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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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沒讀過幾本哲學書,我差不多要忘了自己是學哲學的了。然而,在平淡乏味的日子里,偶爾回想起大學時的人與事,竟總能觸動我日益麻木的神經。這種感受常常促使我寫下一點回憶的文字。

 

 

當時我們班一共有20個人,16個男生,4個女生。其中只有兩個人是自己填報該志愿的,其余的均為調劑。先來說說這兩個第一志愿填報哲學的同學AB

 

A君是我的室友,其哲學造詣在剛入學時是他人無法企及的,據說他在念高中時已通讀過康德的三大批判。在競選班干部的時候他大談了一番柏拉圖的《理想國》,令我們自愧弗如,于是全票通過當選為班長。當時我對哲學還抱有一腔熱情,經常跟他一起探討哲學問題。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爭論是關于“踩踏草坪是否違背道德”。在通往教學樓的路上有一片草坪,大家為了抄近路,在草坪上踩出了一條小道,我每次都不去走那條路,A君認為我這是裝腔作勢、多此一舉,辯論就此展開。我們爭辯了三天三夜,最后我被他完全說服了,從此后見草坪就踩。不過遺憾的是,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我們爭辯的內容。

 

后來我漸漸發現A君并沒有太多自己的觀點,他只是在反對一切觀點,是一個徹底的懷疑論者。當然,對于我的這一論斷,他也是持否定態度的。他尤為反對的是馬克思主義,并且還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的課堂作業上寫批判的內容,令老師勃然大怒。在那之后,A君辭掉了班長的職務,開始沉迷于電影。他買了一大堆影碟,電腦24小時開著下電影。那時我們經常一起逃課,拉起窗簾在宿舍里看電影,有時一天看上四五部。

 

快畢業時他選擇了考研,考的居然是馬克思主義。這令我十分不解,他笑著搖搖頭說:“原因很簡單,我越是厭惡一件事物,我越是要拼盡全力靠近它,這是我嘲笑這個世界的方式。”

 

相比之下,B君顯得更為純粹。我們班的獎學金每次都被四位女生包攬,而B君永遠是一等獎學金的獲得者。她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去圖書館看書,還自學了拉丁文和德語。據說每次她出現在食堂時,食堂的阿姨就開始對表【1】。課堂上她總是問題最多的那一個,一堂課上到一半經常會變成她與老師的辯論賽。但是她的觀點,在我看來充滿了教科書式的乏味。有一天,我在食堂與她偶遇,她向我暢談了一番她的哲學理想:她打算在本科階段研究西哲,讀研期間研究馬哲,讀博的時候研究中哲,最后打造出一個貫通中西馬的大哲學體系。說到激動處,她的眼角還隱約閃現著淚光,不禁讓我肅然起敬,敬而遠之。后來據說她確實一直在沿著這條路往下走。現在想來,我們對她確實有點太刻薄了,畢竟喜歡哲學也沒有錯。

 

 

A君和B君其實只是特例,其余人所過的大學生活差不多可以用以下幾個關鍵詞概括:上課逃課、考前抱佛腳、上網、玩魔獸踢實況、看A片、談戀愛。稍有不同的是,在老師無情的打擊和對就業前景的担憂下,整個哲學系彌漫著一股頹廢和失望的氣息。其中氣息最濃的當屬我們宿舍。

 

我們宿舍除了有“懷疑論者”A君,還有一個“犬儒學者”C君,他每天都窩在宿舍里沒日沒夜地上網沖浪,從不洗澡,只有偶爾沒人給他帶飯的時候他才會走出宿舍。

 

一天,我們的輔導員說要來宿舍看他,我們本來想打掃一下宿舍的,但是掃了一眼臭氣熏天的廁所、煙頭密布的地面、堆滿垃圾以至于門都推不開的陽臺,頓覺任務艱巨,只好作罷。我們非常担心輔導員問C君到底需要什么時,C君會不屑一顧地說:“不要耽誤我上網就好了。”【2】輔導員如果說你們不要再往地上扔煙頭了,C君會微笑著把煙頭扔到他身上,然后說:“這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可以供我扔煙頭的齷齪之地。”【3】輔導員進來的時候,我們四個人都在抽煙,他驚訝得目瞪口呆,待了幾分鐘就匆匆離去。據說他后來上報給學院領導了,又據說領導一聽說是哲學系的就不置一詞了。那會兒盛傳一個謠言,說是因為就業率低,學校將取消哲學系,這一屆的哲學系學生畢業時拿到的將是二本學歷。謠言一出,大家更覺人生無望了。

 

宿舍的D君也很有個性,他的幽默別具一格,比如他說他每次上完廁所都要照一下鏡子,看看自己的生殖器還在不在;有時候吃飯吃到一半,他會說他吃醉了,頭暈得厲害;冬天宿舍里極冷,他卻要墊著涼席。夏天他蓋著冬天的棉被,然后架著四個小電風扇從不同角度對著他吹。他的思維極具跳躍性,我們經常抓不住他講話的要點。我們嘲笑他說他已經創立了一種說給自己聽的“戀人絮語”。在我們看來,他做過最不合邏輯的一件事是報考了邏輯學的研究生,一開始我們都以為他是在搞笑,后來看到他成天都捧著一本英文的《邏輯學導論》才知道他所言非虛,最后他居然還考上了。

 

臨畢業時,一大半的人選擇了考研,絕大多數人都考上了。一來是因為報考哲學研究生的人較少,競爭壓力較小;二來不少人選擇了報考本校的研究生,而本校的老師們會很感概地給他們劃出考試的重點。

 

 

E君高中學的是理科,他像其他鐘情于理科的同學一樣,認定哲學屬于文科,是花拳繡腿的雕蟲小技,所以課上從不認真聽講。每次上課,他都會掏出一本習題冊在那里做數學題,他在自學高等數學。我們都以為他要考數學系的研究生,所以也沒有放在心上。臨畢業時,看到他為找工作的事而四處奔波,我很好奇,便問他緣由。他慢條斯理地說:“這只是我的愛好。我喜歡數學,不一定就要去研究數學;就像你喜歡文學,難道就一定要去研究文學理論嗎?還有,你敢寫小說批判黨和政府嗎?就算你寫了你也發不出來。數學則不一樣,任何關于數學的表達都是沒有限制的,在我看來,數學才是真正自由的學科。”

 

F君每天都會花大量時間在“魔獸”上,他在學校網游社團組織的“全校魔獸世界爭霸賽”上一舉奪得了冠軍,威震全校。一天在翹課的路上我們走到了一起,因為平時沒什么交集,打聲招呼后也就各自沉默了,只是還并肩走著。突然他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其實我特別羨慕你,喜歡看電影喜歡寫東西,有著十分明確的愛好。我其實并不喜歡玩魔獸,每次不得不合上電腦的時候就感到特別空虛,但是我用來逃避這種痛苦的方式除了睡覺,就只有接著玩魔獸了。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樣很好,起碼我不會被自己的理想奴役和剝削。怎么過不是一生呢?”

 

E君和F君都是班級里的邊緣人,在課堂上偶爾會被老師點名批評,被認定為沒有“哲學慧根”的那類學生。然而,他們對我講的話使我意識到他們有著自己真實的思考。這是一種可貴的富有人情味的思考,勝過那些專業術語滿天飛的課堂辯論千倍萬倍。

 

齊奧朗說:我背棄哲學,是在發現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種人性的弱點,聽不出一絲真正的哀傷以后決定的。康德如此,所有的哲學家也都如此……當然,我作為一個連門都沒入的哲學系本科生,是沒有資格這樣說的。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做出遠離哲學的決定。因為我更愿意去聆聽那些“真正的哀傷”。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哲學產生厭惡的根源其實是對哲學教授的厭惡。我們的課程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半是與“馬哲”有關的課,現在能想起來的有:馬克思主義哲學概論、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馬克思主義哲學史、馬克思主義哲學原著選讀、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另一半則為:西方哲學史、東方哲學史、中國哲學史、倫理學、宗教學、科學哲學、邏輯學、美學、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課程多到大四下學期還排滿了課。

 

我們的哲學老師大多自視甚高,通常的情況是:研究西哲的看不上研究中哲的,研究中哲的看不上研究馬哲的,研究馬哲的看不上一切馬克思主義之外的哲學。每個老師都強調要讀哲學原著,要讀英譯本,德文法文希臘文能看懂自然最好了:“如果你沒讀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托馬斯·阿奎那、黑格爾、海德格爾……你就不要跟人說你學過哲學!”“王陽明都沒讀過?這課還怎么上?”“《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你們總讀過吧?”“最好還是讀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于是,大家發現自己是學不了哲學的,還是混張畢業證比較靠譜。

 

當然要求嚴格是好事,教授們也是恨鐵不成鋼而已。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他們對其他一切學科和生活的鄙夷:“經濟學是什么?不就是求個極值嘛!”“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看小說上!”“馬克思之前的一切哲學都是有缺陷的,馬克思之后的一切哲學都是對馬克思哲學的誤解。”“看電影是看什么,不就是看思想文化的輸出嗎?”大四下學期,我們幾個準備找工作的同學會翹課去跑招聘會,西哲老師知道后搖著頭說:“學哲學學了四年,居然還跑去找工作?就那么喜歡去當廉價勞動力?我跟你們說,只要你對得起哲學,哲學一定會對得起你!”

 

馬哲老師是最讓人無語的。有一個老師看著課堂上昏昏入睡的同學,悲哀而憤慨地怒斥道:“我知道,我在你們眼里只是一坨狗屎。但是你們不要忘了,你們在我眼里,也不是非狗屎!”還有一個毛派老師整天在課堂上叫囂:“同學們知道嗎?中華民族到了歷史上最危險的時刻,眼看著就要亡黨亡國了!我們現在需要革命!”他的課我幾乎一堂沒落,因為那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滑稽劇表演,我每每都要憋笑到肚子疼。他說他每天晚上都會去網上發帖,期待著自己的真知灼見終有一天會被人重視,他還多次強調說他的每一篇論文都是全球首創。諷刺的是,一天,他不無落寞地對我們講:“我的那個老婆,我的那個兒子居然跑去信基督教。真是沒辦法。宗教是什么?是鴉片!”

 

因為大學期間看了很多電影,所以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就想寫點跟電影有關的,最后寫的是《西方電影中的基督教情結》。因為我在文中引用了不少本雅明的觀點,而本雅明很不幸被劃分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隊伍里,所以最后我的論文被分到了馬哲組進行答辯。答辯那天,我還沒論述完,那個毛派教授就很氣憤地打斷我問道:“你先不要講了,你告訴我基督教的本質是什么?”我一時語塞,他接著說道:“本質就是人本學唯心主義,說白了,就是鼓吹告別革命!你說西方電影中有基督教情結,我還覺得那里面有狗屎情結呢!”“狗屎情結”四字一出,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我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幾個相對比較正常一點的馬哲老師,希望他們能幫我圓場,但他們只是坐在那里詭異地笑著,接下來毛派教授對我一陣炮轟。然而,為了通過答辯,我不得不妥協道:“我只是在描述這樣一個現象,并不是贊同,我的觀點是中立的。”最后,我拿了一個及格分數,順利拿到了學位證書。這一幕后來曾多次出現在我的噩夢里。

 

 

當然,也不是所有老師都這樣。N師就很不一樣。他為人儒雅,溫潤如玉。他每天上班都騎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別的老師會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自行車上的他,他也不以為然,頗有“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之風度。

 

更可貴的是,他不只是看中哲方面的書,西哲馬哲他也看,文學藝術他也喜歡,因此他的觀點顯得中正、寬容。他每次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從來不說“我覺得”、“我認為”,而是說“我的偏見是”。他讓我們每個月交一份讀書筆記給他,什么書都可以,沒有字數限制,每份筆記他都會認真批點。我至今都保留著這些讀書筆記,每次搬家翻出這些筆記時,我都會忍不住一邊重讀著他的批注,一邊感嘆著我的無知他的寬廣。

 

我去過他家一次。他有藏書一萬余冊,書房已經放不下了,就堆到了臥室里。影碟唱片也有一萬多張。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我們都聊了些什么,只記得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他從老家帶來的清茶,一根接一根地抽著七匹狼香煙,聽著他的唱機里傳來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鋼琴曲。臨末,他對我說:“未來學術與否并不重要,但男人應該是有點學問的——無論什么領域。相信你未來是個有學問的丈夫、父親、祖父,乃至曾祖、高祖,直至你遙遠的后人帶著高貴與豪達的情懷回憶你。”至今回想起來,那都是人生最美好的一個下午之一。

 

然而,可悲的是,N師教書已近十年,但仍是一個講師,他說他不想去制造那些垃圾論文,所以評不上副教授。最可笑的是,據說學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一個講師如果連續十年沒有被評定為副教授就將面臨失業的危險。為此他掙扎了好久。不久前我給他打電話,他苦笑著對我說:“我現在是副教授了。”當時還有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據說有一個學生跑到教務處去向學院領導訴苦,說N師經常在課堂上宣講社會陰暗面,思想極其消極。領導還為此專門找他談話。

 

其實畢業后我們之間少有聯系,因為我深感自身見識之淺陋,實在無顏過多煩擾。這幾年,我只給他寫過一封郵件,在郵件里我講了我的近況并表達了我對他的感激之情。他說:“我沒有什么值得你致謝的,人之相遇,即便有什么對味或快心的內容,那也是雙向的恩謝。”在那封信的結尾處,他寫道——

 

天地之大,定有我們的立足處,風云之厚,定有我們的翱會處。附上我篡改漢人之文后的座右銘,以增相識之誼:鄙夫有志,圣雄難傷;行茍有恒,久自芬芳;不譏人短,不譽己長;春雨潤木,松竹履霜;惟精惟一,與化飛揚。另:若有生活艱難,請及時見告,我定盡力相扶。

 

我盯著這幾行字,久久打不出一個字。

 

因為N師的存在,我從來都不后悔我學了哲學。我現在每天抽的煙也是七匹狼,每次抽煙的時候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他的只言片語。這個牌子的煙就像是N師留給我的照片,就像魯迅對藤野先生所說的那樣:每當夜間疲倦,總是您的照片使我從疲憊之中解脫,使我又良心發現,而且增長了勇氣。

 

(注:【1】據說康德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出門散步,鄰居們都以他散步經過各家門前的時間來對表。此處系同學們用康德的事跡來取笑B君;【2】【3】此處的兩句話化用了第歐根尼兩件軼事中的對白。前一句是他對前來詢問他有何需求的亞歷山大大帝說的:“請不要擋住我的陽光”;后一句則是他對一個領他去一家豪宅并反復強調不要吐痰在地上的朋友說的:“這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可以供我吐痰的齷齪之地。”——他把痰吐到他朋友臉上去了。)

 

 

遠子,作家。@遠子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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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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