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新詩與中國古代詩歌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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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0—5374(1999)03—0003—06
      一
  中國的早期新詩,主要是在外國詩的影響下產生、發展的,自然,它不可能也沒有完全割斷與中國傳統詩歌的聯系。胡適在《談新詩》中說:“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從舊式詩,詞,曲里脫胎出來的。”1935年,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也說過近似的意見:“只有魯迅氏兄弟全然擺脫了舊鐐銬,周啟明氏簡直不大用韻。他們另走上歐化一路。走歐化一路的后來越過越多。——這說的歐化,是在文法上。”不過,當時絕大多數新詩人是自覺地接受外國詩歌的營養,不自覺地受到傳統影響。聞一多的心態較為特殊。他自1919年冬開始以白話文寫詩作文至1943年,一直自覺地雙管齊下,一方面向外國采擷,另一方面向傳統學習。1922年,他在《律詩的研究》中說:
  夫文學誠當因時代以變體;且處此二十世紀,文學尤當含有世界底氣味;故今之參借西法以改革詩體者,吾不得不許為卓見。但改來改去,你總是改革,不是擯棄中詩而代以西詩。所以當改者則改之,其當存之中國藝術之特質則不可沒。今之新詩體格氣味日西,如《女神》之藝術吾誠當見之五體投地;然謂為輸入西方藝術以為創倡中國新詩之資料則不可,認為正式的新體中國詩,則未敢附和。為郭君計,當細讀律詩,取其不見于西詩中之原質,即中國藝術之特質,以熔入其作品中,然后吾必其結果必更大有可觀者。(注:《聞一多全集》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166頁。以下引聞一多的文字,均據此版本。)
  這和他在《〈女神〉之地方色彩》所說意思基本一致:“我總以為新詩徑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國固有的詩,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詩;換言之,他不要做純粹的本地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純粹的外洋詩,但又要盡量地吸收外洋詩底長處;他要做中西藝術結婚后產生的寧馨兒。”在“五四”時期,聞一多的這種對待傳統文化的主張,既不同于文學革命的倡導者,也不同于懷疑乃至反對文學革命的林琴南及《國故》、《學衡》同仁。可以說,他是真正的第三種理論和道路。他的主張,大體可歸納為三點:第一,對中國和外國固有的文學都不僅不反對,相反主張要從中汲取營養,在其基礎上超越;第二,反對因循守舊,力主創新;第三,中外并重兼取,但精神更傾向于中國傳統,技巧則無妨“西化”。對此,有的學者贊揚聞先生的觀點最全面、正確。其實,這個問題比較復雜,至少不能離開當時的歷史條件來下判斷。如所周知,中國文學到晚清開始轉型。到“五四”前夕,胡適、陳獨秀舉起文學革命大旗時,正是文學轉型的急轉時段。這時,中國傳統文學和文化是一股有形和無形的巨大的惰性阻力,守舊派公開與文學革命對立;文學革命生死攸關的問題,是拿出貨色來——創造出不同于固有文學的嶄新作品。這時,強調繼承傳統,易使人駐足不前,不利于大膽創新。所以,魯迅說:“沒有沖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闖將,中國是不會有真的新文藝的。”(注:魯迅:《墳·論睜了眼看》)聞一多的第三種主張,與當年文學革命前驅者們的觀點,只能說是互補,都有合理的內核,而不應被奉為上策。
  聞一多在理論觀念上持這種態度,實踐中也在向外國擴大視野、擇取營養的同時,自覺地有計劃地加強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學習。他幼時讀過《唐詩三百首》、《千家詩》。在他尚未用白話文寫作的1919年2 月10日《儀老日記》中,有這樣的計劃:
  近決志學詩。讀詩自清明以上,溯魏漢先秦。讀《別裁》畢,讀《明詩綜》,次《元詩選》,次《宋詩鈔》,次《全唐詩》,次《八代詩選》,期于二年內讀畢。
  同月27日在清華學報編輯會上,聞先生以“無可如何”的態度對待用白話文學的倡議。1919年冬他開始新詩創作。1921年3 月在《敬告落伍的詩家》中說:“若要真做詩,只有新詩這條道走”。但同年,他又說:“我并不是說作新詩不應取材于舊詩,其實沒有進舊詩庫里去見過世面的人決不配談詩。舊詩里可取材的多得很,只要我們會選擇。”(注:《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51頁。)他在1922年8月家書中說:“現已作就陸游、韓愈兩家底研究,蠅頭細字,累紙盈寸矣。”9月, 常和友人“上華盛頓公園去讀杜甫、李白、蘇軾、陸游”(注:《聞一多全集》12卷,第68頁。)。在這前后,撰長篇論文《律詩底研究》。1923年春擬撰李義山研究和《昌黎詩論》。這些事實表明,他一直未中斷閱讀、研究中國古典詩詞的計劃。在他對“情的生活”有絕望之感,欲“在藝術中消磨”生活時,對友人說:“我的唯一的光明的希望是退居到唐宋時代,同你結鄰而居,西窗剪燭,杯酒論文——我們將想象為李杜,為韓孟,為元白,為皮陸,為蘇黃,皆無不可。”(注:《聞一多全集》12卷,第140頁。)聞一多與中國古典詩歌結下了不解之緣。
      二
  聞一多在1943年前,讀詩,研究詩,寫詩,最重詩人的人格,重詩中風骨,重詩的精神。他談到屈原時說:“最使屈原成為人民熱愛與崇敬的對象的,是他的‘行義’,不是他的‘文采’。”(注:《聞一多全集》5卷,第29頁。)他特別推崇韓愈, 說“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人物中,支配我們最久最深刻,取著一種戰斗反抗的態度,使我們一想到他,不先想到他的文章而先想到他的人格的,是誰呢?是韓愈。”(注:《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350頁。)對陸游,聞一多說:“吾佩放翁之詩,吾尤佩放翁之人。”(注:《聞一多全集》12卷,第36頁。)“陸游一個七十衰翁要‘淚灑龍床請北征’”(注:《聞一多全集》第2卷, 第133頁。)。他還說過:“詩這個東西,不當專門以油頭粉面, 嬌聲媚態去逢迎人,她也應該有點骨格,這骨格便是人類生活的經驗,便是作者所謂‘境遇’。”(注:《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36頁。)“技術無妨西化,甚至可以盡量的西化,但本質和精神卻要自己的。”(注:《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86頁。)
  綜觀聞一多的詩作,盡管豐富而又復雜,但貫串著一種精神和氣質,那就是中國知識分子所具有和最珍貴的愛國氣節,不向權貴強暴低頭,堅持和維護人格的獨立與尊嚴的精神。這里不擬細說他的《孤雁》、《太平洋舟中見一明星》、《我是一個流囚》、《寄懷實秋》、《太陽吟》、《憶菊》、《口供》、《你看》、《死水》、《心跳》、《一個觀念》、《發現》、《祈禱》、《一句話》、《荒村》、《罪過》、《天安門》、《飛毛腿》、《洗衣歌》、《園內》、《醒呀》、《七子之歌》、《長城下之哀歌》、《我是中國人》、《愛國的心》、《回來了》、《唁詞——紀念三月十八日的慘劇》、《欺負著了》這些愛國主義的華章,和譴責軍閥殘害人民的名篇,因為它們顯然與屈原以降的中國古代詩詞的傳統一脈相承,而且已有論著對它們作過專門的論述;這里,僅就聞一多取材于中國古籍的幾首詩,略加剖析。
  《李白之死》的情節,大概是根據五代王定保的筆記小說《唐摭言》說李白入水捉月而死的傳聞記載。從史實上判斷,此說不大可信;但從文學創作題材而言,確是富有詩意。這首詩錄李白《贈孟浩然》中的一聯“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作為題旨。所謂“中圣”指酗酒成疾的人;“迷花不事君”寫孟浩然神往大自然,淡泊功名權位。《李白之死》即表現李白醉后的奇美想象,穿插著幻現李白一生中那些令人敬羨或憤慨的遭際和傳說,如詩人名白字太白的由來與長庚——啟明星的聯系;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時“恨不攜謝眺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的的感嘆;賀知章稱李白為“謫仙人”的贊譽;李白在朝時,力士為之脫靴的傳聞;詩人隨永王lín@①而受累的厄運;李白自擬為大鵬的想像等。所有抒寫,都突出了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詩人的靈魂,表現了他那純結的高尚的人格;在幻象迭出和“麗藻春葩”中,矗立著中國千古詩仙的風姿。《漁陽曲》主要取材于《后漢書·禰衡傳》:“(孔)融既愛衡才,數稱述于曹操。操欲見之,而衡素相輕疾,自稱狂病,不肯往,且數有恣言。操懷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殺之。聞衡善擊鼓,乃召為鼓吏,因大會賓客,閱試音節。諸吏過者,皆令脫其故衣,更著岑牟單絞之服。次至衡,衡方為漁陽摻撾,蹀@②而前,容態有異,聲節悲壯,聽者莫不慷慨。衡進至操前而止,吏訶之曰:鼓吏何不改裝,而輕敢進乎?衡曰:諾。于是先解@③衣,次釋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單絞而著之,畢,復摻撾而去,顏色不怍。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漁陽曲》將這化為詩,頌美鼓手機智勇敢地戲弄“國賊”“梟雄”的大無畏精神和剛烈風骨,寓詩意于敘事之中。《納履歌》取材于傳說:漢初大臣張良在逃亡至下邳時,遇黃石公,黃在橋上故意將破鞋脫掉摔到橋下,命張拾起來。張循尊老古禮不僅撿起鞋,而且幫黃石公穿上。黃石公約張五天后到橋上相會,張如期至,老人贈以《太公兵法》使張良后來屢戰屢勝。《納履歌》只寫了“納履”這一段故事,未涉及“納履”前后張良的境遇,詩的結尾兩節頗耐人尋味:
  “孺子可教!孺子你記著:
  再過五天來會我。”
  瞥眼之間不見老人身。
  老人不是尋常的人!
  秋天的河流分外的細,
  一線銀絲在沙上洗。
  橋下的菖蒲拜折了腰,
  半日沒有jiāo@④雞兒叫。
  這顯然比原來的傳說更有詩意。但由于蘊涵有限得很,主旨仍不外當循敬老尊老的古訓和人的品德應在任何場合大小事情上經得起檢驗,是道地的傳統精神。《秦始皇帝》在聞一多詩中別有風味。全詩三節,寫“荊軻的匕首,張良的大鐵椎”并未構成對秦始皇的威協,倒是自己的貪婪的野心殺了他。但是,今天一切都成了過去,秦始皇在墳墓里,
  多情的刺wèi@⑤抱著我的骷髏,
  十丈來的青蛇纏著我的腳。
  隱含著揶揄和諷喻,流露道家和佛家觀念。
  上述取材于中國古代史籍和傳說的五首詩,其精神外來影響甚微,而與聞一多最喜愛的中國古代詩人屈原、李白、杜甫、韓愈、蘇軾、陸游、文天祥的詩作一脈相通。
      三
  聞一多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中國古代詩詞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僅他自己談到或最重視、多稱許的地方也不少,如重意境意象、幻象、感情、音節、繪藻,體制上重均齊、渾括、蘊藉、園滿,風格上喜“雄渾沉勁”融有“秀麗”,手法上推崇暗示、比興、事與情“配合得恰到好處”(徐志摩受婉約派詞影響較明顯,聞一多則對盛唐詩風和李義山詩詞的綺麗精工神往),主張煉字煉句“洗刷盡”等等。
  以聞一多、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月詩派,與同時代的其他詩人創作比較,我以為有一點過去被人忽視而實際上是很重要的是新意境的構建。如所周知,雖然意境說是唐代王昌齡正式提出,而被后來的詩論家所重視,但中國古代詩歌創作實踐至少在陶淵明等人詩作中已表現為一種自覺的創作追求;意境說的完成之功當推王國維。聞一多在《〈冬夜〉評論》中很重視詩的意境。認為“《冬夜》里詞曲音節底成分這樣多,是他的優點,也便是他的劣點。優點是他音節上的贏獲,劣點是他意境上的虧損。”聞一多自己的詩創作,如《李白之死》、《劍匣》、《西岸》、《雪》、《黃昏》、《美與愛》、《風波》、《貢臣》、《游戲之禍》、《國手》、《孤雁》、《晴朝》、《太陽吟》、《爛果》、《紅豆六·七·九·四一》、《你指著太陽起誓》、《什么夢》、《你莫怨我》、《也許——葬歌》、《忘掉她》、《淚雨》、《死水》、《黃昏》、《心跳》、《一個觀念》、《發現》、《荒村》、《天安門》、《洗衣歌》、《閨中曲》、《愛國的心》、《奇跡》的意境都新穎、完美,或隱或顯,或內蘊豐富或具單純美,一首詩一個天地,一首詩一腔情懷。最成功之作,意境既至巧至美,又渾然天成。宋人釋普聞說:“意從境中宣出”(注:釋普聞:《詩論》,《重校說郛》卷79。)。嚴羽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可意無窮。”(注:嚴羽:《滄浪詩話·詩辯》)但袁枚說:“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注:袁枚:《隨園詩話》卷八)朱承爵指出:“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注:朱承爵:《存余堂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下冊)。)近人梁啟超強調,詩“第一要新意境”(注:梁啟超:《新大陸游記》,《飲冰室合集》。)。樊志厚說得最簡明扼要:“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己。”(注:樊志厚:《〈人間詞乙稿〉序》)聞一多詩中,意境最佳者,如《李白之死》,將李白的特殊的境遇、特殊的性情、特殊的追求作了巧妙的表現。這樣,醉后李白的入水捉月,他的死與其對美的理想的追求,境與情渾然化為一體,死與生,實在與虛幻,李白的情與作者聞一多的情,生活的真與藝術的真,現實與超越,也渾然一體。
  對意象,聞一多認為,應該“意象奇警,而且思想雋遠”(注:聞一多:《〈冬夜〉評論》);或“濃麗繁密而且具體”(注:聞一多:《〈冬夜〉評論》)。他的《紅燭》、《太陽吟》、《憶菊》,都和我國古代詩中的意象既有聯系而又完全是嶄新的創造。《紅燭》正如詩前引詩所示,取李商隱《無題》詩中的“蠟炬成灰淚始干”,作為詩的意象的核心,李詩原意是表示愛的堅貞和癡濃,聞氏詩生發開去,迭出新意。第一節從燭的紅,問詩人的心是否一般顏色;第二節就制蠟和點火,軀體和靈魂,以及為什么要燒蠟成灰才發光提出問題;第三節就燒燭而創造了警句,“燒破世人的夢,燒沸世人的血”。第四節從紅燭“心火發光”“淚流開始”的現象,過渡到詩的后一部分。第五節寫紅燭“急得流淚”,第六節又將詩意推向第二層,紅燭將自己的脂膏流向人間,培育成慰藉的花,快樂的果。第七節就流淚與灰心之間的聯系作詩。最后一節是詩章的最高峰:紅燭“莫問收獲,但問耕耘。”在聞詩中《紅燭》藝術上不能算是佳作,但從意象的創新來說,還是較成功的。《太陽吟》中的主要意象:
  太陽啊——神速的金鳥——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固然如許多學者所說,這意象的創造與作者掌握了現代自然科學知識分不開。然而,恐與屈原的《離騷》中的近似意象不無聯系。屈原寫道:“駟玉虬以乘yī@⑥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里想像是乘鳥飛行,早晨從舜逝世之地蒼梧出發,傍晚就到了昆侖山中部。想在此停留一會兒,但太陽快落山了。我命令駕太陽車的神慢些行走,不要急于靠近日落的地方。前面的路程還遠得很,為了理想我將天上地下四處尋覓。《離騷》靠近結尾處,還寫在旭日東外里“忽臨睨乎故鄉”——突然看見了故鄉。屈原當年自然科學的水平還很低,不可能知道地球自轉,但他的幻想已接近騎太陽飛行了。聞一多的《太陽吟》在《離騷》意象的基礎上使之現代化,作了飛躍的發展。《憶菊——重陽前一日作》中的菊花,也是祖國的意象。也許詩人心中最初意象的浮現,不一定是中國古代詩詞的啟示,但也很難排除這種可能,因為“采菊東籬下”等詩句,當是聞一多少年時代所熟知。他熱愛的陸游,詠菊和重陽的詩達28首,其中《重九無菊有感》,為“重陽未見一枝菊”而感到遺憾;另一首《季秋已寒,節令頗正,喜而有賦》寫道,“霜降今年已薄霜,菊花開亦及重陽。”還有一首詩題中亦有“嚴州多菊,然率過重陽方開”等語。都將重陽與菊花聯系在一起。從古至近代,不少詩人贊美菊花的品格,晉代袁山松的詩《菊》,寫菊能不畏寒風,且“春露不改色,秋霜不改條”;宋人梅堯臣的《殘菊》,贊“零落黃金蕊,雖枯不改香”;陸游的《晚菊》,頌美“菊花如志士,過時有余香”;宋人朱淑貞《黃花》詩,有“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東風”句;南宋民族意識強烈的詩人鄭思肖的《畫菊》詩,欽佩菊花“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清末革命烈士秋瑾的《菊》,贊此花“鐵骨霜姿有傲衷”。聞一多寫《憶菊》時,不一定讀過上述所有詠菊詩作,但至少知道陸游的詠菊名篇《晚菊》。從表現手法觀察,《憶菊》中用“微賤的紫羅蘭”、“熱欲的薔薇”與菊花作比較,與宋人劉克莊的《菊》中“羞與春花艷冶同”,與秋瑾的“夭桃枉自多含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憶菊》中的菊花的意象最后呈露為“我的希望之花”燦爛開放:
  我要贊美我祖國底花!
  我要贊美我如花的祖國!
  這確是前人從未創造過的新穎的意象。
  聞一多認為:“幻象在中國文學里素來似乎很薄弱”;當代大多數詩人“弱于或竟完全缺乏幻想力,因此他們詩中很少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注:聞一多:《〈冬夜〉評論》)這里,我不擬論析聞氏的判斷是否準確,而只是想說明,聞詩與中國詩歌的聯系,有時是從古詩的負面引出新創獲;他由此而自己在創作中特別注意“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游”。這在《李白之死》、《劍匣》、《西岸》、《貢臣》、《太陽吟》、《憶菊》和《死水》集中表現得尤為典型。《死水》中的《一個觀念》意象的核心,大概是表現對有5000多年歷史的祖國的愛。詩開頭是一連7個比擬,然后歸結到“你是什么? ”接著是“我”和“你”之間關系的比擬:海洋與浪花,節奏與歌,威靈與我,長虹與我。最后進入詩的高潮,將“五千多年的記憶”視作自己鐘情的異性,“只問怎樣抱得緊你”,而愛人既蠻橫,又美麗。很抽象的一個觀念,全憑幻想展翅,才閃耀出一道金光,浮現出風情萬種的云霞。
  在詩的感情表現上,聞一多受中國古代詩歌的影響也很明顯,這里不可能全面論述,只能就一、二點略作敘說。如他反對赤裸,力主用暗示(注:《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65頁。),和中國古代一派詩論家觀點一致,嚴羽《滄浪詩話》主張“不必太著題,不必多使事”;“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元代楊載《詩法家數》說:“語貴含蓄。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詩有內外意,內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外意含蓄,方妙。”聞一多最推崇的李杜的詩,大都有此特色,李白的《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只寫女性在玉階久待,襪子侵濕,放下簾子,隔簾望月,正如先師劉永濟先生所說:“未嘗一字及怨情,而此人通宵無眠之狀,寫來凄冷逼人,非怨而何?”(注: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9月版。 )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前二句點明老友“煙花三月下揚州”,后二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僅寫了“我”目送友人乘舟遠去,直到一切都看不見,唯見長江天際流。詩未寫“我”的心情,但讀者已見深沉友情“天際流”。杜甫也不時用“暗示”法,如《漫興》中的“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暗示對社會上跟風逐水的人的鄙視。聞氏的名篇《死水》,借實寫一溝死水,暗示整個社會到處都是丑惡,都是腐臭,都令人絕望。這種表現法,一方面可以從外國詩作找到某種聯系;另一方面,也可從中國古代詩歌中發現其淵源。
  聞一多在研究賈島時說:“為拈拾點景物來烘托出一種情調,五律也正是一種標準形式。”(注:《聞一多全集》5卷,第57頁。 )在形體上,新詩已無五律這種詩,但仍可借鑒五律的這種寫法。聞一多早期創作的《真我集》篇章結構上大多采用這種方法,一首詩前一部分是用景物來建構一種情調、氛圍,后半部分才進入主旨表現。在《紅燭》的《雨夜篇》、《紅豆篇》中,仍可多見。而在《死水》中則較少,但也有較典型的,如《狼狽》共四節,每節都是前二行烘托,后二行進入核心。為節省篇幅,這里僅錄第一節: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陽,
  悠悠的來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留你,
  那顆心不由我作主了。
  前二行景色寫得很美,烘托出的情調也很有詩意,它與后二行的“你”走,“我不留你”既有相通之處,又不是呆板的“配合”,充分顯現了作者詩藝的老到。
  在新詩中,聞一多的詩以嚴謹精煉見長。這恐怕也是受益于古詩。聞氏在《律詩底研究》中,曾專門論及緊湊問題:
  抒情之作,宜緊湊也。既能短練,自易緊湊。王漁洋說,詩要洗刷得盡,拖泥帶水,便令人厭觀。邊幅有限,則不容不字字精華,榛蕪盡芟。繁詞則易膚泛,膚泛則氣勢平緩,平緩之作,徒引人入睡,焉足以言感人哉?藝術之異于非藝術,只在能以最經濟的手段,表現最多量的情感,此之謂也。
  這一點,只要我們讀一讀聞一多一些詩的初稿和最后的定稿,兩相比較,就一目了然。如《志愿》、《春之末章》、《洗衣歌》等,最初發表的文字和最后的定稿,藝術上不僅是精煉與否的問題,而且是兩個不同的檔次。
      四
  聞一多是新格律詩理論的代表,又是新格律詩創作的首領。他認為,新“詩的實力不獨包括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并且還有建筑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注:《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41頁。)這理論的來源,有的學者著重從外國詩學中找根據, 我以為主要是他從漢字漢語和中國古代律詩、絕句的特點進行深入研究的結果。他在1922年寫的《律詩底研究》,實際上也為1926年撰的《詩的格律》在某些方面打下了基礎。前者著重研究了在西方文學中找不出同類、“中詩獨有的體制”——律詩,其中與新格律詩有關的地方很多,如律詩的“章底組織”、“句底組織”;音節的“逗”——“音尺”;抒情詩“短練底作用”,“緊湊底作用”,“整齊底作用”,精嚴底作用;體制的特質——“均齊”,“渾括”,“蘊藉”,“圓滿”等。聞氏的“三美”主張,在《律詩底研究》中,除詞藻未列專題外,音節問題和“節的勻稱”與“句的均齊”都已論及。為什么未專論詞藻?我揣測原因有二:一、這并非律詩特有問題;二、歷代詩話詞話都連篇累牘地談論。聞氏在此未談“繪藻”,并不意味著他不重視古代詩詞這方面的追求,特別是“煉字”、“詩眼”,聞一多自己在詩歌創作中特別重視,也甚成功。
  最明顯地受中國古代詩歌影響的,是聞一多新詩的語言。聞氏和新月詩派的詩人們,對新詩的貢獻之一,是將古詩中的許多詞語化進新詩中,而且大多和諧統一,并不顯得生硬。聞氏詩中化用的古詩詞語多達數百個,就《奇跡》一首詩而言,有“火齊”、“幽怨”、“矜嚴”、“婉孌”、“一樹蟬鳴”、“煙巒”、“曙壑”、“璀璨”、“一闕”、“藜藿”、“膏梁”、“誅求”、“罡風”、“閶闔”、“戶樞”、“砉然”、“@⑦@⑧”、“半啟”等近二十個古詩中用過的詞。從具體的影響而言,試以聞一多最喜愛并自認有些詩受其影響的李義山為例,李詩中常用的“閶闔”、“寒雁”、“寂寥”等,聞氏也喜用。李義山的《寄令狐學士》有“閶闔門多夢自迷”句,《燕臺詩四首·夏》又有“綾扇喚風閶闔天”。“閶闔”最早見于《離騷》,指傳說中的天門,后或指皇宮的正門,或泛指門。聞一多的詩中,《李白之死》寫道“閶闔還不開”,《南海之神》寫道“閶闔洞開了”,《奇跡》寫道:“我聽見閶闔地戶樞砉然一響”。意思似均指傳說中的天門。“寒雁”在李義山詩中似只《野菊》詩中用過::“已悲節物同寒雁”;但李喜用“寒”字,詩中多有“寒花”、“寒梅”、“寒盡”、“含雪語更寒”、“寒溪”等詞。聞一多的詩,如《閨中曲》說,“寒雁”的呼聲從伊心中穿過”;《“你指著天邊起誓”》說,“你指著太陽起誓,叫天邊的寒雁”;《什么夢》說:“寒雁的哀呼從她心里穿過”,與《閨中曲》極相近;此外,他也在《大鼓師》中用過“寒蕉”,在《你看》中用過“寒溪”,《長城下之哀歌》中用過“寒梅”。這種影響,都是有形的,無形的隱形的還未論,但足以說明,聞一多新詩與中國古詩的千絲萬縷聯系。至于這種影響的效用,我認為積極方面居于主導地位。客觀地說,中國古詩的語言,雖不能說沒有弱點,但它是歷代詩人的集體智慧和天才的結晶,又是每個詩人創造的奇跡,有的是“妙手偶得之”,有的是靠苦吟熬出來。經過歷史風雨的洗刷,精美的代代傳頌。比較而言,大白話易流于淺露,而古詩詞語言較朦朧、含多義,更接近詩的特質。新詩藝術的提高,固然不僅是語言問題;但語言的重要性,決不可低估。口語要成為精美詩篇的語言,必須經過熔煉,再創造,也就是語言的詩化,圖簡便的路是走不通的。從新詩發展史看,新月派詩人在吸收古詩詞語方面開了一個好頭,30年代《新詩》雜志同人,特別是卞之琳馮至和40年代《中國新詩》詩人群,一脈相承,貢獻特大。自然,聞一多先生在這一方面也不是作得盡善盡美。即使以我所舉的例來說,“寒雁”兩處雷同,不足為訓。“閶闔”如換作“天堂之門”或“天神之門”,也未必遜色,不必一再使用。用多了,成了套子,就不是創造了。看來只能偶一用之,而且,最好是熔鑄新詞。
  繼承傳統,接受影響,處理得好,有助新詩的上達;稍一不慎,也會得不償失。這,大概也是一條規律。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珠的左半部右加磷的右半部
    @②原字為路的左半部右加羽下加白字
    @③原字為補的右邊換日字
    @④原字為交字右邊加鳥字
    @⑤原字為蟲字右邊加胃字
    @⑥原字為毆字下邊加鳥字
    @⑦原字為經的左半部右加卒字
    @⑧原字為經的左半部右加蔡
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版3~8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陸耀東19991999聞一多對待中國古詩的態度,不同于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及其反對者,主張精神繼承傳統,技巧無妨西化。他的詩承繼傳統詩歌的愛國氣節和維護人格獨立與尊嚴的精神。文章將聞一多詩歌理論與古代詩論作比較研究,闡明聞氏詩論的淵源;將聞一多詩與古代同類題材詩比較,闡明其相通之處;將聞詩與李義山等人詩詞的詞語作比較,闡明聞詩在詩化語言方面所作的特殊貢獻。聞一多/新詩/古代詩歌/聯系陸耀東,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陸耀東(1930—),男,湖南邵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作者: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版3~8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陸耀東19991999聞一多對待中國古詩的態度,不同于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及其反對者,主張精神繼承傳統,技巧無妨西化。他的詩承繼傳統詩歌的愛國氣節和維護人格獨立與尊嚴的精神。文章將聞一多詩歌理論與古代詩論作比較研究,闡明聞氏詩論的淵源;將聞一多詩與古代同類題材詩比較,闡明其相通之處;將聞詩與李義山等人詩詞的詞語作比較,闡明聞詩在詩化語言方面所作的特殊貢獻。聞一多/新詩/古代詩歌/聯系

網載 2013-09-10 21: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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