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從守望到重構:朱大可、雷頤、余世存讀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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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從守望到重構

——朱大可、雷頤、余世存讀書會


編者按

童年時代祖母口中的神話故事在我們的腦海還殘存多少?那些遠古時代的神話人物的根基到底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原創,還是來自于印度、埃及或者遙遠的底格里斯河流域?著名文化學者、文化批評家朱大可先生歷時二十年年的潛心研究,獨辟蹊徑地探研中國上古文化和神話的起源。


那個已被遺忘的通天塔神話或許可以解釋這一切:在很久以前,人類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要建造一座叫巴別的塔,通往天上。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其相互之間不能溝通,造塔計劃因而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而神話的真相,也遭到了歷史的遮蔽。


在全球化浪潮席卷的今天,我們消費了太多的中西文化元素,而我們的品位到底是被塑造,還是自發形成?植根于我們靈魂深處對于神話與美好的追求,以及那些上古時代的文化記憶,它們到底來自于哪里,又要失落于何處?究竟才能重繪文化昌盛的未來圖景?讓我們一起走進今天的鳳凰網讀書會:文化,從守望到重構。




朱大可:高度的開放性和吸納性是中華文明的傳統


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一個關于文化的話題。大家可能會感興趣:為什么我會寫這樣一本書(《華夏上古神系》),它究竟有什么意義?有的記者會問我:“你怎么又轉型了?”其實就像中國不停地在轉型一樣,我也在不停地轉型。


簡單說一下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二十年以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突然發現全世界神的名字是一樣的。比如說,全世界的水神,它的第一個字母都是N打頭,中國是女媧(Nǚwa),希伯來是諾亞(Noah),印度是那伽(Naga),蘇美爾是納姆(Nammu);全世界的地神都是G打頭,中國最著名的地神是拿著息壤的鯀(Gǔn),希臘很古老的地神叫蓋亞(Gaea);全世界的日神要么是S要么是H打頭,希臘和羅馬語中SH可互相對轉,而在拉丁語的太陽Sun的之前,有個更古老的西亞日神叫沙瑪什(Shamash),中國的舜在古代實際上是日神,現在的發音念舜(Shun),但古代的發音是(Hljuns),這是周朝的發音,是跟現在不一樣的多音節語,當然,事實上證明周朝的語言確實有西域的背景,因為漢語其實就是南島語系和阿爾泰語系雜交的產物。


這些語言、這些神的名字為什么會相似呢?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個解釋:有一個人類史前的共同文明,這個文明已經破碎了、死掉了,但是在那些碎片上面長出了蘇美爾、波斯、印度和中國,但是我們想象中神秘失蹤的文明到底是什么?是那個著名的亞特蘭蒂斯嗎?但想到這里就不敢想了,所以就只能擱置起來,直到八十年代后期,美國的生物學家提出“智人非洲起源論”的假說。這個假說為我解決神話起源提供了重要前提。不僅人類起源于非洲,而且語言學家也發現,人類在走出非洲之前就有了語言,語言產生的時間遠遠超過目前語言學家所認定的三萬年前,牛津大學教授甚至認為十到二十萬年以前,人類就已經有了語言,這種語言我稱之為“巴別語”。而在有語言之后,很快就有了宗教和神話,因為語言最重要的功能,除了交流狩獵經驗和表達感情,就是試圖喊出神的名字。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全世界神名之所以具有共同性,是因為在走出非洲之前,人類已經有了自己的宗教和信仰,這是一個基本的推論。


借助這個邏輯以及神名調查,我建立了一個完整的巴別神系。巴別塔的故事出自《圣經》,里面說人類打算建造一座叫做巴別的塔,要通往天上,上帝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就變亂人的語言,使其相互之間不能溝通,導致造塔計劃失敗,人類自此四散而去。這本書中第二部分,我用了五萬字的篇幅做了一大堆表格,其中包括最高神、水神、地神、日神這三元神,加上死神、植物神、農神、風神和愛神,甚至連祭司和巫師都加進去,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巴別神系。這個神系本質上就是一個全球體系。


現在我們經常談論中國加入全球化的過程,其實仔細想想,這個全球化體系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存在過了。德國哲學家雅斯貝斯就曾將公元前六百年前后的軸心時代,描述為全球化進程的開端。實際上在更早以前,還有以青銅為標記的全球體系。在當時的中國,還存在一條出現在亞洲范圍內的玉石之路--中國向西域去尋找高品質的玉石材料,用以打造維系周朝祭司與神溝通的祭器和禮器,這是傳說中穆王西征的特別重要的動力,它打通了上古的貿易之路,并為后來的絲綢之路奠定了基礎。把這兩條路疊加起來,就是“絲玉之路”。


在埃及底比斯距今三千年的木乃伊身上,奧地利考古學家發現了絲綢的殘片,屬于第二十一王朝,但由于它是孤證,很容易被考古學家忽視,如果它確實來自中國,那么就會把中國和西方的貿易時間大大推前,不僅如此,我認為早在商代,也就是距今3600年到3000年期間,絲綢之路實際上已經建立,出現在埃及的絲綢殘片,只是它的一個回聲而已。商代絲綢之路以成都平原為起點,向南通過云南、進入緬甸和印度,抵達波斯,再由波斯再轉運到歐洲和北非,建構了一條非常古老的南方絲綢之路。在這條路上先后出土了一些貝幣,也就是天然虎斑貝,它們來自印度洋和西太平洋熱帶海區。這條貝幣鏈的終點就在三星堆一帶,也就是以出產絲綢著稱的古蜀國。


所以關于張騫打通絲綢之路的說法,值得重新探討。這樣一個全球體系,對今天究竟有什么意義?中國在這個體系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它既是這個體系的受益者,也是這個體系的推動者。大量來自西部的移民不斷進入東部,在太平洋前面遇到障礙便定居和沉淀下來,此外,東亞是除非洲以外人類最好的生物保護區和避難所,具有良好的生物多樣性,足以成為西亞和中亞遷徙者的“新大陸”和“烏托邦”。他們進入之后,就跟本地較早到達的“土著居民”發生沖突與融合。最近社科院民族和人類學所的易華寫的《夷夏先后說》中提出的觀點,跟我很相似。在考古學上,尤其在器物、農業和語言考古方面,他做得非常好。他提出華夏民族真正的土著主人是東夷,而戎夏恰恰是一個外來的“入侵者”。戎夏來自西邊,入侵了東亞,侵占了東夷的土地,雙方發生激烈的沖突。這個說法,矯正了歷史教科書的謬誤。神話傳說中的炎黃大戰,就是這種民族沖突的映射。其中炎帝代表東夷,而黃帝則代表戎夏。


中華文明是在游牧民族不斷入侵和本地土著之間不斷抗爭的進程中,彼此融合而成。通過這種融合,中國成了全球體系中的受惠者,同時也反向推動了這個全球體系的發展。應該說,華夏民族在全球化進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這是我的第一個看法。


第二,中國文明和文化是一個高度開放的結構,這種開放性從上古年代就開始了。公元前三千年的馬家窯文化,其彩陶的器型和紋飾如此豐富和美麗,是全球彩陶文明的典范。甘肅省博物館針對土耳其彩陶做了一些器型和紋飾比較,發現兩者間有不少相似之處,這說明了什么呢?器物和文化的貿易以及移民的交流,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對于歷史學家來說,這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敘事框架。


但我們的先人能走那么遠嗎?我跟陜西省考古隊、西北大學和陜西師范大學的學者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們也承認我的推測有一定道理,但是最后總要加一句,我們能走那么遠嗎?當時交通艱難,從東亞出發,有什么辦法可以穿越蔥嶺到達土耳其安納托利亞高原?但對絲綢之路的探討,讓我們看到實際上存在著多條有效通路。比較器物學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我們對此不能視而不見。我認為,這種溝通恰恰是中華文明最終能夠變成一個優質文明的重要因素。


第三,人類當年從非洲走出來時,隨身帶著那些神話從越南進入中國廣西,然后擴散到整個中國大地,這是第一代神話,但在先秦時候完全斷滅了。這是因為先秦時有過一次大規模的焚毀上古典籍運動。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當時的諸侯要搞政治改革,擴張權力和版圖,很煩像孔子這樣的人,一天到晚都在嚷嚷要回歸周禮,所以他們干脆把這些上古的典章制度和宗教神話全部燒掉。商周都是政教合一的國家,它們的典章制度一定是結合了宗教神話的。這場焚毀運動在《孟子》和《韓非子》里都有提及,但被人們所嚴重忽略。所以當諸子百家出來的時候,他們無法引用古代典章制度、宗教儀軌和神話傳說,于是只能從外來移民口中,或者從一些破碎的文本中去尋找,由此形成“第二代神話”。


但因為各種神話的來源不一樣,所以中國“第二代神話”的第一特征就是破碎,神和神之間是沒有關系的,因為它們來自不同的地點,只有一些口傳的只言片語。漢代以后,雖然對這些神話做了一些修補,但是還不足以把這個神話回歸到原點上去,所以就形成了華夏上古神話的第二特征--沒有起源,也就是沒有推源神話,沒有創世紀神話,沒有民族史詩,這點連少數民族都不如。這怎么可能呢?這么一個號稱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華夏民族,居然沒有自己的推源神話和民族史詩,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神話在第一次大面積焚毀當中被徹底銷毀了,剩下的那些東西,都是外面撿來的碎片。


我做了一個研究,關于西王母是從哪里來的?我認為西王母的原型就是印度濕婆。在《山海經》里面有三段描述,說西王母代表死亡和刑罚。其實濕婆是一位雙面神,蓬發,善嘯,既代表生命,又代表死亡。《山海經》里描寫的是關于毀滅和死亡的這一面。西王母頭上戴了一個新月形的頭飾(戴勝),這正是濕婆頭上的眼睛。他(濕婆)的眼睛在憤怒時會睜開,放出怒火,把整個世界(包括神)全部燒掉。除此之外,書里還描寫了西王母的穴居風格。大家會想,大神西王母怎么住在山洞里呢?跟我們想象中美麗的女神反差很大嘛。其實這個很好解釋,因為濕婆在他的妻子被害死之后,在山上修煉了兩萬年,而修行的地方,就在岡底斯山主峰岡仁波齊山的石洞里,位于今天的西藏阿里地區。


通過神話文獻的比較,我們基本上搞清了這個神話的起源,它確實是屬于拿來主義的,但在拿過來之后做了很重要的改造--把這位大神從男性變成了女性。中國人是很擅長尋找自己的女神的。當年觀世音菩薩,原來也是男性法相,在敦煌壁畫里面還是男神,有胡子,穿著白袍,但在漢傳佛教里面逐漸被改造成了女神。中國文化是一個以黃帝為首的神圣君主體系,代表威嚴的父性,需要宗教另外再提供母神來保持精神平衡。所以把觀世音變成女菩薩,還把西王母也變成了女神,到了明代又推出了一個更新的海洋母神,那就是媽祖。


我們再回過去講一下先秦的文化來源。先秦文化有大量的外來因素,它是相當開放的體系。我們看到,先秦有那么多諸子百家和思想,來歷完全不一樣,彼此思想之間也很少有相似之處,為什么突然間冒出來這么多好東西?沒有人解釋這個問題,假如我們要問老子的老子是誰?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當然過去疑古學派有一些猜測,但是爭議非常大。通過一系列的分析,我發現,老子的整個學說確實有外部原型的刺激。雖然他的學說非常獨特,跟印度本源不同,但是其中還是含有印度元素。外部的原型起了一個刺激物的作用,它刺激先人根據這個獲得靈感,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屬于中國本土的老人哲學。


我現在來講一下老子的來歷。在史籍里有一段很奇怪的描述,說老子生下來頭發就是白的。這完全不合常理,卻沒有人追問。實際上,當你仔細研究一下老子生活的時代,就會發現,當時印度爆發了一場重要的思想運動,叫沙門運動。這恰恰就是在公元前六百年的一場針對婆羅門教的運動。婆羅門教有一個法典叫《摩奴法典》,它規定,像我們這種五十多歲的人,不能再占用家庭和社會的資源,應該主動離家出走,到樹林里,找一棵樹遮陰避雨,在瑜伽術的修煉中自生自滅。在樹下打坐的時候,可以追問像生老病死之類的問題,還可以苦思生命的本性以及超越的道路。


當然,沙門運動是對針對婆羅門教義的改革運動,釋迦牟尼三十多歲就走進林子里修煉了,這顯然是違反教規的。他在林子里找了一棵菩提樹坐下來,專心閉關修行,差一點餓死,最后還是獲得了一個全新的宗教經驗,超越了人類痛苦和欲望的大限。老子跟他一模一樣,只不過年紀比他更大而已。他來自中國,屬于那種老留學生,身份有點像玄奘,頭發已經全部都白了,還坐在李樹下參禪(順便說一下,印度是李樹的原產地),把自身所面臨的老人處境徹底想了一遍,發現可以把這些老弱病殘的弱點,轉化為一種新哲學的基礎,那就是道家哲學。老子的偉大之處就在這個地方。我認為《道德經》的本質是一種奇妙的老人哲學,他反抗摩奴法典,為老人的老、弱、柔、小、寡的狀態辯護,并且為那個時代的老者和弱者,找到了一個全新的精神出路,這就是老子之“道”。因為他突然證悟了大道,于是有了一次精神上的“重生”,這個“生”不是肉身之“生”,而是靈魂之“生”,所以他才能“生而皓首”。這樣就很清晰地解釋了為什么大經學家陸德明在《經典釋文》里要如此描述老子的“誕生”。我還做了一些文本比較,比如,在比較老子的《道》和《吠陀經》或者《奧義書》時我發現,《道德經》里的一些概念,包括“道”、“有”和“無”,以及對耳朵和諦聽的重視等等,都有它們的印度出處。但他通過那些外部的思想刺激物,超越了原來的《奧義書》和《吠陀經》,創立出一門全新的哲學,這個哲學支配了中國兩千年,并對西方文明產生深刻的影響。


老子是一位非常偉大的中國思想家,他開拓了一條全新的精神道路,這跟我們剛才講的亞洲共同體的概念有很大關系。我認為在軸心時代有一個亞洲精神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內,人和人的交流沒有太多的障礙。胡適講過中國的問題就出在“印度化”。他認為魏晉以后,中國印度化,從此以后中國這個社會就無可救藥了,他把中國文化的困境全部歸咎于佛教,但是實際上中國受印度影響遠遠早于魏晉,源于先秦甚至更早。


再說《楚辭》吧,你們去找已翻譯過來的《阿維斯陀經》和《奧義書》跟《楚辭》對一下,就會發現,兩者實在太像了,而且這個“像”都是有原因的。按照中山大學著名學者岑仲勉的觀點,當時有大批波斯拜火教徒聚居在在陜甘和湖南兩地,他們把波斯的典章制度和神話傳到了中國,不僅啟發了屈原這樣偉大的楚國詩人,還導致秦始皇借鑒了許多波斯帝國的制度,從書同文,車同軌,量同衡、馳道(高速公路)、人工水渠、宦官和皇家陵墓建制,這些早在秦始皇稱帝前三百年,就已經由波斯帝國實現了。秦始皇從當時的拜火教移民那里獲得了資訊和靈感,據此建構了一個大一統的超級帝國。2006年發現的秦始皇陵勞工墓,出土了一具年輕的印歐人的遺骸,可能就屬于這類波斯移民。


更有意思的是,秦始皇還在銷毀天下兵器之后鑄了十二金人。為什么是十二個,而不是五個或八個?就因為波斯有十二月神。更有意思的是,《史記》有一個注釋,說當時秦始皇找到了居住在臨洮的長狄,也就是身材高大的波斯人,照他們的形象塑造了十二金人,為什么不用中國人形象,而要去用狄人的形象呢?顯然這是因為它塑造的就是波斯的十二月神,全世界只有波斯有十二月神體系,每個月由一位神來主宰,形成完整的拜火教神系。秦帝國有一個強悍的波斯藍本。我想正是這種高度的開放和吸納,才有可能形成先秦的燦爛文化。而這種開放性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中國文化傳統。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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