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層非短語結構“的話”的詞匯化

>>>  史地研究雜志方面文獻收集  >>> 簡體     傳統


      一 開頭的話
    1.1 “的話”是現代漢語口頭和書面上使用頻率都很高的助詞,它最主要的語法功能是在主語后面作話題標記(老王的話,人很實在|爬樓梯的話,他比我強),在條件小句句尾表示假設語氣(下雨的話,我就不去了),此外也可以在句中表示一般的停頓語氣(今天呢,大家對我的話,進行了耐心的幫助)。關于“的話”的句法功能、性質和作用,學者及一些通行的虛詞詞典都多所論及,但是關于“的話”的來源,討論者寥寥,至今語焉不詳。這個人們每天都會用到的常用詞,居然在大型辭書如《辭源》、《辭海》、《漢語大詞典》中都查找不到,其原因,可能跟它的結構不像個復合詞有關。
    1.2 語法化通常包括虛化(有實在意義的詞演變為意義空靈的語法成分的過程)和詞匯化(短語或詞組逐漸凝固或變得緊湊而變為單詞的過程)兩個重要方面,“的話”成詞是詞匯化現象,而且是不在同一個句法層次上(在“X的話”結構中,“的”屬于修飾語X的后附成分,“話”是中心語),只是表層形式上相鄰近的兩個成分的組合,因謂之“跨層非短語結構”。按照漢語的句法規則,結構助詞“的”和名詞“話”根本不能結合成一個詞,更何論充當一個句法成分而獨立使用,有人對把它看作一個助詞持懷疑態度的原因正在于此。但是從它的句法特征和表達功能來看,它確實是一個能夠獨立使用的、有語法意義的最小單位,應該看作一個虛詞。
    “的”與“話”結合成一個跨層結構的語法詞的情況要比一般跨層結構雙音詞復雜得多,既有共性,又有其特殊的動因和機制。正確揭示這種跨層結構的演變過程,演變機制,可以更深刻地認識語法化現象的復雜性、多樣性及其本質特征,用漢語特色的語法化現象和理論來豐富一般語法化理論。
    1.3 在正式討論問題之前,還需要明確本文涉及的“話題標記、假設助詞、停頓助詞”等幾個概念之間的關系。漢語句子的話題標記有不同的來源和形成途徑,因而也有多種標記。由于詞、短語和分句都可以充當話題成分,又由于話題后必有停頓,因此停頓(現代書面上用“,”號標示)、語氣詞(如“也、呵、呢、么、啊”)、假設分句后的助詞(如“者、時、的話”(注:除此之外,元明清白話文獻中也可見“的”作假設助詞的用法。香坂順一(1987)曾舉出《水滸》中的例子(470、501頁),如:“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好漢。”(28回)“你曉事的,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我便饒了你。”(14回)在時代相近的其他資料里也有反映,把元明清四種版本的《老乞大》中的假設句加以對照,可以證明“的”確實相當于假設助詞“時”:
    舊本:既你待賣時,咱每商量。(22a8)
    諺解:你既要賣時,咱們商量。(7b2/142)
    新釋:你總要賣的,咱們好商量。(25a10)
    重刊:你總要賣呢,咱們好商量。(7b10/148)
    《新釋》的“的”與《舊本》和《諺解》的假設助詞“時”相對應,又與《重刊》的假設語氣詞“呢”相對應,說明它的作用是表示假設語氣,“的”就相當于后來的“的話”。))等都可以充當話題標記。本文認為助詞“的話”的直接來源是話題句(名詞和名詞性短語是最典型的話題),助詞“時”的直接來源是時間條件假設分句,但是由于話題句與假設句有同質關系:話題是預設的陳述對象,而假設是以一個虛擬的條件為話題,二者有本質上的相似性(假設分句都可以看作話題成分,但話題成分卻并不都是假設分句)。于是通過功能擴展,它們的語法功能又都相通。為了對“的話”的各種語法功能加以區別,文中擬稱假設條件分句后的“的話”為假設助詞,稱其它話題成分后面的助詞“的話”為“話題標記”,稱以上兩種用法之外純表停頓語氣的“的話”為停頓助詞。
      二 “的話”的來源
    2.1 主要資料——《綠野仙蹤》
    “的話”最早出現在清代白話小說中,但是較少見。前人只在《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1701-1754)和《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同治年間1862-1874尚在世)中各發現一例:
    差人道:“……老實一句,‘打開板壁講亮話’,這事一些半些,幾十兩銀子的話,橫豎作不來。沒有三百,也要二百兩銀子,才有商議。”(《儒林外史》14回,張誼生2001舉)
    華忠道:“……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乎著老爺的大事;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兒女英雄傳》3回,太田1957舉)
    這兩例“的話”都用在名詞性成分后面,格式都是“NP的話”,一個用在數量名短語后面,一個用在稱謂呼語后面。
    從《儒林外史》的用例可以推斷助詞“的話”至遲在清代中葉就已出現,但僅靠這兩個例子(兩例時間相距一百多年)很難掌握“的話”產生之初的詳細情況。我們通過電腦檢索了《金瓶梅詞話》、《紅樓夢》等十幾種明清小說資料,《金瓶梅詞話》不用說,連《紅樓夢》里也未見可確認為助詞“的話”的例子(《紅》假設語氣用“呢”,少數用“時”),倒是在乾隆時期的小說《綠野仙蹤》中找到了一些確切的用例,成為本文立論的主要材料和依據。
    《綠野仙蹤》,作者李百川(約公元1720-約1771),書創作于乾隆18年(1753年)至乾隆27年(1762年)間,稍晚于《儒林外史》、《紅樓夢》,有抄本100回(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和刻本80回,此據北京大學出版社百回排印本。這部書比《儒林外史》晚不了多少年,但助詞“的話”的用例有十幾處,是目前所見到的最早、最重要的資料。
    2.2 《綠野仙蹤》中的話題標記“的話”
    A.“NP的話”
    (1)蕭麻子道:“苗三爺的話,我責備了他半夜,為他多嘴。……”(《綠》57·454;述題小句中的第一個“他”回指話題)
    (2)蕭麻子道:“苗三爺的銀子,都交在我身上。溫大爺的話,我與你們盡心辦理。”(《綠》57·456)
    (3)蘇氏回復道:“太太的話,我費了無限唇舌,倒也有點允意”……”(《綠》83·676)
    (4)周璉聽了這幾句話,便和提入冰盆內一樣,呆了好半晌,方向蘇氏道:“你還須與我在太太前留神。老爺的話,我再設法。”(《綠》83·677)
    B.“VP的話”
    (5)內中有幾個道:“他如今四面添了巡邏,日夜稽查,投降的話,斷斷不能。……”(《綠》34·265;此言“投降,斷斷不能”)
    (6)于冰道:“你今年秋天,恐有美中不足,然亦不過一二年,便都是順境了。生子的話,就在下月,定產麟兒。”(《綠》70·558)
    (7)我若過去,他不知怎么歡喜。這喊叫不依從的話,是斷斷沒有的。(《綠》81·660;此言不可能喊叫不依從)
    C.“至于NP/VP的話”
    (8)知縣道:“這宗銀子和贓罚銀子一樣,例上應該入官。至于遮羞錢的話,朝廷家沒有與你留下這條例。”(《綠》22·161)
    (9)(周璉)道:“這有什么不依,便與他終生不見面,何妨?至于我父母的話,我一力担承。家中上下,有一個敢藐視你,你只和我說。”(《綠》87·718)
    (10)如今你窮困之至,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憐。至于湊辦厚禮的話,徒費錢而且壞事。(《綠》43·332)
    這類話題句前用介詞“至于”,后用助詞“的話”。“至于”用于轉換話題的場合,它跟“關于、對于”等介詞一樣,用詞匯手段使話題概念凸顯出來,不妨把它看作個前置的話題標記。
    《綠野仙蹤》為我們提供了助詞“的話”相當數量的早期用例,但僅從這些例子還很難看出它演變為助詞的誘因和過程,為此我們對“話”的詞義變化以及這個時代與“的話”相關的句法結構進行了全面的考察,發現在“話”的詞義發展過程中,有一種特殊的泛化指代義。
    2.3 “話”的指代性
    2.3.1 “那話(兒)”
    “話”是個名詞,最基本的意義是“話語”。到了唐代又特指“說唱的故事”,如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詩:“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自注:“又嘗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后來所說的“話本”,就指宋元以來藝人說唱故事的底本。到了金元明戲曲作品和明清白話小說中,“話”產生了一種新的用法,即用在指代詞“那”后面(“這”極少見),“那話(兒)”做主語、賓語,指代不便或不愿明說的人、事或物,例如:
    (11)不合道,渾如那話初出產門來。(《董西廂》卷2,指男根)
    (12)顧三郎悄悄問道:“那話兒歇在那里?”(《古今小說》卷21《臨安里錢婆留發跡》,指王節使家小所在的船)
    (13)(丑)這個果然有些本事,快拿那話兒來。(末)什么話兒?(丑)戴在頭上生疼的。(凈取盔跪介)(《幽閨記》九出,指頭盔)
    (14)你去,你去,我知道了。說的那話兒,早早的送將來。(《鬧銅臺》三折王太守白,指銀兩)
    (15)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兒傷損,我只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西游記》16回,指緊箍咒)
    (16)骨查臘收淚看時,巴恍龍兩手擎拳,雙眸緊閉,眼見的那話兒了。(《禪真后史》29回,指人將死)
    (17)多是那話兒見我們在此,想躲在黑暗里去了。(明王@①《春蕪記·阻遇》,指宋玉)
    (18)我在這里算著,那話已有個完的意思。(《儒林外史》32回,指銀子)
    (19)(寶玉)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知道?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不過他……”(《紅》33回,指紅汗巾子事)
    2.3.2 “VP/NP的話”
    A.在這種格式中,“話”的意義較“那話(兒)”虛泛,已基本不指代具體的人或物,僅指代事情、情況或抽象的話題等。“話”處于定心結構的中心語位置。
    (20)馮紫英道:“這個瞼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紅》26回,指馮受傷的事)
    (21)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紅》27回,指掌故)
    (22)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紅》84回,指話題)
    (23)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著他的皮。(《紅》90回,指事情)
    (24)鳳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這樣?是再沒有的話。”(《紅》112回,指事情))
    (25)“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作官的話。(《紅》82回,指意思)
    B.“把VP/NP的話說了一遍”
    “VP/NP的話”短語經常被介詞“把/將”提在“說”義動詞前面,“VP/NP的話”短語是“說”的受事,“說”義動詞必帶補語,“話”指代有定的情況、情節。
    (26)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水》43回)
    (27)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告訴了一遍。(《金》33回)
    (28)賈珍見問,便將里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紅》13回)
    (29)道婆們將昨夜聽見的響動,被煤氣熏著,今早不見有妙玉,庵里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紅》112回)
    (30)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臺的話說出來。(《兒》13回)
    C.“說NP/VP的話”(“說”代表跟說話義有關的動詞,如“講、提、商議、問”等)
    (甲)“NP/VP的話”是“說”義動詞的賓語,“話”是中心語,仍有“話題”義,“說……的話”就是“說跟……有關的話題”。例如:
    (31)公孫見過乃祖,進房去見母親劉氏,母親問了些路上的話,慰勞了一番,進房歇息。(《儒林外史》8回)
    (32)薛姨媽感激不盡,說了些薛蟠的話。(《紅》97回)
    (33)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擱一半天倒使得。(《兒》3回)
    (乙)修飾語“NP/VP”就是中心語“話”的內容,二者具有同一性;“說NP/VP的話”就相當于“說NP/VP”,“的話”近似于一個羨余成分,去掉它對句義也沒有什么影響。由于語義重心前移,短語內部結構關系發生了由“說……話”向“說NP/VP”變化的趨勢。
    (i)修飾語為NP
    (34)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你的……”(《金》45回,不要說給五兩銀子)
    (35)據我看,園里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紅》78回,說不得當年,比不得當年)
    (36)若要官中的,直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紅》83回,別提這月錢)
    (37)列公,話下且慢講那位姑娘的話,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和張金鳳的情形交待明白。(《兒》8回,且慢講那位姑娘)
    (38)及至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他便說:“這更不必講了。”(《兒》14回,說到那彈弓)
    (ii)修飾語為VP
    (39)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鳳姐房里來商議怎么辦生日的話。(《紅》43回,商議怎么辦生日,而不是商議話)
    (40)兩人吃著酒,段祥又問起那婦人的話,于冰備細說了一遍。(《綠》8回,問起那婦人,不是問婦人說的話)
    (41)(公子)又給嬤嬤爹寫了一個字條兒,說已經到了茌平的話。(《兒》4回,說已經到了茌平)
    (42)訟師答應立刻先替他寫兩封外國信:一封給仇五科的洋東,說要退機器的話;一封是給新衙門的。(《官場現形記》9回,說要退機器)
    (iii)修飾語是“VP不VP”
    (43)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紅》55回,談不到有臉沒臉)
    (44)一家子骨肉,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話。(《紅》11回,說什么年輕不年輕)
    (45)十三妹用手把他扶起來,說:“你且起來,我才說去不去的話。”(《兒》22回,我才說去還是不去)
    C之(乙)類各例中“的話”的“話”雖然并沒有完全虛化,但跟A、B兩類和C之(甲)不同,這類例句顯示出即使略去“的話”也無礙句意的特點。這表明“的話”詞匯化的誘因在于結構內部的語義關系發生了變化。即:在“說VP/NP的話”小句中,“NP/VP”就是“話”的具體內容,這使得“說”義動詞的語義指向發生了變化:由明確指向中心語“話”,變為側重指向修飾語,即修飾語“NP/VP”有變為“說”義動詞賓語的傾向,這樣原來的中心語“話”就容易被架空,在語義上“說NP/VP的話”就等同于“說NP/VP”;語義重心前移,引發結構關系的變動,“的”由后附于NP/VP變為前附于“話”,在語音上“的話”也會發生輕讀現象。上述種種變化,都為“的話”演變為后附的話題標記提供了前提。時間名詞“時”語法化為假設助詞的過程也有與此類似的現象。時間詞“時”最初處于定心結構的中心語位置,后來也是因為語義重心前移,“時”被架空而演變為假設助詞的。(參看拙文2002)
    2.3.3 元明清小說中的大量語言事實,為探究助詞“的話”的來歷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和線索。最遲在金元時代,名詞“話、話兒”有指代義,可以代指某人、某物、某事。這種用法最初是為了隱晦表達的需要而產生的,后來其指代義不斷泛化,正是“話”的泛化指代性使它可以比較便利地在短語或小句后面充當被飾成分。
    那么,這種指代不便明說的人或事物的用法為什么由“話”而不是由其他名詞承担呢?我們認為,這跟“話”與話題的語義聯系直接有關。如前所說,“話”的基本詞義為“話語”,話語所及就是話題,話題的內容無非是交談中涉及的有關人、事、物。因此,在實際的話語交際中很容易引發這樣的語用推理:所謂“說話”,其實就是說有關的人、事、物(這也是唐代把說故事叫做“說話”的原因),在一定的語境里,所說的“話”指某人,在另一語境中,“話”指某事或某物,“把……的話說了一遍”,其實就是“把……的事情、情況說了一遍”,于是通過這種轉喻性的語用推理,名詞“話”就產生出了指代義。
    盡管2.3.2節中的C之(乙)類現象揭示了“的話”語法化的誘因,但是上述各類處于賓語位置上的“NP/VP的話”并不具備使“的話”演變為話題標記的條件,還需要相應的機制才能最終完成這一演變。
    2.4 省略、移位與話題標記“的話”的產生
    C之(乙)類“說NP/VP的話”短語提供了“的話”語義虛化、結構關系變動的初始條件,但在“說……話”框架的背景下,它的進一步虛化受到“說”義動詞的制約,很難徹底演變為助詞;即使介詞“將/把”把“NP/VP的話”提到了“說”義動詞的前面,但是仍然沒有擺脫“說”義動詞的控制。看來,“NP/VP的話”只有跳出這個框架,位移至主語或條件分句的位置上才有可能完成質的飛躍。這里所說的移位是指把本不處于句首位置的句法成分前移到句首位置,并加上停頓(或助詞),使之成為語用上的話題成分。(注:袁毓林(2002)舉了一些口語中通過移位生成的話題句,例如:
    a我覺得篇幅吧,太長了,……
    b篇幅吧,我覺得太長了,……(張、方27頁))
    下面,我們試用還原法來解釋《儒林外史》、《綠野仙蹤》中的三類話題句是經過省略和移位才成為話題句的。
    2.4.1 “NP的話”話題句
    我們先以前舉《儒林外史》中的話題句為例,這是迄今所知最早的一例:
    打開板壁講亮話,這事一些半些,幾十兩銀子的話,橫豎作不來。(注:通觀早期助詞“的話”出現的語境(話題句),應把《儒林外史》“幾十兩銀子的話,橫豎作不來”看作名詞主語話題句,而不應該看作假設句。)
    對此話題句進行還原,就是在“幾十兩銀子的話”前添加“說”義動詞,成為:“說幾十兩銀子的話,橫豎作不來。”由于在“說幾十兩銀子的話”短語中“幾十兩銀子”就是“話”的內容,“說幾十兩銀子的話”在語義上就是“說幾十兩銀子”,所以“的話”變得羨余,當省去“說”,并把“幾十兩銀子的話”置于句首時,“的話”就被重新分析為后附的話題標記。
    請將下面三欄例句橫向一一加以對照。中間一欄“NP的話”移至句前,但還沒有擺脫句尾“說”義動詞的支配;右欄既移位又去掉“說”義動詞,“的話”演變為話題標記。也就是說,去掉左欄各句中的“說”義動詞(及前后附加成分),就能生成右欄的話題主語句,前提是左欄各例中的“NP的話”都不是領屬關系,NP就是“話”的內容(帶#號的句子為筆者自擬,下同)。
    說NP的話  NP的話……說  NP的話
    a.休說五兩的話(《金》)  #五兩的話休說  #五兩的話,根本用不了。
    b.且慢講那位姑娘的話(《紅》)  #那位姑娘的話且慢講  #那位姑娘的話,我還沒見過。
    c.別提這月錢的話(《紅》)  #這月錢的話別提  #這月錢的話,不歸他管。
    這說明NP與“話”的同一性是“的話”語法化的誘因,而省略和移位是“的話”演變為話題標記的重要機制(參看下文例(53)、(54))。
    2.4.2 “VP的話”話題句
    前面2.2節舉出《綠野仙蹤》中“VP的話”話題句(5)、(6)、(7)三例。嚴格地說,這三例中“的話”的“話”還有一定的指代義,虛化未盡,還處于可兩解的狀況中。比如例(5)“投降的話,斷斷不能”,“投降的話”可以理解為“投降的事”;例(7)“這喊叫不依從的話,是斷斷沒有的”,可理解為“這喊叫不依從的情況”。從這種可以做雙重分析的例句更可以看出“話”的泛化指代性跟“的話”詞匯化的內在關系。下面以例(6)為例詳加說明。
    例(6)的上下文如下:
    a.(朱文煒道)就是小侄,也還問終身的歸結并生子的年頭。
    b.(于冰道)生子的話,就在下月,定產麟兒。
    a句可簡化為“問生子的年頭”(“問”也是“說”義動詞),由于“話”的泛化指代性,我們完全可以用“話”替換“年頭”,改為“問生子的話”;b句“生子的話”既可理解為“生子的年頭”,也可理解為話題小句。“問生子的話”的話題化就是省略“問”,并把“生子的話”移至句首完成的。
    2.4.3 “至于NP/VP的話”話題句
    “至于”的功能是引出話題,它跟“要說”的功能相近,是個前置的話題標記,所以凡是句首有“至于”的句子一定是話題句。我們注意到,《綠野仙蹤》三例中的“NP/VP”都是在上文的對話中曾經提到過的話題,因此把“話”還原為“話語”義或指代義都可說得通。比如例(8)、(9)、(10)可以依次擴展為:至于剛才說的遮羞錢的話/事|至于說我父母的話/方面|至于你說的湊辦厚禮的話/事。由此能夠看出“至于”小句深層隱含著“說……的話”結構框架,當表層省略了“說”義動詞,“NP/VP”與“話”有同一性時,“的話”就容易演變為并非必要的后附成分。
    2.4.4 《綠野仙蹤》中可確認作助詞的“的話”都產生于話題成分NP/VP末尾,這說明“的話”最初、最本質的功能是做話題標記。它的產生需要這樣兩個前提:
    (a)在“說NP/VP的話”動賓短語中,“NP/VP”就是“話”的內容,二者具有同一性,在語義上“說NP/VP的話”可理解為“說NP/VP”;
    (b)“NP/VP的話”短語擺脫“說”義動詞的支配,移位到句首作話題主語,“話”的詞義進一步虛化,“NP/VP的話”在語義上就相當于“NP/VP”。
    這兩個條件,一個是語義上的,一個是句法位置上的,缺一不可。
      三 從《小額》看“的話”功能的擴展
    如上節所證,助詞“的話”在《儒林外史》、《綠野仙蹤》中都產生于話題句,是個純粹的話題標記。但是在現代漢語里,它更經常用作假設語氣助詞,以至一般人只知道它是假設助詞。這是為什么呢?因為“的話”功能的擴大。一個虛詞產生之初,其功能往往比較狹窄;其后,經系統內部的調整和影響,其原有功能得以擴展,這是漢語史上十分常見的、帶有規律性的現象。為了觀察“的話”功能的發展,我們利用了距《綠野仙蹤》約150年、原刊于光緒34年(1908)的社會小說《小額》(作者為旗人松齡)。此小說是用當時的北京話寫成的,語言十分俚俗,簡直就像是口語的筆錄;其中有21個“的話”可以看作助詞,都出自下層市民之口。(注:《小額》中假設助詞還用“么”和“呢”,例如:“要說他的外科么,好像少差一點。”(115頁)“你要聽我的話呢,好好兒的安分當差,永遠不準惹事;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呢,拿著你的錢糧,帶著你的媳婦,自己混去。”(131頁))在《小額》中,助詞“的話”既充當話題標記,又兼作假設助詞,還作一般的停頓助詞;其作話題標記的用法也較《綠野仙蹤》有所發展。下面略作介紹。
    3.1 作話題標記
    A.“NP的話”(NP除了稱人名詞外,還有時間詞、事物名詞)
    (46)我們哥兒幾個的話呀,今兒個是特意給伊老大爺請請安。(28頁)
    (47)小連的話呀,我們哥兒幾個也問明白了他啦,他實在是無心中碰了老爺子一下兒。(同上)
    (48)皆因是昨兒個的話呀,我們連大兄弟,跟您家里的老爺子,他們老爺兒倆抬了兩句杠。(同上,“昨兒個的話”標明事件發生的時間,是外圍性的場景話題)
    (49)說善大兄弟,這回事我算受了人家的害啦。前場的話呀,招老大爺生氣,一百不好,是我的不好;這回事的話呀,有我們明五叔在頭里,你們老爺兒們,算是高抬貴手,大兄弟,我這兒給您磕頭啦。(80頁,“前場的話呀”、“這回事的話呀”,“的話”用在對舉句中,點出兩個相對的場景話題)
    B.“要說VP的話”
    (50)要說他打[老]爺子的話呀,他魂也不敢。(28頁)
    (51)要說辦這些個事的話,火紙捻兒比號筒,你差的粗呢。(57頁)
    要說X的話”小句跟通常的“如果X的話”假設分句不同,它的句首不是假設義連詞“如果、假如、假使”一類,而是“若說、要說、要問”一類動詞性短語。話題的本質是在信息交流的動態過程中臨時設定的陳述對象(史有為,1995),而“要說”類短語的作用就是用詞匯手段在交談中預設話題,引出話頭,而不是提出一種假設。因此,可以認為,分句句首的“要說、要講、要問”等,相當于前置的話題標記,不論分句末有無“的話”,只要看到這類短語,就可以認定其后就是話題,正如一看見句首有“如果、倘若”之類,就知道這是假設條件分句一樣。在這類“要說……的話”前后標記并用的話題句中,由于動詞“說”對“話”在句子表層有支配性,因此“的話”的虛化程度不如單用“的話”的話題句高。(注:《小額》中“要說X”式話題句為數相當多(38例),例如:要說外科,王先生簡直的不懂得。”(89頁)|要論這點兒藥怎么貴重,我也不用跟您說啦……”(121頁)“要說、要論”是用詞匯手段提出一個預設的話題,而不是提出一個假設的條件;“要問”句是自問自答,用設問的方式提出話題,本質上跟“要說、要論”一樣。
    “要說X”式話題句很早就已出現,如:若論常快活,唯有隱居人。(寒山詩)|若說我家夫主,不是等閑之人。(《敦煌變文集·難陀出家緣起》)從歷時資料看,“要說X的話”話題句是從“要說X”話題句擴展來的,由于“說……的話”框架的慣用性,使“說”義動詞原來的賓語NP或VP粘帶而擴展為名詞性短語“NP/VP的話”。)
    C.“VP不VP的話”(“的話”用在正反問小句句尾,使問句具有話題性)
    (52)別說這點兒事,不怕您過意的話,(注:“不怕你過意的話”,意思是“說一句不怕你在意的話”,“話”有實義,“的話”不是助詞。)三頭六臂,紅黃帶子,霹雷立閃的事情,這個兄弟都了過。賞臉不賞臉的話,給我們一句干脆的話。(29頁;第二個“的話”為助詞)
    這是新出現的話題句型,仍可用“話”的泛化指代性和省略與移位說對它的產生作出解釋。我們把2.3.2節C(乙)(iii)舉的《紅樓夢》里“說VP不VP的話”兩例(a)加以變換,生成新句子(b)、(c):
    (a)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紅》例43)  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話。(《紅》例44)
    (b)#有臉沒臉的話,講不到。  #年輕不年輕的話,說什么。
    (c)#有臉沒臉的話,我也顧不得許多了。  #年輕不年輕的話,沒什么關系。
    這三類句子里“VP不VP”在語義上都跟“話”有同一性,“話”有虛化的條件。但是,(b)類兩句雖然作了移位處理,由于后一小句中仍有“說”義動詞,所以“VP不VP的話”在語義上還是“說”的受事,“話”仍帶有實義,“的話”不是話題標記。(c)類兩句不僅移了位,而且完全擺脫了“說”義動詞的支配,“VP不VP的話”形式上為名詞短語,語義上跟“VP不VP”相同,名詞短語(哪怕是形式上的)更適合作話題主語,所以“的話”沒有脫落,在新的話題句中被重新分析為助詞——話題標記。《小額》“賞臉不賞臉的話,給我們一句干脆的話”就屬于(c)類。
    D.過渡階段的特指問話題句“VP的話……說”
    (53)上回讓您拿錢,您說不忙,眼下官司是有信完啦,應該多少的話,您只管說吧。(67頁)
    (54)您有藥好極了,您這也是為救人。藥錢多少的話,您自管說。(120頁)
    《綠野仙蹤》中也有這種過渡階段的話題句:“起兵攻圍的話,尚須緩商。”(31回)這類句子述題小句中有“說”義動詞,還不能把“的話”看成嚴格意義的話題標記。句法演變是一個連續統性質的漸變過程,這兩例處于中間過渡階段的話題句,更讓我們看清了話題標記“的話”跟“說……的話”結構在來源上的聯系。
    3.2 作假設助詞:“要是/要VP的話”
    (55)老爺子要在家的話,賞我們個臉呢,我們哥兒幾個帶著小連進去,讓小連給他(音貪)磕個頭,我們哥兒幾個也給他(音貪)磕個頭;要是不賞我們臉的話,把他老人家請出來,就在您門口兒,讓小連給他(音貪)磕個頭。(29頁)
    (56)要是見好的話,很好嘍;要是作什么的話,……(115頁)
    (57)要是不見效的話,讓您孫子給您送信去。(同上)
    (58)只要我好啦的話,加倍的必有人心。(120頁)
    “要是、要”是假設義連詞,“只要”是表示必要條件的連詞。跟“說”或“要說”不同,“要”和“要是”跟名詞“話”沒有直接的語義和結構聯系,它不可能提供非短語結構“的話”語法化的初始語境,因此助詞“的話”不可能產生于“要/要是X”假設分句。
    3.3 “的話”用在稱謂名詞呼語句后面,作停頓助詞
    (59)好善哥的話,就說這件事,跟您說句外話,黃雀兒的母子,很算不了麻兒。(30頁)
    前舉《兒女英雄傳》“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也屬呼語類。這類用法是對A類用法的擴展,《綠野仙蹤》未見,應是比較后起的。
    3.4 把《綠野仙蹤》跟《小額》的用法加以比較,可以看出《綠野仙蹤》中助詞“的話”的功能只是作話題標記,《小額》中助詞“的話”可兼作話題標記和假設助詞。以作話題標記而論,《小額》的用法比《綠野仙蹤》豐富得多:除了作名詞主語句話題標記外,還能在句首為“要說”的話題句后以及正反問小句后作話題標記;它又從作名詞主語句話題標記的用法擴展到在面稱呼語句后表語氣停頓。
    如前所說,可以用虛詞功能的擴展來解釋“的話”由話題句擴展到假設句的用法,不過也許有人要問,為什么擴展到假設分句而不是其他句子呢?我們認為,話題標記與假設助詞的通用性和一致性是“的話”由話題句擴展到假設句的根本原因。假設分句跟話題有同質關系。徐烈炯、劉丹青(1998)介紹,Haiman 1978年在Language雜志上發表了題為Conditionals are Topics (條件句就是話題)的論文,他所說的條件小句,就相當于漢語語法中成為條件聚合假設句的分句。漢語假設句的歷史也表明,話題標記與假設助詞向來是通用的,話題是預設的說明對象,而假設是以一個虛擬的條件為話題,二者之間具有本質上的相似性。這便是最初為話題標記的“的話”擴展應用到假設分句的根本原因。無論話題小句還是假設分句,其后都有語氣停頓,所以“的話”與表停頓的語氣詞也有同質通用關系。
    根據拙文(2002)的考察,助詞“時”產生于時間條件分句,它最初是以假設助詞的面貌問世的,到了元代,才看到它在典型的話題句——名詞主語句后作話題標記的用法(“新羅參時,又好,愁什么賣。”《老乞大諺解》)。這一點跟“的話”不同,“的話”是產生于話題句,擴展到假設句。因此,從來源上看,“的話”是更地道的話題標記,把“的話”看作話題標記比把它看作假設助詞更符合語言實際。
      四 問題討論與思考
    4.1 前人跟“的話”有關的研究不多見,其中朱德熙(1983)、徐烈炯、劉丹青(1998)的論著中有所涉及。朱文云:“表示假設的‘VP的話’本身顯然是名詞性結構,原先大概是作為動詞‘說’的賓語在假設句里出現的(要說下雨的話,就去不成了)。等到它能夠離開動詞‘說’獨自表示假設的時候,就顯得像一個謂詞性結構,后頭的‘的話’也變得像語氣詞了。”朱先生的推測有兩點與本文不謀而合:(i)“的話”產生于“說VP的話”短語;(ii)“的話”的語法化跟擺脫了動詞“說”有關。在沒有全面考察歷史資料的情況下朱先生做出這樣的推測是令人欽佩的。
    徐烈炯、劉丹青(1998:243)認為,“‘……的話’的字面義幾乎就是詞匯意義的話題,并且反映這個條件小句最初就是被看作名詞性短語的,‘下雨的話’字面上就是‘下雨這個話題’”,這一看法點出了“的話”與話題的關系,是頗有見地的。
    以上兩家只對“的話”的來歷或本質屬性做了簡略的推測和說明,并沒有對“的話”的產生進行系統詳盡的考察和討論。倒是張誼生(2001)有一段文字專門講到“的話”的來源,這是筆者迄今所見惟一一篇對“的話”的來源進行正式討論的文章。張文用語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來解釋助詞“的話”的產生,他舉出下面兩個例句進行解釋:(注:張文所舉《金瓶梅》一例恐理解有誤,“今日與你說的話”應理解為“這是我今日與你說的話”,暗含著讓對方聽清楚的意思,跟假設語義無關。《兒女英雄傳》:“就說我的話,合他們借兩個牲口……”(1079)“就說我的話”意思是“就說是我說的話”。)
    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么?(《紅》118回)
    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同上)
    張文認為這類句子有兩種理解:A.若信了人家說的話;B.倘若相信了人家。“若信了人家說的話”就等于“倘若相信了人家”。“由于句式義所起的作用,‘的話’的字面義已經成了羨余。隨著此類句式的一再使用,‘的話’不斷地吸收假設句的句式義,終于變成了一個協助表示假設的助詞。”
    對于這一解釋我們很是懷疑。根據上下文提供的語境,“平兒的話”、“人家的話”都是典型的領屬關系(“話”是“平兒”、“人家”說的),其中的“話”指話語,沒有歧義,看不出語法化的條件。如按張文的分析,“若信了人家的話”就等于“倘若信了人家”,那么“若信/依了人家的意見”也應該就等于“倘若信/依了人家”,是不是“的意見”也可能吸收假設句的句式義,變成表示假設的助詞呢?為什么只有“的話”而不是“的”跟其他名詞的組合變成了助詞呢?也就是說,需要對“話”的特殊性加以說明,而上述語境吸收說沒有觸及這個問題。從容易歧解的句子入手去捕捉語法化的信息,是十分正確有效的方法,但我們認為最好選擇那些能夠反映語法化漸進過程的歧解句,即在大語境明確的前提下仍可以兩解的句子才有說服力。比如“錢財只恨無,有時實不惜。”(王梵志詩067首)后句雖然可以理解為“有錢的時候不會吝惜”,但由于“有時”的“有”是未然的,又是跟上句的“無”相對而說的,所以也可理解為“如果有錢就不吝惜”。這個歧解句透露了“時”語法化的特定語境。張文所舉兩例并非歧解句,未能提供漸變的信息,僅用語境吸收來解釋還難以令人信服。
    4.2 “時”與“的話”
    “時”和“的話”這兩個助詞語法化的路徑很不一樣,“時”自始至終是在一種句型即時間條件句中虛化并演變為助詞的,而“的話”卻是在兩種不同的句法位置上完成其語法化的——先是由動賓短語“說NP/VP的話”引發“話”義的弱化、虛化,使“話”變成具有泛指義的被飾成分(有點兒像“者”);然后名詞短語脫離原結構中“說”義動詞的支配和影響,由賓語轉做主語,在新的主語句中取得話題標記的身份。
    “時”也有復音節形式“之時、的時、的時候”,但這是在“VP/NP時”中間添加結構助詞“之/的”而成的,例如:
    (60)若也相公歡喜之時,所得錢物,一一阿郎領取。(《敦煌變文集·廬山遠公話》176)
    (61)若得官人如此周庇之時,待奴托與終生,未為晚矣。(《小孫屠》三出267)
    (62)不然之時,待他長成,就縣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夫一婦,嫁他出去,恩人墳墓也有個親人看覷。(《醒世恒言》卷一)
    (63)這們的時,下的你。(《老乞大諺解》60b6)
    (64)“既這般的時,休只管的纏張。……”(同上46b)
    (65)姑爺,你換下來給我快拿去罷。不的時候,姑娘他也是著急。(《兒》11回)
    (66)有啥笨活,只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兒》13回,張老語)
    “之時/的時/的時候”中的“之/的”是添加成分,而“的話”是原生的。與“時”主要單獨作助詞不同,“話”一般不單用,只以“的話”的面貌出現。(注:《綠野仙蹤》中有一些該在“話”前用“的”而不用的例子,如:
    城璧笑了笑,又說到救沈煉之子沈襄并分銀兩話。(27回)
    周璉道:“買香料話你也知道。”(82回)
    周通將何氏聽趙瞎教唆,用木人鎮壓周璉話,詳細說了一遍。(87回)
    此刻請到小的家中住些時,再商酌去福建話。(94回)
    有時連話題標記“的話”也省去“的”,只用“話”:
    金鐘兒道:“溫大爺話,到底該怎么處?”(50回)
    這種用法在同時代的其他白話小說中未見,在《綠野仙蹤》中也屬少數現象,應是作者個人的語言習慣所致。)
    助詞“時”前加上“之”或“的”應是表達上韻律節奏的需要。名詞話題句或假設分句必有停頓,而且在停頓處往往有上揚的拖腔或半拖腔,以引出下句;用兩個或三個音節,腔調就拖長了,使得話題跟述題的分界更加分明,語氣也顯得和緩。
    在漢語各種句子成分中,名詞性成分尤其是指人名詞成分是最典型、最常見的主語,一般來說,漢語的主語就是句子的話題,這說明名詞性成分尤其是指人名詞成分的話題性較之其他類成分強,更容易作話題。在迄今發現的最早的例句中,助詞“的話”分別用在指物(“幾十兩銀子的話”)、指人(“太太的話、老爺的話、苗三爺的話”)名詞后面,這應該不是偶然的,因為最早的用例通常最能反映語法化的語境和動因。在乾隆年間的小說《綠野仙蹤》中,可以確切看作助詞的“的話”,都是用在名詞主語后面的。在光緒34年刊本《小額》中,助詞“的話”共有21例,除去假設分句的6例,話題標記15例中作名詞成分話題標記的有9例,超過一半,這比例明顯高于現在,跟假設助詞“時”早期幾乎全出現在VP后面形成鮮明的對比,具有互補性。因此可以說,“的話”是從話題標記擴展為假設助詞的,“時”是從假設標記擴展為話題標記的,由于話題跟條件小句本質上的一致與相通,使得二者的句法功能殊途而同歸。
    4.3 “說”義動詞與假設范疇
    拙文(2002)在考察時間詞“時”語法化為假設助詞時曾說,由時間范疇進入假設范疇是漢語跟其他一些語言共有的語用認知規律,例如英語的when也常兼有if義,德語時間和假設兩種關系同用wenn一詞。在本文中我們論證了話題標記“的話”的產生跟“說”義動詞有關,這里另要說明的是,由于假設范疇與話題范疇的同質性,“說”義動詞也經常用于假設范疇。漢語中凡是有設定義的連詞后面都可以加上“說”,比如“如果說、假使說、即使說、只要說、除非說、雖然說、既然說”等。唐詩有與假設表達有關的短語“論時”,“論時”為“說”義動詞“論”加假設助詞“時”,用在緊縮的假設句句首。如:“自有無用身,觀他有用體。子細好推尋,論時幾許@。”(王梵志詩368首;要說的話有多么愚蠢)“貯積擬兒孫,論時幾許錯。”(王390首;說起來大錯而特錯)“有一餐霞子,其居諱俗游。論時實蕭爽,在夏亦如秋。”(寒山詩22首;要說的話真是很涼爽)。由此也可以看出言說義動詞跟假設范疇的密切關系。
    據古屋昭弘、秋谷裕幸二先生告知,日語中也有類似的用法。現代日語中“のhuà@②”(相當于“的話”)可用于假設分句之后。(注:“huà@②(はなす)”是日語的“說”義動詞,其名詞形式是“huà@②(はなし)”。)比如:
    ぁした 雨 なら のhuà@② ですが 私は 行きません.
    明天 下雨 如果 的huà@② 是 我 不去 (明天如果下雨,我就不去)而且這種用法多用于后加的從句句尾:
    私は 行きませんょ,ぁした 雨 なら のhuà@②.(我不去喲,明天如果下雨的話)
    4.4 省略與添加
    在現行的話題句中(無論是“X的話”還是“如果X的話”),已看不到“說”義動詞的影子,“說”義動詞的丟失使人們不容易看出助詞“的話”的來源跟“說……的話”結構的關系。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現,實際話語中省略現象比比皆是,有時還會連續省略,年代一久,人們就很難了解省略形式的本來面貌了。舉一個跟“的話”有關的例子。
    “哪里”一詞(早期作“那里”)在現代漢語里可以單獨或反復用在答句里,表示否定。這個處所疑問代詞為什么會有這種用法呢?請看《紅樓夢》下列例句(前三例引自張誼生文):
    (67)紫鵑聽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那里來的話?只怕不真。”(89回)
    (68)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里的話!”(109回)
    (69)周瑞家的說:“……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7回)
    從“這是那里來的話”到“這是那里的話”,再到“那里的話”,是遞相省略的關系,通過省略使句子轉化為短語;現代又簡作“哪里話、哪兒話”,最后減省為“哪里”,通過省略使短語詞匯化。再看下面的例句:
    (70)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里的話。”(64回)
    “說那里的話”則是在“那里的話”前添加了動詞“說”,顯然這是由“的話”逆向粘帶出來的,是“說……的話”這個慣用性的句法框架在人們語用實踐中得以貫徹的反映。在明清白話小說資料中,“說……的話”格式使用頻率極高,作為一種認知框架,在人們的心理上具有很強的現實性,以至于人們往往不自覺地或者在“說NP/VP”之后補上“的話”煞尾,或者在“NP/VP的話”前面補出“說”義動詞來,即便這個“的話”或“說”未必是句子或短語的必要成分。省略和添加是語言發展變化中的普遍現象,在考察語詞或結構的變遷時也不能忽略。
    “說話”是一個黏合性和離散性都很強的離合動詞,其黏合性,使人們一看到“說”就會聯想到“話”,反之亦然;其離散性,使“說”與“話”之間可以插入短語或小句,甚至“……的話”可以出現在“說”之前,乃至完全擺脫“說”的控制。這種離散性也對“的話”的語法化起了推動作用。
      五 結語
    過去對語法化的研究,大多是對實詞虛化、短語或句子詞匯化的原因和過程的研究,本文所論證的卻是位于句尾的、兩個跨層次的句法成分是怎樣結合并轉化為一個語法詞的,這對拓展觀察語法化現象的視野,加深對語法化機制多樣性的認識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實例,也再次提醒我們,語言現象的復雜性、多樣性往往超出研究者的想象。本文在以下幾方面提出了新的事實、方法和觀點:
    (i)不僅實詞可以虛化,短語可以詞匯化,語段可以結構化,而且在一定的條件下,跨層次的非短語結構也可能演變為一個虛詞。如同受韻律規則作用而產生的跨層音步是韻律上的重新分析,語法化產生的跨層結構是句法結構上的重新分析,其結果都是打破原有句法結構的邊界,造成錯位。
    (ii)考察一個結構的語法化,有時僅做靜態的結構和語義分析還不夠,需要從語用角度在話語范圍內做動態的研究。“的話”在原來定中結構的句法環境中不可能演變為助詞,它是在語用過程中脫離“說……的話”框架的束縛,更改句法位置后,在新的語境中才得以完成的。
    (iii)“話”是個特殊名詞,它跟“話題”有直接的語義聯系,并通過轉喻性的語用推理產生指代義,這種指代義的泛化、虛化促使“說NP/VP的話”短語的語義關系和結構關系發生變化,這正是話題標記“的話”產生的直接誘因。以往的研究沒有觸及這一關鍵,因而未能做出中肯的解釋。當“說NP/VP的話”短語中“話”與NP/VP語義上具有同一性時,當“NP/VP的話”擺脫“說”義動詞的支配并移位至句首時,它就被話題化了,“的話”在新的句法位置上被重新分析為后中國語文京387~400H1語言文字學江藍生20052005本文論證話題標記“的話”是“說NP/VP的話”短語話題化的產物。“的話”是個跨層次非短語結構,它的詞匯化是在話語層面的兩種句法位置上完成的:(a)在“說NP/VP的話”動賓短語中,當修飾語NP/VP是中心語“話”的內容,二者具有同一性時,原短語結構的語義重心前移,“說NP/VP的話”近似于“說NP/VP”;(b)“NP/VP的話”短語擺脫“說……話”框架中動詞“說”的制約,前移至句首做話題主語,“的話”被重新分析為后附的助詞。本文指出“話”的泛化指代性以及由此形成的“話”與修飾語的同一性是“的話”詞匯化的誘因,而省略和移位是“的話”詞匯化的特殊機制。的話/話題標記/詞匯化/跨層非短語結構/省略和移位本文初稿承蒙方梅教授與陸丙甫教授提出修改意見,謹致謝忱。張曉紅王Identification and Typicality of Place-Role Objects江藍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 100732 作者:中國語文京387~400H1語言文字學江藍生20052005本文論證話題標記“的話”是“說NP/VP的話”短語話題化的產物。“的話”是個跨層次非短語結構,它的詞匯化是在話語層面的兩種句法位置上完成的:(a)在“說NP/VP的話”動賓短語中,當修飾語NP/VP是中心語“話”的內容,二者具有同一性時,原短語結構的語義重心前移,“說NP/VP的話”近似于“說NP/VP”;(b)“NP/VP的話”短語擺脫“說……話”框架中動詞“說”的制約,前移至句首做話題主語,“的話”被重新分析為后附的助詞。本文指出“話”的泛化指代性以及由此形成的“話”與修飾語的同一性是“的話”詞匯化的誘因,而省略和移位是“的話”詞匯化的特殊機制。的話/話題標記/詞匯化/跨層非短語結構/省略和移位本文初稿承蒙方梅教授與陸丙甫教授提出修改意見,謹致謝忱。張曉紅

網載 2013-09-10 21:49:42

[新一篇] 跋涉與沉思——論師陀小說的文化品格

[舊一篇] 跨文化交流中的“誤讀”現象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