫了自在規律對自身的束縛,他是自由的。由此也可以看到,自由是歷史性的。
  如果古代的形而上學要說明的是某種超驗的彼岸世界的話,那么,今天的形而上學告訴我們,此岸世界是必然要通向彼岸世界的,彼岸世界便在此岸世界中。
  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孔德創建實證主義起,直到目前的某些后現代主義者,曾經數百次、上千次地宣稱哲學已經失去了作為一門獨立科學存在的權利了。實證主義者可能是最早論證這一看法的人。但是,他們的理論走向便是對這一看法的否定。后現代主義者努力的結果,也將和他們的預言相反。因為形而上學是人本性的召喚。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 張忠平)
  
  
  
江淮論壇合肥41-44B1哲學原理朱德生19951995 作者:江淮論壇合肥41-44B1哲學原理朱德生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1:4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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