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 朱幼棣:后望書1——三門峽無水的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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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朱幼棣,學者、作家。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歷任新華社國內部副主編,工業采訪室副主任,教科文、政治采訪室主任,新華社新聞研究所副所長,中共山西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國務院研究室社會發展司司長,現已退休。主要著作有《悵望山河》、《后望書》、《大國醫改》等。

全文系作者授權刊載,轉載請注明出處。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三門峽大壩是現代水利乃至新中國的標志性工程。

這個工程的得失成敗不僅引起了長達幾十年的爭議,更事關著千萬人的命運--至今,它仍然是個敏感而沉重的話題。有的說它保證了黃河中下游平原的歲歲平安,有的說它造成了渭河與關中平原的災難。這是一個時代復雜而多解的命題。

能不能換一個視角?找出一個沒有異議的題目?

三門峽水庫的正常高水位被定于360米,按照這個水位,附近的陜州古城、潼關老城、蒲州以及方圓百里的村莊均要沉沒水庫。數十萬百姓被迫遷出世代居住的家園。可后來,實際蓄水還未到達原來規劃的水位,就威脅到關中平原的安全,被迫降低,大量良田并未被淹沒,上述古城也沒有沉到水庫。但居民已遷,棄城荒涼,竟造成了"無水的淹沒和毀滅"。

--這20世紀含淚的荒誕,遺留至今的滿目廢墟和無數悲劇,應該寫進教科書里的無知與愚昧,難道就沒有重提的必要?


一、潼關:天下第一關的毀滅


踏在古潼關城內,心陡然起了波瀾。

潼關不僅僅是中國西部的大門,更是過去通向今天和未來的必經之路。尋找本身便是一種信仰。今天,在西部開發、水電開發一再升溫的時候,寂寞的潼關,黃河邊上一座荒涼的城,能告訴我們什么呢?

千百年來,黃河滔天的巨浪未曾撼動這"天下第一關"。但現在,潼關已經被抹去,成了一片廢墟。

多少回,我們錯過了這個地方,好像它從未存在過一般。

今天的潼關縣城絕對是個沒有特色的大鎮--50年前它是一個叫做吳村的地方,與雄關險隘毫不相關。隴海線上的普客列車,在這里僅停靠幾分鐘。空空的街邊上有一些店鋪。烈日暴曬著,行人也很寥落。偶爾有一輛汽車高聲鳴著喇叭馳過,卷起飛揚的塵土。還有毛驢不緊不慢地拉車,晃蕩晃蕩,趕車人的帽檐壓得低低的,手中的鞭無精打采地晃動。

不,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巍巍潼關!不是歷史深處金戈鐵馬的潼關!

毛驢車走遠了,街兩邊曬蔫了的梧桐葉子低垂著。

"你想去老潼關?"

"是的。還有風陵渡。"

"那兒可沒有什么了。"年輕的副縣長白白凈凈,他不解地搖頭。

"有沒有遺址,古城的遺址?"

"有還是有一些,只是很少有旅游的人去,也沒什么好風景。"

我說,我不是來觀光旅游的。

"縣委有個副書記,他對老潼關有研究,能講清楚情況,請他陪你去吧。好在路不太遠。"副縣長說。

就這樣,我走上了向北面急劇傾斜的路。一個轉彎接一個轉彎,我們漸漸從秦嶺與黃河間比較平坦的塬上進入了谷地。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聳立在山岡上的烽火臺。山上長著一些稀疏的灌木,烽火臺沒有在西北大漠中看到的那樣壯觀,但在斜陽的輝映中,藍天上烽火臺的剪影仍有抹不去的滄桑感。歷史,開始活起來了。

車停住了。終于,我們來到了破敗的老潼關,從南門走入荒草凄迷的城內。

這是中國北方大風景的結點。

黃河和渭河、洛河在這里合流。華山、中條山和黃土高原,最壯麗的地貌在這里匯聚。北方蜿蜒而來的大河,怒吼著沖出秦晉大峽谷,以90度大拐彎的雄姿,驀然東去。

我仿佛聽見了咆哮的水聲,還有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

不同于山海關、八達嶺居庸關和嘉峪關等如今被辟為旅游景區的地方,不管是搭飛機,還是乘火車和長途汽車,潼關都是非常容易被忽略的。

然而,從1983年深秋,我第一次到西北采訪時起,潼關就始終是讓我牽掛的地方。

潼關之名源于穿城而過的河流。

《水經注》載:"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因謂之潼關。"潼關的水關殘址還留有三孔石拱,我下到河谷察看,正是雨后,河深水急。

潼關始建于東漢,經過歷代大規模的擴建修葺,上個世紀50年代留存的是典型的明城。潼關城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選址巧妙,奇險無比。古城墻東南在群山上蜿蜒起伏,有八達嶺長城的風貌,北段則在滔滔黃河邊巍然屹立,雄偉壯觀。

雄才大略的唐太宗李世民,多次稱贊潼關:"襟帶壯兩京。"

1703年10月,康熙皇帝視察"大河上下",從山西乘船過黃河至風陵渡進入潼關,仰望巍然的古城墻,驚嘆不已。在行宮住下后,即作《渡黃河潼關駐蹕》詩一首,稱潼關為"天下第一城"。

古潼關門戶金陡關橫額上,有清乾隆帝手書"第一關"三個大字。我翻閱過《山海關志》,其中有:"畿內之險,惟潼關與山海關為首稱。"

因此可見,中國的"天下第一關"不是一座,而是雙峰并峙,即潼關與山海關兩座。在中國的歷史上,潼關更加久遠,位置也更加重要。

可能我們已經淡忘,高峻的秦嶺和滔滔的黃河,曾一再把中國歷史逼到了這狹窄的通道上。

趕考的書生、放逐的官吏、逃難的百姓,磕磕絆絆,不絕如蟻地從潼關道上迤邐走過。當然,還有士兵和將軍,帝王與后妃,以及反叛者造反者--中國的政治和統治中心曾長久地在中原與關中,在長安與洛陽、開封間游移擺動。如同天平,潼關城是肩挑兩京、力壓千鈞的支點。

圍繞古潼關的爭奪,大大小小發生過數百次戰爭,像安祿山與哥舒翰之戰、黃巢起義軍攻占潼關等。抗日戰爭中,中國軍隊也在潼關風陵渡隔黃河與日本侵略軍相峙。

危墻聳青山,塞垣限大河,菰蒲零亂秋聲咽,人間興亡有幾度。

潼關內外,文物古跡遍地。

副書記指著一個大樹樁說,三國時馬超率西涼兵大戰曹操,《三國演義》中曹操割須棄袍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馬超策馬追殺曹操,曹操繞著槐樹轉,馬超一槍刺到樹上拔不出來,曹操得以逃脫。老槐樹在"文革"時被砍掉了,可惜啊。唐代安史之亂,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直逼潼關城下。哥舒翰是西北名將,只是手下的兵士多為從長安臨時征召來的市井之徒,沒有戰斗力。潼關險要,本來可以固守待援,而奸相楊國忠非要哥舒翰打開城門主動出擊,結果大敗。潼關陷落,關中也無險可守。消息傳來,唐明皇聞之色變,立即帶著楊貴妃匆匆逃離長安。那邊是李自成與洪承疇大戰過的潼關南原,戰敗后,闖王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十余騎逃進南山。

……

聽著這些"故事",歷史的黃卷嘩嘩地翻得飛快。一切都如在眼前,過去了幾百年上千年,我又覺得實在沒有走出去多遠。有些直接連接巨大的命題,而潼關,也許是開啟的鑰匙。

我說,去看看舊城的老街吧。

到處彌漫著黃土飛塵。浮土把過街的門樓埋了一半,道上污水橫流。

我來到了城南的水坡巷。水坡巷位于印臺山和麒麟山之間,地勢稍高。當初一些居民不肯遷出,所以還較多地保存了古城建筑的風貌。這里現存一些明代建筑,水坡巷中居民當年多為官宦人家,院落清幽古樸,宅第高敞,水磨青磚的影壁保存完好。住在這些古老民宅里的,也多是老人。

我踏進一個院子。主人說,他們在此居住已經有7代了,祖上來自江蘇,曾任潼關衛指揮,后來就定居在此地。我一抬頭,看見在老屋高高的雕花梁上,有一個小小的燕窩。那里傳來呢喃的燕語。想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不禁感慨良久。

東大街和西大街是當年最繁華的地方,如今毀壞得也最嚴重。斷壁殘垣,聳立在夕照之中。只有為數不多的老房子,依然可以看出往日市街風情。又走進一戶人家,有三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坐在小竹椅上。我問,家里還有哪些人?老人感嘆,搬走了,舊城已如同村野,青年人誰還愿待在這里呢?走了幾戶人家,大抵相似,不禁悵然。

變化最大的要數潼關的西門外了。

上個世紀50年代初,這里有一條通向黃河渡口的長街。佛塔高聳,店鋪林立,商賈如云,行人摩肩接踵,是晉陜豫三省邊界最繁華的地方。西門外還有座子城,即清代駐兵的滿城。

我在毫無準備中,踏入了這片讓人心驚的殘破與荒涼。

潼關西門完全被拆毀了,只有城垣還斷斷續續地起伏著,馬道的石間長著稀疏的茅草。西門城樓十幾年前坍塌。昔日市街,成了青蔥的麥田。只有阡陌之間,時時可見到一堆堆殘磚碎瓦。

我撥開沒膝的荒草,登上高高城墻。

北眺黃河,悵望四野,寧靜、蒼涼而優美。

黃河雖有九十九彎之說,唯有此彎水流最急、水量最大。

古人有大的智慧。歷代潼關的知縣總兵,不管文官武將,都懂水文水利,是治水的專家。潼關緊挨黃河,關城與黃河沒有多少高差,千百年來城墻竟從未垮坍,潼關從未被淹過。北城墻的基礎是用巨大條石砌成的。雨季,黃河水漲,波濤洶涌,城墻就成了大堤。

潼關城的選址,正是基于對自然規律、對黃河水文和河水流量變化的深刻認識。潼關河谷狹窄,黃河河床主槽汛期沖刷下降,流量加大,枯水季節回淤升高。人、古城和大河,在這里奇跡般保持了協調和動態的平衡。

風景在奔涌狂放的大河與山巒的影像中復活。

現在社會上的人,在墻上胡亂涂抹的大多是小廣告或者下作的語言。古人題詩可是真的在粉壁上揮毫,是很有文化的。唐代詩人崔顥的《題黃鶴樓》是千古流傳的名篇。逆旅潼關時,夜晚崔顥曾到驛館南邊繁華的西街上游逛,聽聽各地商賈乃至胡商的話語,買點小吃喝盅茶,南腔北調,使他感到無比親切。崔顥回到驛館后,揮筆寫下《題潼關樓》,其詩靈動而神采飛揚:

"山勢雄三輔,關門扼九州;川從陜路去,河繞華陰流。"

唐詩故事中,諸詩人皆在黃鶴樓上題詩,有一點同題小說或作文大賽的味道。--當年李白云游到黃鶴樓,欲要題詩,喟然長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像李白這樣的大家,也只好搖頭擱筆。

潼關是一座詩城。不比黃鶴樓,潼關是一座城,還有雄關古道,高山大河,可寫的題材豐富,古往今來,留下的名篇十分可觀,如果一一整理出來,可以出一本詩集。

黃鶴樓毀了可以再建。

可是,潼關呢,是誰毀滅的?又為了什么?能不能重建?

在唐代繁華至極的新疆交河,如今僅存依稀可辨的斷墻頹垣。趁潼關這座當代交河尚有殘跡可考的時候,我寫下了一些研究筆記。

姚雪垠自述寫作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時,曾經過周密的考證。他的小說開篇就是"潼關大戰"。他說,"小而險要的潼關城","沒有北門,只有東門、西門、南門和上南門"。我去潼關前,又翻了翻這部書。如果沒有北門,從風陵渡上岸后如何進城?到實地一看,出入太大--這不能不使我對他"周密考證"的真實性產生懷疑。

古潼關其實有九大關樓。形狀和朝向奇特的甕城、城門、箭樓,成了潼關古城的一大特色。

東門朝東北,東門外的大路從黃河邊和高崖下通過。西門向南,南門向東南,都是依據獨特地勢特別設計的。潼關是有北門的,只是潼關的北門向西北,在北水關附近。我出了北門,便看到了黃河最古老的渡口風陵渡。那里有一間小店,我和小店老板聊了一會兒。生意很清淡,渡口空曠無人。

我不能不驚訝于古代建筑師的智慧。潼關北門依據地勢的獨特設計,增大了對攻城軍隊的射殺范圍,同時又使敵人無法在狹小的門前三角地帶大量集結--如果北門尚存,在這里眺望黃河,該是多好的風景啊!

潼關城北靠黃河天險,環城東南三面皆依山高筑,使敵軍無法形成合圍。潼關不同于其他古城,城內不僅有繁榮的市街和店鋪,還有田園景致。穿城而過的潼河提供了充足的水源,有成片肥沃的軍田生產小麥谷子,城市即使被圍困時,也不會陷入彈盡糧絕的境地。

最為奇特的恐怕要數乾隆題寫"第一關"的金陡關了。

金陡關不在潼關城,而在潼關城東三里處,是一座磚筑的高大孤立的城堡。它的北面是滔滔黃河,南面是高聳的牛頭塬,進潼關的大路就從這里通過,為潼關的門戶。入"第一關"后始見潼關東門。進潼關的大路被擠在高塬與黃河之間,而且地形極險,道路狹窄,"僅容單車"--這也是出于軍事上的需要。這條險路長達五里,被稱為"五里暗門",易于伏兵。唐代詩人杜甫曾在《潼關吏》中這樣描述潼關東門外的險要:"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潼關古城確實是我國古代的建筑和軍事藝術的結晶。

那位縣委副書記說,他有多次機會升遷,但實在不愿離開古潼關,他一生的心愿就是想修復潼關古城。破壞一座古城只要幾年,修復可能要十幾年幾十年,也可能根本沒人重視,修不起來。而有的,可能已經永遠失去了。像馬超刺曹槐,砍伐后只留下一個樹樁,像一個歷史的句號。

根據《中國歷史軍事地理要覽》記載:"古潼關關城歷經宋、元、明、清乃至民國的修葺,基本保留完好。新中國成立后因修建三門峽水庫拆掉潼關城樓,現在還留有土垣,關左有新建的黃河鐵橋。"

古潼關的廢棄與毀滅,是三門峽大壩控制水位工程決策和設計失誤直接造成的。

三門峽水庫是黃河干流上修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利樞紐。潼關距三門峽大壩113.5公里。我想,為了"黃河安瀾,國泰民安",毀古城真的是修三門峽必須付出的代價,那也罷了。可事實是,三門峽蓄水后的水位,從來沒有到達和淹沒過潼關城!--這完全是一個誤判,一個杞人憂天式的大敗筆。

1954年1月,蘇聯電站部派出以列寧格勒水電設計分院專家為主的蘇聯專家組,幫助中國制定治理和開發黃河規劃。

同年4月,水利部成立了黃河規劃委員會,10月完成了《黃河綜合利用規劃技術經濟報告》,確定三門峽水庫正常高水位350米。

1956年,蘇聯列寧格勒水電設計分院提交了《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初步設計要點報告》,將水位在350米的基礎上提高到360米,庫區淹沒農田面積由200萬畝增加到325萬畝,移民由58.4萬人增加到87萬人,陜西省的損失不能不說慘重。

1957年至1962年大壩施工完成。第一臺15萬千瓦發電機組投入運行。施工完成當年,當庫水位為332.5米時,黃河流量為2 000秒立方。黃河水受到攔截后,在水庫底部造成回水頂托,流速減緩,泥沙沉降,在渭河口形成"攔門沙"。渭河入黃河的塹口抬高,河底淤積的渭河成了懸河,一場大雨后,渭河淹沒農田25萬畝。水庫水位還未達到340米時,就出了嚴重的問題,三門峽不得不開閘泄洪,降低水位,同時大壩開始改建。

1969年,三門峽開始第二次改建工程。國務院批準的《三門峽工程改建方案的意見》,當時定的標準是,"非汛期水位310米"。

從最初設計350米,抬高到360米,以后又降到310米--盡管這個標準后來也未被認真執行,據說現在非汛期是318米。三門峽電站從計劃的高水頭改為低水頭發電。

--蕓蕓專家搞的360米的"虛高水位",是留在歷史和科學發展長河上的虛假的刻度。它造成的水文,可能還有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損失和災難,不應該在今天水落石出嗎?

出潼關北城門便是風陵渡,黃河浩浩蕩蕩。

兩只破船斜斜地擱在空曠的河灘上。

再往西走不多遠,是黃河急轉彎處,滾滾黃水,在這里兼納渭河與洛河,形成了黃河上獨有的三河交匯的奇景,令人嘆為觀止。這位副書記稱這里是萬里黃河游覽的最佳地點是有道理的。不到潼關,確實感受不到黃河的雄偉與壯麗。

落日如輪,腳下是火焰一般躍動的草灘。

對岸是黃土高原和暮色里隱現鐵青色的中條山。

黃河沖出晉陜大峽谷,從北方迎面而來,直奔腳下,在城下驀然掉頭東去,形成小于90度的銳角。涌浪迸裂,濤聲如雷,使人倍感大河一瀉千里的博大氣勢。西邊天際的洛河與渭水,弦絲一般閃著柔光。黃河與渭河的灘地上,有鳥群飛鳴翔集,風老鶯雛,深綠淺綠中常見白羽一片。這里已成為鳥類自然保護區。

我們無法讀盡每一條相關的史料,也無法窮究和撫平每一道歷史的傷痕。一再尋訪,也只是表達對這片土地、這座當代"龐貝"古城的情感。

在時隔十多年后的2004年夏天,我帶著在北航上學的女兒,經蒲州遺址,再次來到潼關故城,我們都攀緣下到了沖溝,考察僅存的水關遺址。這里已經完全成了一條"原生態"的河流了,陽光在草葉上跳躍,關門在藍天下勾出了美麗的弧線。女兒敏捷,爬得比我快,走得比我遠。我對她說,從這個角度望望古城水關,完全不同于以往"向前看"的習慣定式,會對我們自身多一分理解和認識。

原先明清風貌尚存的潼關南街,剛剛"舊城改造"完畢,已經人似物非。10年前我見到的一座過街騎樓,剛剛拆毀,那時拍下的照片是僅存的記憶了。我們沿著古城墻上的馬道,登上了潼關西門遺址。北邊是滔滔黃河,西望是巍巍華山。而眼前,新修建的高速公路,從潼關故城北部劈過。更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在古城墻保留較完整的西關內,竟建起了高速公路的蝶形立交橋--殘破的更加殘破,恢復潼關古城已經完全不可能了。我沒有再去找上次陪我的縣委副書記,他或許已經從崗位上退下來了。

現在山海關成了國內外旅游的熱點,一年四季游人如織,而潼關同是"天下第一關"已鮮有人知。如果潼關不曾毀城,如果潼關和西安、秦兵馬俑、西岳華山連成了一條旅游熱線,該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黃河依然,水勢浩浩。我在黃河邊佇立,狂風撲面,胸中升起一種蒼涼無奈的情緒。

長河落日,古城變遷,人世滄桑,只有大自然永存。

一首杜甫的詩,潼關便永遠活著。


二、尋找峽谷與陜州


修建三門峽水庫被拆毀的縣城有五座,其中多數是因虛高的水位線,是被現世的建設熱情、大干快上的河"干淹"的。

人們都知道陜西。

陜西省名的由來是什么?

古代"陜"字通"狹",通"峽"。黃河在中條山和邙山、華山間形成的大峽谷中蜿蜒流過,這里自古以來為中國東部與西部的要隘驛道。陜西即地處黃河峽谷以西。

你可以不愛這窮山惡水,但對這片土地你不能不懷有敬意,你不能有任何輕慢。這里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之一。從三門峽到禹門口,有多少自然和人文景觀,有多少文物古跡。

約在公元前五六千年前,人類祖先的居住與生活就與河相伴。公元前2113年,這里就是夏商王朝統治的中心區域。公元前390年,秦國在這里置陜縣,即后來的陜州。

陜州古城始建于西漢景帝年間,至今已有兩千多年。其城址在現在三門峽市區西端三公里處。這座瀕臨黃河的城池,形勢險要,規模很大,景致極佳。古代就有"四面環山三面水,半城煙樹半城田"之說。據說周文王之弟召公曾受封此邑,教民于甘棠樹下,民感其德,建祠紀念,所以陜州又稱"甘棠舊治"。這可是一幅格調高逸的油畫--黃河、甘棠古樹與一座城市,真是和諧的組合。

"甘棠舊治",不再是水利或者文化的概念,而是組成民族基因的一部分。通過對這些基因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我們來自何處。

歷史上有名的夏商征戰、周召分陜、假虞滅虢、秦晉之戰等,無不見證于陜州古城。這里歷代兵事頻繁,城池多次被毀,又多次重建,一直是州郡和縣治的所在地。由于地處進出中原的咽喉地帶,為兵家必爭之地,各個朝代都派能員干將治理。城西是太陽渡,城北是萬錦灘。城內有羊角山,還有鐘鼓樓、寶輪寺、文廟、禹廟、召公祠、石牌坊,以及大量明清時期的古民居。

兀然聳立在黃河之濱的寶輪寺三圣舍利寶塔,是陜州老城東南隅僅存的"標志"。

寶輪寺始建于唐代,塔為金大定十七年(1177年)造,距今已有八百多年。此塔平面方形,共13層,高26.7米,外形仿照唐制,內部結構則承襲宋塔的建造方法,是融合唐宋密檐式塔和樓閣式的藝術特點和結構方法,而創造出的一種新的塔式。塔內有塔心室和磚砌梯道可以登臨眺望。寶輪寺塔與蒲州的鶯鶯塔,同是我國四大回音建筑,有極高的研究價值。

與長江三峽中的被三峽工程淹沒的古城奉節相仿,陜州也是一座詩城,可以說,是"唐詩之路"的一個起點。

中國古代官員多作家詩人,其文化素質之高、人文精神之盛在世界各國無出其右。當他們踏上通往京城帝都之路時,一掃旅途勞頓,詩情如潮涌流。無論春花還是秋月,無論騎驢還是擺渡,無論愁苦或者喜悅,都能入畫賦詩。

唐太宗李世民春日游歷陜州,迥望原野河川煙霞村樹,即信筆寫下了《陜州詠》。后來韓愈、杜甫、柳公權、白居易、李商隱、劉禹錫、杜牧,以及宋代的司馬光、王安石等都先后游三門峽、走棧道、過陜州。唐西臺侍郎上官儀、昭容上官婉兒的故居在城東北隅的上官巷。杜甫的名篇《石壕吏》即寫于潼關至陜州間的石壕村。

1960年,三門峽水庫大壩蓄水,陜州傾城居民搬遷,古城屬于"清庫"之列,房屋全面被毀,繁華的市井頓時變成了一片空曠無人之地,唯有狐兔出沒。

近年,想起要搞旅游,記起陜州城其實從未沉入過水底,遺址尚在,于是重新被辟為風景區,修復古塔、石牌坊。依稀可辨的古城輪廓和殘址,展示著一種鮮烈的美,默默地訴說著苦難滄桑。目睹此情此景,不禁使人感極而悲。現代中外水利"大師"們,就沒有一點自責與愧悔嗎?

人們已習慣于沉默。

眼瞳已習慣高樓與大壩的"雄姿"。

我想告訴你黃河峽谷中曾有另一種自然地貌和人文景觀--

從西奔來的黃河,至三門峽突然收窄,兩岸石壁夾峙,河中石島屹立,島上有大禹躍馬的清晰蹄印。兩石島把大河水流劈成三支,形成人門、神門和鬼門三個峽谷,相傳這是大禹治水時用神斧劈出的。黃水奔騰咆哮,沖出峽谷。

迥望四周,還有古棧道、廟宇、碑刻等。黃河南岸為高廟鄉,可見過去曾有宏大的古建筑群。

1952年,中國從前蘇聯請來專綜合組,幫助規劃黃河治理。遺憾的是前蘇聯專家為水工專家,主要是搞水利工程的,他們擅長修建堅固的水壩,但對整個河流的治理并不擅長。當時,蘇聯專家隨手一指,對隨同的中國同行說:"三門峽是個難得的好壩址!"中國水利專家也頻頻點頭認同。

沒有人說三門峽是黃河上最壯觀的奇景,是最好的旅游景區。除了云集的水利專家,對如此重大的工程考察和論證時,其他學科專家竟無一席之地。"老大哥"不懂中國的歷史,不懂中國的文化,不能苛求。難道那些學富五車的中國專家學者也不懂嗎?

在三門下游400米處,又有石島三座,其中一名砥柱石,河水至此,激起巨浪--"中流砥柱"由此而來。是誰,徹底毀滅了我們民族母親河中的"中流砥柱"?

三門峽景觀完全可以列入世界自然遺產。

這是又一本大賬和小賬。

三門峽水利樞紐管理局的一位領導算了這樣一筆賬:"我是站在國家的利益看這件事的。三門峽從1973年開始發電,已發了300億的電量、20多億元的產值,當然國家投入的6億多早已收回。從對下游的防洪、防凌、供水、灌溉的功能看,它的價值超過300億。"

其實賬并不難算。不用計算機,有一個算盤即可。

如果三門峽景觀與中流砥柱還在,其旅游經濟效益,就會超過今天的三門峽工程經濟的收益。如三門峽景區一年游客按100萬人計算,人均門票100元,一年就是1億的收入,而且還可以永續利用。

因此,即使建三門峽工程的理由充分,意義重大,決策沒有任何失誤,水庫非建不可,那么為什么對三門峽奇觀的本身價值視而不見?為何不能把壩址西移?甚至大壩設計時只要挪開幾公里--幾千米又能增加多少造價--就能使黃水咆哮過三門的奇景得以保存!

因此,我又不免想起,一些聲稱"算大賬"的人,有戰略眼光,向前看的人,無須遮掩,其實還是目光如豆啊。

即使大的項目,偉大的工程,也往往細節決定成敗。


三、永遠消失的唐中都


三門峽水庫的敗筆遠不止于此。

讓我們溯黃河而上,走得更遠一些,去尋找和潼關、陜州同遭浩劫的蒲州古城吧。

這幾乎是無人不曉的王之煥的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歷史上的鸛雀樓建在蒲州城邊。一首詩,成就了一個著名詩人。一首詩,定格了一座名樓--這就是蒲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坐標。

在上中學時,便知道橫貫山西的"同蒲鐵路"。同是大同,晉北的煤都--蒲就是黃河邊上的蒲州。但后來,出版的地圖上再也找不到蒲州了。

蒲州城是怎樣被抹去的?

讓我們先來看一看兩位日本學者寫的《山西古跡志》上的一段文字:

"蒲州是山西省西南隅的黃河大轉彎處發展起來的城市,縣名永濟。所謂蒲州,是清代以前以此縣為中心統轄著鄰近五縣的府名。這里南距黃河大轉彎處約二十公里。在中條山脈北側,位于中條山脈所構成的盆地的西端。"

"進入汾水流域,可以由此窺視平陽和太原。如果想要從北方進據中原,這里也是必須首先要占據的要地。"

"黃河和渭水文化是首先進入這里再漸漸北上的。這里被視為中國文明的發祥地之一也是有其道理的。傳說帝舜以前在這里建都,堯也在這一帶活動過。帝舜燒造陶器的所謂'陶器'和他從事耕作的歷山,也從很早以來被認為是在此地。"

1940年,水野清一和日比野丈夫還是年輕的學者,隨侵華日軍穿過連天的風雪與戰火,在日軍刺刀的保護下竄至山西考察。1941年元旦那天,抵達蒲州,在枯草叢中隔河窺望了風陵渡與潼關城。滾滾的黃浪永遠令這兩個日本人畏懼。這片焦黃、廣闊土地上的村鎮、城市和人民是永遠不能征服的。

這兩個日本人當年肯定還有其他目的,就是為侵略戰爭服務。這從他們對蒲州的戰略軍事定位就可以看出。

但值得尊敬的是,戰敗后,他們一直沒有中斷對帶回的大量資料的研究。考察山西17年后,即1956年,《山西古跡志》在日本文部省的資助下在日本出版。

他們為什么能"脫胎"成為名副其實的學者?是執著于中國河東這片土地上的歷史古跡和文化,以及對它的反省與回望?

今天,讀著這兩個日本人寫下的文字,我還是深深地、沉重地感慨。《山西古跡志》在日本出版的時候,當時正值三門峽水庫進入決策階段,紅筆圈入了潼關、蒲州、朝邑、陜州等沿黃古城。次年4月,三門峽水庫正式動工。現在,我尋找與千年古城相關的資料時,還不得不買來這本書。

寫到這里,真是百感交集。

盛夏,汽車在河東的原野上疾馳。永濟縣是以普救寺、《西廂記》、張生、崔鶯鶯與紅娘聞名的地方。普救寺在導游的小冊子中被稱為"愛情圣地"。此外,還有近年來重建的鸛雀樓。

普救寺、鸛雀樓、蒲津渡和蒲州古城的地理方位,在我的心中早已記得嫻熟。當公路邊掠過幾個大土墩和一大片水灣時。我的眼前頓時一亮,連喊:"停!停!"

我下車大步奔去,果然是蒲州古城址。那一大片水洼即護城河。照相、觀察和記錄,城墻的夯土、高度與寬度。我找到了立在此處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蒲州故城"的石碑。

我總覺得一個人的興趣、關注、知識和執著,與職業和所學的專業無關。今天的我是一個政府官員,不再是技術員和記者,奔波數千里,就是為了求證一段今人毫不感興趣的真實嗎?

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寫出來。

蒲州城始建于元魏時期。春秋時屬魏,其城瀕臨黃河,"控據束水,山川會要",西衛京師,東保三晉,歷代為兵家必爭。唐代與古都西安、洛陽齊名。唐朝的行政建制中,府是一個特別的概念,即中央直轄政區。唐開元元年,升首都雍州,即今天的西安為京兆府、東都洛陽為河南府。唐開元九年(721年)升河蒲州置河中府。兩年后,即開元十一年,升并州置太原府。至此,唐代形成了西京(長安)、東京(洛陽)、北京(太原)和中都(蒲州)的格局,直至安史之亂以后。蒲州的地位極其重要,首任府尹姜師度由皇上直接任命。著名政治家和書法家顏真卿安史之亂后也曾任蒲州太守。

在古城廢墟邊青蔥的麥田中走著,對照著《山西古跡志》中的照片,我研究蒲州城的型制與規模。據記載,蒲州原有大城和子城,大城周圍20里。我認定這個大土城的遺址,應該是位于蒲州城東的子城遺存。

縱目眺望,天地一片寥廓。

宋代在此設河中府河東郡護國軍節度。金末,元軍進攻中原,大軍壓境下,金主完顏遷都蒲州死守。蒙古騎兵攻占了山西的平陽、絳州和陜西渭南后,多次攻打蒲州,展開慘烈的反復爭奪。1231年,元太宗親自率軍來攻,金守將因兵力不足,退守城內子城,而元人則建起200尺高的松樓,并挖地道百條,全力進攻。無限輝煌的鸛雀樓就在此時毀于戰火。明代,蒲州城重建,但規模小得多,周圍約八里。但城內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繁華,"有七廟、二府、二署、二治、二樓",有文廟、玄武廟等等著名的建筑。

古代,位于河東要津蒲州的文化和商業一樣昌盛繁榮,千年不絕。撿一兩殘碑斷片就可資證明。

名重天下的《張黑女墓志》是我臨寫過多遍的魏碑。此碑為北魏普泰元年(531年)刻,原石已不知所在,傳世僅一原拓孤本。從志文看,出土地點就在蒲坂。北朝的刻石書法,以奇肆雄強、古拙質樸的風格為主調,《張黑女墓志》卻是難得的清麗秀美,藝術上融靈秀與古樸為一體。清道光年間,著名書法家何紹基得《張黑女墓志》于山東濟南,愛不釋手。清末著名收藏家和書法家為這一拓本一跋再跋,推崇備至。此外,蒲州還出土過唐代大書法李邕的《李元靖碑》。這些都是書法史上的名篇。

蒲州城西緊臨黃河,與陜西的朝邑古城隔黃河相望。

黃河出禹門口后,河床展寬。水流經常擺動。"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即指這里。隔河的朝邑,也有1 400多年的歷史。歷史上曾名河西縣,也有眾多的文物古跡,如隋長喜宮遺址、唐代金龍高塔等等。

國際排洪委員會榮譽主席巴特·舒爾茨(Bart Schuitz)說:"洪水管理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澆水管理的理念,要依據與洪水和諧相處的原則,采取綜合的洪水管理措施,包括工程措施與非工程措施,要恢復河道,給洪水讓路,增加河道蓄洪能力。"--與洪水和諧相處,經歷千載,先人們對黃河性格的認識,對黃河水文的了解,可以說遠勝于今人。河床保持一定的寬度,兩岸又有大片的沼澤濕地調節洪水流量,無須高壩堤防,蒲州與朝邑兩城即可安然無恙。

1942年初,兩個日本專家戰亂中到達蒲州時,黃河主河道東移,直逼城下蒲州的古城墻基本完整,只是西北角受到黃河濁流沖刷,城墻失修,已經坍塌。城內部分地面積水,西城有一些沼澤,但城內還住著數千居民。

上個世紀50年代,黃河又改道河西岸。蒲州城不再受河水侵蝕,開始復蘇、興盛。

1959年,因修建三門峽水庫,一聲令下,政府機關及百姓全部遷出蒲州城。當時亦動用了民兵,強行搬遷移民,進行毀城--即所謂的清庫,不在水庫淹沒區留下建筑物。離開世代居住萬劫不復的家園,多少百姓流下了辛酸淚。此后,蒲州與隔河朝邑古城徹底廢棄。像沿用千年的蒲州名棄之不用一樣,與古城永訣的永濟縣城,是遷至蒲州以東大約15公里處新建的。

"古往今來,蒲州孕育了眾多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史學家和科學家。5 000年里,這里一直涵養著華夏文化的血脈之根,演繹著不朽的歷史故事……"當我在蒲州殘缺古城墻下徘徊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這一段文字。我真的難以相信,柳宗元、王維、王之渙、聶夷中、盧倫、司空圖、柳中庸、呂溫等等都是從這長滿衰草的城門下走出來的。

大唐之盛今已遠矣,而明清繁華,人煙稠密,甲宅連云,樓臺崔巍,貨列隊分,百賈駢臻的景象亦蕩然無存!

繁華了千年的蒲州已無處追尋,更真實更豐滿的古城已無從抵達。

走進空空蕩蕩的荒城,只有百米的一截小街,如同一個小村。

在原十字街中心,還殘存一個高臺,我想,這應該是鼓樓遺址。而史書中記載的明清時期城南,是別墅幽營,貴家池館,綺帶霞映。如今是一片青蔥麥田,當日繁華已了無痕跡。唐朝書生元稹的才華再高,如果今天再游蒲州,落腳在車馬店中,面對斷墻殘壁,天邊冷月,我想他也是斷然寫不出溫柔綺麗的《會真記》來了。

在晉南沿黃河奔波調查時,經常有人提起,修建三門峽水庫時,在中央領導的親自過問下,原位于三門峽庫區的永樂宮及其珍貴的元代壁畫,如何被整體搬遷到芮城。這只是幸運的孤例。不過是在大廈或者城市的毀滅中,搶救出了一件"家具"而已。家具不能代表一個失落家園的全部價值。

時光也許真能抹去一切--一滴水能照見太陽的光輝,但水中的閃爍畢竟不是太陽的全貌。

與潼關、陜州、蒲州遭遇的滅頂之災相同,朝邑也是被錯誤的虛高水位線"淹沒"的!

在今天看來,三門峽,古潼關,以及陜州古城等等,如果得以保存,其帶來的旅游產業發展等,所創造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實在難以估量。


四、在水利學名詞的背后


在三門峽水庫長達半個世紀的爭論中,出現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就是"潼關高程"--這真的是糾纏不清的學術關鍵?

潼關高程是一個水利學上的名詞,即黃河流量為每秒1 000立方米時,相對應的水位高度。現在,三門峽水庫修建后,潼關高程抬高,這是個不爭的現實。潼關高程這幾十年來大抵從323米上升到了328米。變化幅度也就是四五米。

三門峽管理局方面認為,高程的變化主要是上游來水量的減少,與水庫蓄水無關。陜西方面認為,"應停止三門峽水庫蓄水發電,消除渭河下游水災隱患"。

當爭論不清的時候,嚴肅的科學探討,常常需要回到原點。

任何一項重大工程的決策,往往都可以追溯到久遠。中間反反復復,曲曲折折,難以盡述。但在關鍵處、轉折處,又常顯倉促、緊迫與窘迫。這時,各種因素突然的集合,其中某一因素起了主導作用,天平猛地傾斜了,便急轉直下,如同飛機進入了跑道,開始了滑翔加速,勢如離弦之箭,想要阻止和停下,已經不可能了。

真正需要回顧、研究和分析的,是人們習以為常的決策流程,是科學還是不科學。

我們先看一看"三門峽工程"上馬的決策流程,這些鏡頭是不該被忘記的:

1952年10月,毛澤東主席視察黃河,他坐在邙山上,手指夾著根香煙的照片十分經典。毛主席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記錄下來,作為指示。他說"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但沒有具體到三門峽建不建壩。

1954年1月,蘇聯專家在中國專家的陪同下實地考察了從山東到蘭州境內的黃河。4月,水利部黃河規劃委員會在蘇聯專家的指導下,完成了《黃河綜合利用規劃技術經濟報告》。國家計委與建委聯名呈報毛澤東等41位黨中央領導人。

5月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基本通過這一方案。

7月中旬,國務院全體會議通過。

7月18日,鄧子恢副總理代表國務院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做了《關于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報告》。按照規劃,黃河洪水災害完全可以避免。一座三門峽水庫就可以把設想中的黃河最大洪水流量由37 000秒立方減至8 000秒立方。而8 000秒立方的流量是可以經過山東境內狹窄的河道安然入海的……而且,由于黃河泥沙已經被三門峽水庫和三門峽以上一系列干流和支流的水庫所攔截,下游的河水將變清,河身將被清水不斷刷深,河槽將更加穩固。

當時大會的情景今天我們也可以想見,光是"根治黃河水害"就是空前的壯舉,激動人心。何況鄧子恢當時還豪情滿懷地說:"這不能不叫人想起早在周朝就有人說過的一句話,'俟水之清,人壽幾何'。但是現在我們不需要幾百年,只需要幾十年,就可以看到水土保持工作在整個黃土區域生效,并且只有6年,在三門峽水庫完成之后,就可以看到黃河下游的河水基本變清。我們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國人民,不要多久就可以在黃河下游看到幾千年來人民夢想的這一天--看到黃河清!"會場上,一定爆發出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同年7月30日,這份規劃報告變成了《決議》,由全國人大通過。蘇聯電力部派出的列寧格勒設計分院副總工程師柯洛略夫被任命為三門峽水利樞紐設計總工程師。--完美無缺的決策流程,自上而下,都是在很短的時間里走完。

1957年初,在人大通過決議后,三門峽水利樞紐才召開初步設計審查會。就在這次會上,水利專家、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和水電總局技術員溫善章提出了不同意見,而黃萬里完全反對。《中國水利》雜志1957年第一期在"綜合意見"中,摘要發表了黃萬里教授的部分講話。黃萬里是革命元勛黃炎培之子,早年留學國外,精通水利,有憂世之心。他認為,在三門峽建起一座高壩,水流在庫區變緩,黃河在潼關一段本來就是淤積段,水庫蓄水攔沙,勢必加大此段黃河的淤積,渭河的河床也會急速淤積,渭河入黃河的塹口也會抬高,這將直接威脅到八百里秦川和西安的安全,下游的洪水之災將移到中游。他說,指望黃河清是違背客觀規律的。黃河在中游,黃土高原受雨水侵蝕,黃河及各支流對黃土層的切割是一個自然過程,即使黃河兩岸沒有人為的植被破壞,黃河也是含沙量很大的河流,下游河道的淤積改道也是必然的。黃萬里沉痛地說:"出庫的清水將產生可怖的急速沖刷,防止它要費很大的力量。 6 000秒立方的清水可能比短期的10 000秒立方的渾水難以防治。就是一年四季只有600秒立方的清水,也是不易應付的。"但在當時"圣人出,黃河清"的贊美與頌揚中,他的堅持實事求是就變得不合時宜,且十分刺耳。

此外,淹沒關中沃野的陜西省反映也十分強烈。陜西省代表指出,用遷移70萬~80萬人口的代價,換來一個壽命只有50~70年壽命的攔沙庫,群眾很難接受。

一切都無濟于事。同年4月13日,三門峽工程正式開工,第二天《人民日報》發表了社論《大家來支持三門峽啊》--這個口號很鼓舞人心,用今天的話來說,也有些煽情。

1961年4月,大壩主體工程竣工。

還是回到高程上來。

水利部黃河規劃委員會呈送中央領導的《黃河綜合利用規劃技術經濟報告》,本身就是一個高壩方案。中國是一個崇尚"高"的民族。從提高認識、提高覺悟,到居高臨下等等。高總比低好,特別是"高度"被泛政治化的時候。單一的線性的思維,使人容易忽略低層的權利與科學基礎的真實。

三門峽大壩是按照360米的高壩設計建筑的大庫容--潼關、蒲州、朝邑、陜州這些古城將沉沒到水庫底。水來了,水來了,黃河水將進入關中平原,大片平原將淪為澤國。

在許多科技人文知識或缺的專家,都以"又紅又專"的身份出現的時候,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先生孤獨地走在黃河岸邊,他感慨:"人間淺識一何多,斬斷流沙三門闔!"

黃萬里先生是討論會上唯一反對修三門峽水庫的專家,因為此時《決議》已經形成,不再是上不上的問題了。在無力"回天"的情況下,他向"黃委會"提出的《對三門峽水庫現行規劃方案的意見》,矛頭直指360~370米的高壩。他提出了"經濟壩高與庫容"的概念。經計算,如壩高345米,即可容納"32年中最大45天的洪水量",已經足夠防洪的需要。"用這樣大的代價來預防那些很難出現的事情,經濟價值顯然是很低的。"

沒有人注意過這位落魄的水利學家,他很快就因為反對三門峽工程而被打成右派,發配到密云水庫當苦力。

無須諱言,三門峽工程建設一開始就碰上了難以解決的泥沙淤積問題。到1962年3月,一年半以來,水庫中已經淤積泥沙15多億噸,遠遠超出預計,并在渭河河口形成了攔門沙,渭河也成了地上懸河,對關中平原造成了嚴重威脅,災難直逼西安。三門峽蓄水水位從此不敢再抬高。1967年黃河倒灌,渭河口的河槽全被淤塞,尤其是1968年渭河在陜西華縣一帶決口,造成大面積淹沒。三門峽水庫改為低水頭發電,裝機容量一再減少,只有原設計的四分之一。

出庫的水是清了,但果如黃萬里所料,出庫清水對下游河形成了嚴重侵蝕,河槽沖刷的程度很有限,向兩岸侵蝕的力度卻很大,造成大量灘地崩塌。筑壩攔水蓄沙幾十年后,下游幾乎無水。水量少流速緩慢,黃河在原來的河床上又形成二級懸河,下游的洪災比先前更容易發生。

1973年,黃萬里被準許在"監視下"進入三門峽和潼關以上地區,考察黃河、渭河的地貌和河勢。那時,已經多次發生了水災,時間驗證了黃萬里當年的預言。他十分痛苦與茫然,寫下了《虞美人·三叩潼關》:"少年馳走潼關道,風日華山好,壯年奉使叩函崤,尋壑經邱,窈窕逐低高。老來三顧關河杳,九曲黃河繞,秦川渺渺沒波濤。萬里奔沙,誰與掣蛟鰲!"

依山而建的關稱關山,依河而修的則為關河。我想,他寫這首詞時,一定多次到過被毀滅的潼關故城,和水淹的渭河兩岸。

與當年被打成右派的黃萬里先生比較起來,今天回過頭來討論研究"潼關高程"問題,這是歷史的進步。

結論已經無須尋找,技術層面的分歧與爭論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

真知灼見不懼怕時間的流逝。

今天仍值得我們聆聽的,是黃萬里先生振聾發聵的聲音:

"四千年的治河經驗使得中國先賢在世界上千年以前最早地就歸納出了四種防洪的方法……總之,'有壩萬事足,無泥一河清'的設計思想會造成歷史上嚴重的后果!"

"水庫本身是有一定壽命的,人們卻諱莫如深地不肯向前想一下水庫壽終時上下游的水流情勢。"

"到那時人民會對那些企圖把黃河水變清的先生們發出請愿:'寧使黃河濁,莫教黃水清!'"

時代畢竟不同了。當年建設三門峽水電站的"熱"早已消退--雖然近年來我國西南等地方水電熱還在一再升溫。參與三門峽建設的那一代人已不再年輕。經歷了許多年之后,有人毫無長進,有人深思覺醒。我在北京見過一位教授,他當年是三門峽水電站的設計師之一。我聽到過他心情沉重地在座談會上說起自己在建設三門峽工程中的失誤--他認識到了,我敬佩他的勇氣。不論是非,他的話并不是所有人都愛聽。其實不僅僅是工程本身,三門峽工程成敗得失已經越來越接近結論,特別是在2003年渭河秋天的洪災后。

并不是所有決策者都能回望和反思。

感謝孕育了中國古代燦爛文明的偉大的黃河。

黃河依然故我地帶來大量泥沙,塑造著山川大地。

黃河以其特有的性格和偉力,阻止了"高壩深庫",阻止了蓄水水位的升高。

最終要直面的將是現實和事實。

三門峽水電站建成后,水位從未到達過離大壩只有幾公里的陜州古城,也從未到達過潼關老城,更未到達上游20公里處的蒲州、朝邑縣和蒲津渡!這是偉大工程鋼鐵交響曲中的喜劇和悲劇!

歷史城市的保護在中國已經引起越來越多的重視,至少我們的子孫應該擁有和父輩一樣多的選擇。

最無奈、最悲慘的莫過于城市已經不復存在。

讓我們記住1959年的三門峽水庫大移民對古城和古跡的大毀滅。求真求實應該是科學的基本精神。

狂熱造成的誤判、有違科學的輕率的決策,在當代造成了一座又一座"交河故城"。


五、聳立在莊稼地上的現代樓閣


幾十年過去了,事實表明了"黃委會"當年圈出的許多"淹沒區"始終無水,是不能舍棄的良田。于是,部分移民開始回流,近年來為了發展經濟,又有了不少新的舉措。

重建古代名樓,盛行各地。湖北的黃鶴樓,南昌的滕王閣等等,規模宏大,都是鋼筋混凝土架構。歷代兵燹之患,古建筑多毀于戰火,現代建筑倒不怕火災。

蒲津渡是黃河古渡,維系著秦晉交通要道。渡口位于古蒲州城西門外。這里水勢較緩,除了船渡,還曾建有黃河上最古老的浮橋。

1989年8月,在蒲津渡遺址出土了四尊"鎮河鐵牛",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黃河鐵牛鑄于唐元開十二年(公元724年),為穩固蒲津黃河浮橋而鑄,每尊各重30噸。黃河浮橋毀于元末。據《史記 · 秦本紀》記載,公元前257年秦昭襄王就在此"初作河橋"。此后屢毀屢建,浮橋的竹索也改成了鐵索。隨四尊鐵牛出土的還有四個鐵人、兩座鐵山、三個鐵墩、六根鐵柱等。蒲津渡遺址的面積大,遺存十分豐富,曲拱梯形石堤上邊還發現有古代管理渡口的磚屋遺址。

蒲津古渡遺址、蒲州古城、普救寺、中條山中的永固寺,組成了黃河中游極好的旅游景觀組合--當然,重建鸛雀樓是不可缺少的環節。但未想到,建成后鸛雀樓又留下了新的遺憾。

問題是鸛雀樓的選址。

鸛雀樓始建于北周時期,大約在公元557~571年間,位于蒲州城西門外的黃河灘地上,做軍事瞭望臺用。歷經隋唐、五代、宋金七百余年。《蒲州府志》記載:"鸛雀樓舊在城西河洲渚上,周宇文護造。"唐代李瀚的《河中鸛雀樓集序》云:"宇文護鎮河外之地,筑為層樓,遐標碧空,倒影橫流,二百余載,獨立乎中州。以其佳氣在下,代為勝概。"樓因黃河近岸沙洲沼澤密布,鸛雀等水鳥翔集故名。宋代的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推崇了《登鸛雀樓》的三人同題詩。

李益的詩云:

鸛雀樓西百尺檣,汀洲云樹共茫茫。

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

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

風煙并起思歸望,遠目非春亦自傷。

暢諸的詩云:

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

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另一首就是王之渙的那首"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了。正因為有如此豐厚的歷史文化積淀,鸛雀樓也就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精神文化之樓,它從來沒有在人們的意識中消失過。

唐代蒲津渡遺址,距蒲州西城墻不過百米之遙。可以想見,當年鸛雀樓就近在蒲州城邊,樓下便是滾滾黃河。元初鸛雀樓毀后,明代以蒲州西門城樓"寄名曰鸛雀"。

現在黃河已經西移至十多里外的山腳下。

黃河經過"治理"后,來水也已經大大減少。原先河灘上的沼澤沙洲,全變成了莊稼地。

其實文化需要皈依,需要"植根"。鸛雀樓也是一個悠久文化的結點,只有兩種合理的選擇:要么把重修的鸛雀樓移至現在的黃河邊;要么盡量尊重歷史,選在古城與蒲津渡之間,接近原址,修復鸛雀樓的同時再修建一段古城墻。

新鸛雀樓由領導人題額,移位到了蒲津渡西邊幾千米處的莊稼地上,高高大大,絕無依傍地屹立在青青麥田之中。新樓圈了很大一片地方,建筑十分現代,周圍是幾何圖案的西式草坪,這就是當代人對鸛雀樓的理解和詮釋?完全不符合文物重建和古跡保護的原真性原則。由于占地大,可買票乘電瓶車進出。沒有古城,沒有黃河的鸛雀樓,缺乏表現形式與歷史價值的內在統一,構不成任何與黃河、古渡、沙洲有關的景觀意境,即使作為新建的旅游景點,也很難說是成功的。

烈日炎炎,門票不菲,游人寥落。

嗚呼,登樓遠眺,前不見黃河,后不見古城,更無飛鳥。

而山河之偉,云煙之勝,風土之異,不殊于往古矣。



燕南園愛思想 朱幼棣 2015-08-23 08:4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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