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原則 張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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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很象桃樂娣·湯普孫女史新近所說“有一種絕對的邏輯在歷史上”,幾年之前我曾深深第感到:天下有一定的道理,不為堯存,不為舜亡;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問題當然在這些道理是什么,有多少。一切學問,自哲學以致科學,所從事的,至少一部分就在把這些道理發掘出來,而且弄個清楚,說個明白。同樣,也象尤里安·赫胥黎博士新近所說的“達爾文拿他不多的幾條原理把人與所有別的生物都聯絡在一個必然與變化的共同之綱中”一樣,世界隨時都有個大勢所趨,為任誰所不能逃。現在整個世界的大勢所趨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民主二字……

  這些年來,對于民主雖然有種種看法,種種論調,但現在聯合國方面卻公認為這次之戰爭是爭自由與民主之戰。所謂法西斯,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與自由于民主整整敵對的,都是與自由與民主勢不兩立的。而且凡是壓迫自由妨害民主不講理性的東西,不管有多少樣的方式,都可歸入法西斯的疇類。法西斯不僅僅是帝國主義的最后階段,也同時是極端封建的、落后的、倒退的。這也是今日所有進步的懂得民主的人士所能公認。

  但是現在還是要把世界弄得使民主可以平安么?這也不是的。

  現在所求的實乃在把世界弄得使民主可以進步,實乃在把世界弄得使民主可以發展。

  現在許多人都曉得了:要想安全,必須進步;要想穩定,必須向前發展。

  盯衡全局,觀察世論,很可以看出,有好幾點是現在世界許多人都同意了的,或認為無可如何的了:

  第一.現在是正過在一個革命的時代,而且是一個人民的革命的時代。或者甚至說,這種革命是人民的,而非一個階級的。

  第二.民主必須擴張,必須由僅僅政治民主擴張到經濟民主,社會民主。如經濟上社會上不民主,所謂政治民主也就是假的。假民主一定站不住。也可以說,非整個民主即無民主。民主決不等于代議制或放任主義的經濟。

  第三.“經濟人”要代以“社會人”,經濟人的時代要繼以社會人的時代。社會必須是有機的;必須不是各自為富,而是共同謀福的。因此有人還說,今日的民主必須是“有機的民主”。如果孔子曾以仁為人類關系的最高理想,而仁字可以最活最能感能生為界說,那么,道路不管還要怎樣曲折遼遠崎嶇,人類社會究已在向之而趨。這一層是與前層有似相反相成的一種情形。

  第四.社會各方面,特別象經濟方面,科學方面,設計或計劃化Pranuing必大流行,必不得不大流行。這也可說是與自由民主相反相成的。設計或計劃化其實并不違反自由民主,寧可說是自由民主更進一步的具體表現;或更好說,設計或計劃化可以使得自由更圓滿地具體實現。當然,要圓滿作到民主的設計或計劃化,也有它少不了的條件。

  第五.戰后必要有一種國際組織。有的且說,最好即以今日的聯合國為基礎。關于戰后永久和平的計劃,近年真是甚囂塵上。連帶地,為從一種根本克服過分民族偏性而作各民族各文化傳統間的精神連鎖的國際大學,也正為世人所注意。只是關于那種國際組織的如何構成,如何產生,尚是眾說紛紜,難衷一是。與我最同心而非開玩笑的羅素先生今春在一篇美妙邏輯切實周到的大文<戰后世界的若干問題>里曾鄭重地說:“開始的國際權力機關應由合眾國,大英共和國,蘇聯,與中國而成。它們四國應結成一個隨時可以邀請別的國家加入的聯盟。”讀來最足令人興奮。總之,仍沿舊日的此疆彼界,國際無政府狀態,是不行的了。不能各自為戰。各自為治也明白是不行的了。民主必須兼是國際的。

  凡此種種都是今日全世界大勢所趨的一種意義的根本方面。本來,縱然今日全世界真覺悟的人還不太多,就是許多覺悟的人覺悟到的程度也很有限。但大多數人都已覺悟到了幾千年前已經揭穿的一種情實。那就是:人與人差不多。“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上知與下愚不移。”只是有的人身量長的高一些,看得遠一點,早一點。有的看得早一點,也就說得早一點,因此常會招出橫禍來。有的則有知也有養,雖看到了也不說。現在許多人都覺悟到了:將相本無種,舜時任,予也是人。在這種情形下你還得限定某些人只得被治,只許“由”不許“知”么?

  而且人與人雖有差而不多,不但是中國的古調,尤其具有現代科學的事實根據。在這種情形下誰竟還要我智自雄、唯我獨尊?致落得枉費心機,徒勞無補。

  法西斯的種族論固久已被世界的人類學者與生物學者駁得體無完膚了。

  舉一個絕重大的東西,當然是眾擎易舉。對著一個明非個力所能勝任的東西,也一定不會有人偏偏要獨力支撐,而不虞舉鼎折臏……

  眾力成城,眾口鑠金;耕常問“奴”,織當問“婢”,本也是流傳至今猶可記取的中國古訓。說到中國,民主幾乎成了今日的萬應方。在這個由世界的大勢以致國內的大勢所趨之下,在客觀上,中國的民主前途,已絕對可以斷言,而完全無可懷疑了。

  中國今日不但在政治方面,就是抗戰反攻上,經濟財政上,以及教育文化上,乃至社會別的許多方面,實在無一不需要民主,無一樣沒有民主能夠解決其困難。

  國家有困難,當然應有全體國民來担當。但如使其與聞一且有關情形,使其對一切有關事情都有置喙之機遇,都有盡力之機會,縱令担當困難,忍受痛苦,也當可以心甘情愿。

  人總是對于自己有權過問的事才最起勁。而況是本來應該屬于自己的事。

  民主決不會就妨礙集中領導。反過來說,也一樣。

  在大多數人的內心中,所以眼前今日就應實施民主者,最主要的緣由,本是為的民族,本是為的解救民族空前的危難。本是為的實現最圓滿的民族統一。而具體言之,實在尤在為的動員,尤在為的發動一切人力以及物力。

  抗戰反攻上,經濟財政上,所以都需要民主作對癥藥,也就是主要因為這個。

  實際上,今日國內有些地方試行民主,傳說收了不少的效果。抗戰上、經濟上、以及教育文化上、社會關系、人民生活上,據傳都有不少的成績,至少大部分也當是由于這個。

  一言以蔽之,必都是動員了民力;弄機會使大多數人民都自覺了的緣故。

  去年十一月英倫名流、學算習律出身的經濟學家、牛津大學院長貝維里治·威廉爵士提出轟動全世界的社會安全計劃,所謂關于社會保險的報告。他本認為應該怯除或攻擊的巨惡共有五項:窮、病、愚、臟、閑。這五惡在中國豈不更要用大力來掃除。

  以貝維里治博士特認為根本的末項,閑,而論,試問在中國今日這樣需要人力的時候,有多少人力不是都不得其用,或用的不得當,以致許多時間精神,都白費了!

  汰太(或汰汰)與廢費(或說廢廢),實在同屬人類最最重要的問題。

  不要閑置人力,或把人力用的不經濟!

  但這決不是一般所謂做官或出仕的問題,且也不僅僅使“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問題。實在更在使一切人力都發展到、施展到可能的最高峰。

  使一切人潛藏的才干可能都得到最圓滿的發展實現――這就是今日所謂民主的根本精義之所在。

  用另一個說法,民主本就是使人人都平等自由(注意人人兩字)。

  假使,根本上,沒有言論自由出版集會結社以及思想信仰研究講習的自由,是必說不上民主的。

  但所謂自由并不只是讓人人隨便,解脫一切要不得的情事,就像貝維里治的五巨惡,以及憂愁,危險,或如羅斯福所說的匱乏與恐懼,等等。而且更要給人人以機會,使得人人都能盡量地發展發揮發皇其才其力其業。――推到極處,兩層本也并無二致。

  也可以說,民主的出發點就是集體,就是與人為善,也就是認人人都可以為善,也使人人事事物物都得其所。因此,假使有一人不得教養,一夫不得其用,一分力不出于身,一貨委棄于地,一賢一能不見選,一事不信不睦,一物不為公,那就都算不得充分的民主。

  那么,在今日中國,誰,什么黨派,怎樣作法,在原則上,最有使中國民主的可能呢?那它至少也要具備三個根本的條件。

  第一.必須是中國的。――這些年來,許多方面都有“中國化”的呼聲。似乎直到今日為止,在這方面并沒有很走上軌道。但是如果在中國,對中國事,而不由中國人以中國為第一位;所采取的辦法不扎根在中國的本土,對于大多數中國人必不免多少隔閡。如此,要想把中國整好?究竟是事實上難以置信的事。文明猶如釀得好的酒,文化則如多年的陳釀。一種文明幾千年蘊集下來的氣息,本不可能也不能完全抹殺。不過,中國的優良處究竟是些什么?雖還不無有待于理董,有待于表揚,但關根本總目,倘有雖流行而實不倫不類、不合中國真正傳統與時代的,也不容不即行不努力矯而正之。消納世界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利用世界一切利用的利器,自也同屬絕對的必要而分當。

  第二.必須是獨立的。要想國家(民族)獨立,要想自力更生,要想與全世界進步的人類攜手而作自己應作的獨立貢獻,那就中國三四百年來先有異族竊國繼有帝國主義侵略所強迫鑄成一切奴性或依賴性,不管是好的方面壞的方面的,都須立即廓而清之。中國的民主必須以中國為本位而行之;中國的民主也必須不依賴它國而行之(就令是最好的友邦也罷)。

  第三.必須是民主的。――這就是說,號召民主的必須在自己可能范圍之內自己先民主,有民主的精神,行民主的辦法。庶幾可收以身作則,以身教者行,以致釜底抽薪之效。否則縱然不是教猱生木,卻等于緣木求魚,等于抱薪救火。

  中國今日是處處都需要民主;都需要有法守法;都需要使一切有關人都得過問有關事,人人都有貢獻其知識能力的機會,并有看見其貢獻被采納實行的自由;也不得不需要在民主自由之下的服從多數,尊重少數,以為一種進行事情的途術。但是,當然,在一個意義上,政治上的民主,在今日的中國,也可以說,尤為根本。必須政治上真正走上了民主的途徑,然后一切方面,一切角落,封建落后的情形,才有肅清的希望。

  不過,政治上的民主也未嘗不需要別的方面配合。如必由別的區處多培養些有益民主的精神習慣,也未嘗不可以有助于政治民主化的進行。

  這,特別就在哲學與科學上。

  哲學是講可能的學問,是根本原則的學問,本以體與辯為方法,而以通為歸宿。因此,哲學對于人生特別可以使人注意根本,使人看到大處遠處,使人養成大量的習慣,而不拘于狹隘的小圈,強作物我之別。也就是可以使人能夠有理性:能夠由前提推到結論,由結論回溯前提;能分別,有分寸,重分明,于異見同,更于同察異;能夠作面面觀,如實觀,平等觀,也能容納多方面,重視種種不同的它方面。這都是充實民主所必需。

  至于科學,更是實在的學問,是樸實實驗踏實認真的學問,更可以幫著人養成踏實認真、實事求是、正視事實、注重證據的習慣。使人可以感到:民主一定要貨真價實,冒充一定不行。尤其型式科學中的算學,常弄乃可以培養人的謹嚴精審周密不茍的作風。有了這種風氣,實也大有助于真實民主的實踐。

  今日要想實踐民主,發展民主,是必須變得有了理性,是必須與哲學的大量精神,與科學的踏實習慣,與算學的謹嚴精審的作風,密切結合的。

  是的,實踐民主,發展民主,使民主進步,實現社會一切方面的民主設計,以便全人類適應生物進化的一般路向都走上遂生、大生、美生的平實著實的坦蕩大道,這乃是今日整個世界的大勢所趨,任何人不能違抗之,任何人,任何黨派,任何辦法,如是因此大勢而利導之,必會成功,不這樣子,必都失敗。以上所說,不過原則。至那有關今日全世界的、進步的、活的民主的一切更具體的辦法,那就尤愿合全世界有心有腦的人共同商討,分別草定,群策群力,促其實現。

――<新華日報>1943年10月8


張申府 2012-08-21 17:4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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