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間一壺酒》倒轉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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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轉綱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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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男女關系是哲學問題知識歸納無法對付大問題。凡知識不夠的地方,或用已知未知拼湊整體印象的地方,今人和古人沒什么不同,細節考證,只是支點和杠桿,一切全靠拍腦瓜,不管是邏輯推論,還是胡猜亂蒙,或取譬設喻打比方。
  人類的一半認識另一半,一輩子都琢磨不透。這不是因為樣品不夠。母性、妻性、女兒性,可一身而兼任,就像滴水見太陽。例子再多,也都是重復。
  然而,就這么一滴水,我們卻要用一輩子去認識,而且還看不透。對方也完全一樣。兩口子,一個鍋里吃飯,一個炕上睡覺,頭發都白了,還不明白。剛剛悟過一點勁兒,已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同樣的過程,我們的后代,還要一遍一遍再重復,誰也替不了誰。
  性別和男女關系是最深奧的哲學問題。
  二、綱常八卦圖兩漢古書講綱常,有幾種不同說法,如《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有“三綱五紀”,《禮緯。含文嘉》有“三綱六紀”(《白虎通義。三綱六紀》引),《論語。為政》馬融注有“三綱五常”。
  “三綱”是法三才(天、地、人),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五常”是配五行,即“仁、義、禮、智、信”。
  “五紀”可能就是“五常”,但董仲舒沒有解釋。
  “六紀”,是配六合,即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則是父子、夫妻關系的延續。
  君臣之綱,現已變形,可請領導、老板去研究,這里不必談。我要說的是父子之綱和夫妻之綱。父子之綱,下面還有父女之綱。夫妻之綱,下面也有母子之綱和母女之綱。
  家,總有夫婦之匹,夫婦總要生孩子,男女是構成要素。當然,還有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的真假陰陽人、性倒錯者和同性戀者。一陰一陽之謂道,和綱常有相似性。香港人好講八卦。綱常也是八卦,即由一男一女,按夫(或父)、婦(或母)、子(或女)組成的八卦,老陽老陰,少陽少陰,誰在下,誰在中,誰在上,可以有八種組合,好像陰陽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變化無窮。
  丈夫統治妻子,父母統治兒女。男婚女嫁,女的是到男的家。兒女養父母,兒子、媳婦是養兒子的父母,女兒、女婿是養女婿的父母,都是養男人的父母。他們給孩子取名,計算血統,也是男本位。千百年來,全世界如此。
  綱常是典型的男性話語。
  三、男人罵女人和夸女人男人對女人,張嘴沒好詞,好詞都是說給自己聽。我們男人都是在這類話語中長大,麻木不仁無反省,就連女人,也鸚鵡學舌,既罵同類“淫婦騷貨偷漢子”,又學男人“cào/rī他娘”不離口。
  (一)壞話。
  (1)婦類。老婦(或老娘們兒)、丑婦、愚婦、妒婦(或醋葫蘆、醋壇子)、悍婦、潑婦、刁婦、怨婦、毒婦(最毒莫過婦人心)、淫婦、娼婦(婊子、妓女、雞)、蕩婦、妖婦(或老妖婆、小妖精)、長舌婦。
  (2)貨類。蠢貨(男女皆用)、懶貨(男女皆用)、吃貨(男女皆用)、騷貨(或騷娘們兒,臭娘們兒,只用于女)、賤貨(或小賤人,只用于女)、爛貨(只用于女)、賠錢貨(常指女孩)、nāiqiū貨(北京話叫傻bī,也是罵女人)。
  (3)妖精類。狐貍精、白虎精、白骨精、母夜叉。
  (4)動物類。母豬(國人愛用“老母豬”)、母狗(西人愛用bitch)、母雞(如“不下蛋的雞”)、母老虎、母大蟲、河東獅子(指妒婦和悍婦)、小蹄子。
  (5)稱呼類。拙荊(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妻子)、賤內(同上)、渾家(代指妻子)、屋里的(古稱房內)、奴婢(自稱)、妾(自稱)。
  (6)其他。馬子(本指尿壺、馬桶)、丫頭片子(女孩)、死丫頭(女孩)、花癡(性欲特強的女子)、尤物(不祥之物)、禍水,以及“婦人之仁”(常與“匹夫之勇”并說)、“水性揚花”、“頭發長,見識短”,等等。
  (二)好話。
  (1)美貌類。美女、佳人、麗人、嬌妻、美妾、名媛、名姝、大家閨秀、小家碧玉。
  (2)婦德類。淑女、巧婦(巧媳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賢妻、良母、慈母、孝女、貞女、烈女。
  (3)奇女類。俠女、奇女子、紅顏知己(但又說“紅顏薄命”)。
  這類男性話語,好壞皆存偏見。女人老丑要罵,漂亮而不投懷送抱也罵。缺心眼少腦筋要罵,讀過書有知識也罵(女子無才便是德)。性欲強要罵,不強也罵。即使被夸,也是可著自己的心,順著自己的意,嫵媚、姣好、婉順、賢淑,伺候男人好,孝敬公婆好,生養孩子好,做飯、織布、繡花、下田,樣樣能干,遭遇非禮強暴,立刻投水上吊。
  男人是比著自己的形象,照著自己的愿望來塑造女人。老農說,丑妻是寶,“老婆就是破棉襖,冷了穿來熱了脫”(阮章競《漳河水》),對第一條可以降低標準(實在想了,可以掛張畫),能生養就行。第二條,除了能干人性好,別無所求,不像大戶人家講究多。第三條,和他們無關,純屬中國文人的幻想。中國文人,理想女人是妓女,不是妻妾。妓女都是從小培養,琴棋書畫,多才多藝,不僅可以睡到一塊兒,還能玩到一塊兒。特別是名妓,詩酒唱和,傳為美談。妓女是男人馴化女人的標本,就像馴狼為狗,千奇百怪,無奇不有。明清小說好講“奇女子”。小腳女人,武藝高強,手腳不凡如十三妹,當然都是胡編亂造,但俠骨剛腸,深明大義,力勸男人投繯赴水全名節,卻真有其人(如李香君、柳如是)。中國文人想出“奇女子”,也做出了“奇女子”。這是他們的一大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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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轉綱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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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名妓是名士的名犬。
  人類愛狗又罵狗,其實等于罵自己。夸亦如此。
  四、公牛性與母豬性農村的孩子,早早就懂人事,馬牛羊雞犬豕,全是老師。
  我國北方農村,喜歡把性欲旺盛,到處播撒愛情(或色情)的人叫“老毛驢”。西方不一樣,他們的說法是“公牛”(bull)。前兩年,在巴黎,有個畢加索的色情畫展,真是光怪陸離,其中既有他早年逛窯子的速寫,也有他拿色情之事開玩笑的作品(如教皇偷窺拉斐爾做愛的連環畫),但最多還是畫公牛,特別是和女人做愛的公牛。觀眾很嚴肅,排著隊,聚精會神盯著看,一撥接一撥。有些婦女在議論,聽不懂,陪我的朋友跟我說,她們在講,怪不得老畢這么花,他就是一頭公牛。
  男性,性欲旺盛繃不住,會有公牛發情時的狂暴,這并不稀罕。他們移情別戀,頻頻更換性伙伴,也與公牛相似。公牛對母牛極易產生厭倦,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學者稱為“公牛效應”。女性對前者煩,后者恨,乃情理中事。
  女性身上的動物性,也有一比,這就是母豬對小豬的保護。豬是聰明可愛的動物。我在內蒙,老鄉常把黑色的母豬叫“郝秀英”,當地口音,“郝”、“黑”音近。有一次,有只不懂禮貌的狗突然闖入秀英的住所。人家秀英正給孩子喂奶,他大搖大擺朝里闖。流氓,秀英勃然大怒,把他咬得跳了墻。母豬為了孩子可以什么都不管,一條老命豁出去,這種精神人也有。有個當媽的在電視上講,我兒子殺了人,對你們來說,他是殺人犯,對我來說,他是我兒子,媽媽只有一句話,我愛你,這種偉大的感情,只有當媽的才懂,你們不懂。古人把她們的婆婆媽媽叫“婦人之仁”。但這個“婦人之仁”,孩子忘不了。當然,其他female也一樣有此沖動,比如牛,舐犢情深,老牛護犢子,道理是一樣的。
  此外,動物還吃醋,特別是雄性動物。他們不僅會為意中人大打出手,一爭雄風,還會把疑非己出的幼崽活活咬死。
  這是動物界的奧賽羅。
  五、房中術與婦產科女性對醫學的熱情,有時會走極端,如寧要婦產科,不要房中術,就是一個例子。因為自古以來的房中術都是“御女之術”,中國的房中書(如所謂“房中七經”),盡管說話人也許是女性(如素女、玄女和采女),但內容都是為男性服務,講男人怎樣對付女人,特別是以一當十或以一當百的戰略戰術。這當然是代表男性的話語霸權,或用上面的話說,就是屬于“公牛性”。
  婦產科是講婦女生孩子的,當然跟婦女關系更大。有人認為,它代表醫學對婦女、兒童的關懷。所以,睡虎地《日書》講生子的內容也好,馬王堆帛書的《胎產書》和《禹藏圖》也好,似乎更對女權主義胃口。記得有一次,我在西密西根大學演講,演講后,有一位做社會工作的女士說,我的演講對她幫助很大,有助于她輔導婦女生孩子。當時,我很納悶,因為我明明講的是馬王堆房中書的“引陰”,即一種男性生殖器導引,包括下蹲和提肛,但和婦女生孩子完全是風馬牛。
  說到醫學史,近年來,美國的費俠莉教授寫過一本書,叫《盛陰,960-1665年,中國醫學史中的性別》(CharlotteFurth,AFlourishingYin,GenderinChina'sMedicalHistory,960-1665,BerkeleyandLosAgeles: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99)。在此之前,費教授還寫過篇文章,是《中國傳統醫學里的性與生殖——對高羅佩的反思》(收入李小江主編的《性別與中國》,三聯書店,1994年),她不贊同高氏對中國性傳統的溢美之辭,認為是美化中國的男性霸權,把房中術吹上了天,她更欣賞中國宋、明時期的婦科。晚期對早期,儒家對道家,婦科對房術,是三組顛覆,這是她對高羅佩的反思。我完全同意,中國自宋以降確實有陰盛陽衰的氣象,而且婦科的研究也發達。但我認為,中國的這一段,婦女的地位非但沒有提高,反而是下降。婦科本身,其實和房中是一路貨,男性話語,只多不少。
  比如她推崇的萬全,此人固然寫過《婦人科》。但他這個人,男權思想很嚴重。證據有二,第一,他是拿“七損八益”嚇唬男人,明清小說(如《金瓶梅》)常見的“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所謂呂純陽詩),他也掛在嘴邊,生怕女人把男人的身體搞壞,這是怕女人,不是愛女人,歸根結底是愛自己;第二,在他看來,固精益氣,全為種子,他更關心的是男人的后代,而不是婦女,婦女只是生育工具(《廣嗣紀要》)。明清以來,男性對房中術的反省是經濟學考慮。他們忽然都明白了,以一當十,以一當百,有什么好,那都是賠本買賣。他們撒一份種子收一份糧,投入產出有計算,精得很。
  中國的老農常說,女人是啥東西?就是為了給咱生娃,娃才是咱的命根子。如果母子不能兩全,兩者擇一,他是寧要孩子不要老婆。知識分子也一樣。《儒林外史》第三十回,杜慎卿是同性戀,不喜歡女人,但他不但娶老婆,還請媒婆沈大腳給他物色漂亮姑娘。媒婆走后,季葦蕭說:“恭喜納妾。”但杜慎卿卻皺著眉頭說:“先生,這也是為嗣續大計,無可奈何;不然,我做這樣事怎的?”季葦蕭很奇怪,說:“才子佳人,正宜及時行樂,先生怎反如此說?”杜慎卿說:“葦兄這話,可謂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婦人那有一個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見他的臭氣。”他恨女人,但不恨生孩子。讀圣賢書,無后為大,什么都丟了,孩子也不能丟。這才是明清婦科的潛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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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轉綱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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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王堆房中書,《胎產書》和《禹藏圖》是收在房中書內。史志著錄,《漢志。藝文志》有《三家內房有子方》,《隋書。經籍志》有《療婦人產后雜方》,《舊唐書。經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也有《婦人方》。婦科并不是從宋代才冒出來。婦科原來就屬于房中,而且從一開始就是房中的附庸。
  時刻警惕啊,無所不在的男性統治,即使婦科也逃不了。
  六、中國男女的交往方式傳統中國,男女如何交往,是個不容忽略的問題。這個國粹沒保住,但遺風還在。
  中國的男女交往,是以家庭劃分界限,男人和男人是在家庭以外交往,女人和女人是在家庭以內交往,男人和女人的交往,則只限于父母、夫婦以及他們與子女的關系,還有勾欄瓦舍的買春賣春。這種描述,略作限定,可大致成立。第一,漢代以前,雖有“男女授受不親”的禁忌(《禮記。坊記》),孟子說,嫂嫂掉到水里了,拉一把手算是變通(《孟子。離婁上》),但實際不嚴。呂思勉先生說,“然則男女交際,古本自由,至后世乃少因爭色而致廢墜也”,他是把廢墜時間看作三國時期(《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上冊,“漢時男女交際之廢”條)。第二,中國的民間,即使到很晚,男女有別,也不如上流社會。
  西方的禮儀場合,男女挨著坐才是正常。飯館里,男男挨著坐,女女挨著坐(特別是橫著坐,坐在一順兒),會被懷疑同性戀。中國人,男人和男人扎堆,女人和女人廝混,很正常。“男女雜坐”,反而屬于淫亂之風,只有妓院才如此。斯坦福大學有個同性戀雕像,很著名,形象是什么樣?不過是兩個男的站著聊天,兩個女的坐著聊天,如此而已,我們覺得挺奇怪。同樣,清道光年間,福建人林鍼到美國,看見美國人“男女出入,攜手同行”,“渾渾則老少安懷,嬉嬉而男女混雜”,也非常驚訝(《西海紀游草》)。男人和女人打交道,中國和西方不一樣。
  中國的男女有別,造成一種格局,就是男主外,女主內,內外是兩個世界。男男一個世界,女女一個世界,西人以為同性戀。上流社會尤其明顯。小孩的成長分兩段。最初是在深宅大院里。男人在外做事,把老婆孩子圈家里,小孩都是在脂粉堆中長大,和皇帝一樣,“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然后,才交老師調教,逐漸走向社會,即男人的世界,外部的世界。教養順序,是從內到外,先女后男。讀《我的前半生》,皇帝從小到大,生活環境是如此。讀《紅樓夢》,生活環境也是如此。
  這種內外有別,前后相反,對倒轉綱常很重要。
  七、慣學:寵愛的意義動物的馴化(植物也有馴化,如五谷),主要靠三條,一是食物獎勵,二是鞭子(或棍子)懲罚,三是指示行為的各種信號。這些都依賴于動物本能。動物本身也有馴化,比如老虎教幼虎捕食,就是老虎對老虎的馴化。人不懂它們的語言,但餓了要吃,打了就怕,呼奴使婢,吆喝久了,就會腿軟骨頭賤。人和動物一樣。我們給它吃,給它打,都是為了讓它長記性,一硬一軟是手段,歸根結底,是讓動物接受信號。我們對人的馴化也是如此,古人叫教化,現在叫教育。軍隊的馴化最典型。
  人類的自我馴化,從來不一樣。早期人類,迫于生存,過得盡是苦日子,馴化內容,主要是受苦,目標是把男孩培養成戰士,把女孩培養成戰士的妻子,各國成丁禮(我國叫冠禮和笄禮)無不如此。但生活優裕,古禮退化,是必然趨勢,就像老虎關在動物園,變成大懶貓,胡吃悶睡(貓的疾病與現代人類的疾病非常相似,如肥胖癥、高血壓和腎衰竭),慣壞了。美國,小孩是天堂,大人是戰場,從天堂出來就上戰場,反差太大。我們也走的是這條道。
  現在的馴化,主要是慣。人都是慣壞的。
  慣,就是動物園式的教育,寵物式的教育,拿小孩當寵物,一味溺愛,好吃好喝,不加訓練與管束,一旦投入戰場,內外反差太大,非常危險。古代兵書說,將軍應愛兵如子,“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谿;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但光愛行不行?不行,還得有點規矩,“愛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亂而不能治,譬如驕子,不可用也”(《孫子。地形》。
  父母寵孩子,慣孩子,麻煩是一輩子。心理學家說,兒童的心理特點基本上是形成于五歲以前。五歲以前慣壞了,撒潑打滾,哭鬧成性,就扳不回來了。
  古人對寵、嬖二字的使用,遠較今日為廣。凡養之畜之,愛之喜之,臨之御之,役之使之者,都是寵物。君畜臣,男人寵男人,叫外寵;御后宮,男人寵女人(愛屋及烏,以及于外戚、宦官),叫內寵。儲君的廢立,經常取決于國君對女人的寵愛。
  男人有男人的寵物。
  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
  女子和小人就是君子的兩類寵物。女子是全稱,小人則是男人的一部分。兩者都是君子所養。作為寵物,可以歸入同一類,少調失教的那一類。學者雖為圣人諱,不憚辭費,曲為之辯,但原文實在太清楚,絕對是男性話語。如果不是,反倒怪了。他嫌小人沒教養,但男的可以“有教無類”,女學生是一個不收,他也不敢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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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轉綱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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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和奴才,因為被養,和主人的關系很密切,親密可以親密到蹬鼻子上臉,以致于不遜,你想把她(或他)甩掉都甩不掉,就像狗,扔了還會跑回來,你不理她,她又委屈,充滿怨氣。古代征服,常用俘虜的男人看門養馬,女人為妻室。過去我不懂,覺得太危險。其實,這就像人把沒有殺光吃掉的野獸養起來(一般是幼獸),變成寵物一樣。從狼到狗,并非不可想象。漢朝的金日磾,就是典型的例子。亡國奴無家可歸,比本國人更可靠,就像狗比人忠誠,道理一模一樣。奴才可以控制主人,也是常有的事。
  但女人也有女人的寵物,女人雖被男人養,也有養人的資格。男人再怎么輕賤婦女,也不能拿母親、女兒不當人,特別是母親。世界上,再牛的男人也是女人所生,女人所養。這是倒轉綱常的突破口。
  驕子和怕老婆的丈夫,就是女人的寵物。
  八、如何讀《左傳》《左傳》是講“亂”,講“禮壞樂崩”。“亂”的原因是什么?原書有答案:并后、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左傳》桓公十八年)
  內寵并后,外寵二政,嬖子配適(嫡),大都耦國,亂之本也。(《左傳》閩公二年)
  原文的意思是說,一個國家,權力被二元化或多元化,即出現兩個或兩個以上勢均力敵的第一夫人,兩個或兩個以上勢均力敵的繼承人,兩個或兩個以上勢均力敵的執政大臣,兩個或兩個以上同時存在的首都,這是一切禍亂的根本。我說過,這段話是解讀《左傳》的鑰匙。當時的繼承危機,背后是男權和女權的斗爭,馴化和反馴化。
  這里面,王或諸侯是中心人物。在他下面,有兩股力量。一股是內寵,即君主的配偶和配偶背后的母族(后世叫外戚),各種外國勢力,即女權的力量。奄豎類的宦者,當時不如后世重要,也是屬于這股勢力。她們(或他們)的代表是“后”和續娶的其他配偶。另一股是外寵,即君主手下的大臣和大臣背后的父族,以及其他貴族。第一是君主本身的族人,其最近的兄弟和子孫,第二是其他公族,有同姓,有異姓;有老貴族,有新貴族。他們的代表是執政大臣即所謂“政”,則是男權的力量。兩股勢力爭的是有繼承資格的小孩子。孩子都是母親所養,但歸根結底是要繼承父親。前者叫“內”,是以內朝而論,其實是外交關系和國際關系,反而是外部勢力。后者叫“外”,是以外朝而論,反而是本國勢力。比如齊桓公活得長,前后娶九個老婆,背后有九個國家,她們生了十幾個孩子,為此打得你死我活,就叫“并后”、“匹嫡”。春秋初年,虢公、鄭伯為周平王的左右卿士,虢是老貴族(出于文王母弟),鄭是新貴族(出宣王母弟),虢、鄭爭政,就是屬于“二政”。“耦國”則指諸子的封地,比如《左傳》開頭的“鄭伯克段于鄢”(隱公元年),鄭武公的夫人姜氏有二子,長子寤生即位為君,住在鄭的首都,當時首都叫“國”。姜氏偏愛他的弟弟段,把段封在鄢,鄢只是“都”,是次級城市,城大逾制,如同第二個首都,這就是“耦國”。
  整個《左傳》,都是由男權和女權激烈斗爭的愛情悲劇所組成。故事的基本模式是,國君為了嗣續和外交關系,總要娶好幾個老婆,但有“公牛效應”,他們往往愛上年輕美貌的小老婆(有時還是兒媳婦)和小老婆的孩子,因而廢嫡立庶、廢長立幼,造成國際關系的混亂和緊張;國內的執政大臣和貴族勢力,圍繞嫡庶長幼、立子立弟,斗爭也十分殘酷,不但經常發生弒君殺后的慘劇,繼承人的命運也十分可憐,只有父族和母族各有大援,才能站穩腳跟。即便站穩腳跟,也往往是一子立則眾子殺。僥幸不死,流亡海外,投靠母族或其他國家,借外國勢力和本國內亂,也有回國即位的例外,但顛沛流離,也是備嘗心酸。
  越是強悍的君主,越是長壽的君主,他們的愛情悲劇越復雜,繼承危機也越大。小孩爭奪戰,小孩保衛戰,小孩是爭奪的關鍵。
  戰國時期,貴族制度大崩潰,但秦漢以降,類似的制度還保存在皇室內部,類似的故事還在反復上演。抑制內寵,打擊宦官和外戚,仍是長期的斗爭。
  王莽是外戚,曹操是宦官的兒子,二子皆蒙奸逆之名,就是沾了女人的晦氣。
  九、北魏的子貴母死馬戲團的大象也有發瘋踩死人的時候,這是馴化的意外。歷史上的女主,也是人類馴化的例外。
  中國古代有來自東夷和西域的女國傳說。女國并不是只有女人的國家,而是由女王統治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歐洲一直有,如英國就有不少女王(法國不允許)。但他們沒有一夫多妻制,繼承制度也不嚴密,很多女王是由父族產生,即先王的女兒或侄女,甚至包括非婚生的子女,而我國的女主則是由母族產生,即先王之后、新王之母,或先王的其他配偶、新王的諸母之一。我國歷史上,女皇絕少。真正的女皇只有一個,就是江青喜歡的武則天。其他,如西漢的呂后,北魏拓跋族的祁后和馮太后,還有遼代的蕭太后、清代的慈禧太后,只是臨朝稱制的皇太后。她們當中,不少都是北方少數民族的皇后,這個現象值得注意。特別是北魏前身,鮮卑拓跋部的皇帝,很多都是由太后廢立,權力非常大。特別是祁后。祁后臨朝,“時人謂之女國”(《魏書。皇后列傳》),也就是說,把她視為女王。女性在北方少數民族,地位比較高,主要是因為,部族林立,通婚關系很重要,每個女人,背后都有強大的支持,娘家很厲害,比《左傳》更有古風。歷代和親,內在沖動,總是胡勝于漢,漢族是利用他們的這種沖動。唐朝出女皇,也與李唐、鮮卑的通婚有關。山西自古多胡氣(如晉、戎通婚),這是有傳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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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轉綱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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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讀田余慶先生的《拓跋史探》(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主題是北魏歷史上的子貴母死,以及其他相關問題,非常有趣。這些問題正好說明,女權和男權的斗爭,在由胡入漢的過程中,有其獨特的表現。漢族的制度,特點就是“大一統”,什么都整齊劃一,和西洋史大異其趣。男權絕對強大是它的特點。鮮卑的制度和這樣的制度相比,反差太大,所以才會痛下決心。
  田先生說,北魏入主中原前,其部族融合和統一,仰賴于母族,其實是母強子立。從中我們不難看出,為什么野蠻地區的婦女地位特別高。北魏入主中原后,正好相反,為適應絕對男權的漢族繼承制,北魏道武帝,依托漢武殺鉤弋夫人而立其子的故事(我們的發明權在先),定下子貴母死的制度。子貴母死,就是在新主即位之前,把他的母親殺死,這種制度實在太殘酷。
  中國歷史上的女主,一般都是扮演女周公的角色,就像顧命大臣是模仿男周公。他們都是以輔弼幼主,作為臨朝稱制的借口。田先生說,北魏的皇太后有三種,一種是當朝皇帝的生母,一種是生母以外的先帝配偶,一種是奶媽或保姆。這三種人都有可能當太后。第一種太后要依制賜死,沒有機會干政,但后兩種是漏洞,總不能都過河拆橋,殺雞取蛋,還是可與當朝皇帝并存。其中如馮太后,就是屬于第二種。她正是利用子貴母死的制度,殺死自己的對手,才得專政事。
  野蠻地區比我們更尊敬婦女,但為了適應我們的制度,他們卻發明了如此殘酷的繼承制度。離散舊部,編戶齊民,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
  十、《紅樓夢》是敗家史中國的人情小說,有三種角色很常見,一種是不能齊家的男主人公,一種是令他無可奈何的潑婦,一種是她們慣壞的敗家子。三種角色是連在一起。他們體現的是陰盛陽衰。
  《紅樓夢》就是一部敗家史。
  敗家子有各種類型。中國的讀書人,應科舉,做大官,是正經出身;科場不利,才坐館入幕。著書立說當學究,吟詩作賦稱名士,在當時,終非正途。更下者,還有江湖行醫,閭巷賣卜。特別是街頭流氓,一方惡霸,揮霍錢財,欺男霸女的惡少,更是不可救藥。
  《儒林外史》為我們提供了所有角色。這是“家”以外的故事。家以內的故事,還是要看《紅樓夢》。我們老家,老鄉只看《三國》、《水滸》、《西游》,不看《紅樓》。他們說,賈寶玉,女里女氣,看不下去。
  中國的明清帝王圖,非常有趣,胡子是逞退化趨勢,開國皇帝還很有雄風,越往下看越像女人。中國的歷史發展,大趨勢是陰盛陽衰,每個王朝的發展也是如此。大周期包含著小周期。《紅樓夢》正是它們的縮影。賈府四代,代字輩尚知講武(字中有戈),反文輩亦精文墨(字含反文),玉字輩和草字輩,則只會花錢,不會干事。總趨勢,也是偃武修文,陰盛陽衰。
  薛蟠是敗家子,賈寶玉也是敗家子。文敗家,武敗家,都是敗家。
  他們都是在脂粉堆中長大,同樣體現著陰陽顛倒。
  今之陰盛陽衰,有兩大奇觀,可附記于此:(1)出國。留學生有兩大神話。一曰:十個鬼老,九個妙不可言,一個馬馬虎虎;十個同胞,一個馬馬虎虎,九個一塌糊涂(講話者是女士,她們憑親身經歷講話,至少要有20人以上的實戰經驗)。二曰:黃不如白,白不如黑。這是女生的印象。她們說,床上學英語,學得最快,融入不是問題,就連國內備受男性冷落含冤抱恨投美國的女生,到那兒,都是揚眉吐氣,如魚得水。相反,男生則英雄氣短,搶手貨也成了滯銷品,有人哀嘆,我都快成“日本人”(fuckyourself)了。更有不服者,發誓報仇,“國民黨的仇”報了、“日本鬼子的仇”報了,“美帝國主義的仇”就是報不了。他憤憤說,這幫女的,“全他媽沖洋jībà去了”。
  (2)體育。中國的運動項目,凡是女子項目,全都上得快,蹭蹭奔一流,真奇怪。男的,賴這賴那,沒的賴了,就說人種不行,骨頭、肌肉里面缺了什么。但中國人不行,為啥一半行,一半不行,而且行的和不行的,生下來,還是一半一半,行的照樣行,不行的還是不行。
  這是新形勢下的新問題,問題不在臍下三寸。
  十一、倒轉綱常女的不嫁人,男的倒插門。兒子不養爹媽,只養岳父和岳母。或從女方講,媳婦不養公婆,只養爹媽。孩子的姓氏、民族隨母親。娘家打敗婆家。這種現象,沒準是潮流。
  綱常也有例外。夫為妻綱,父為子綱,體現的是男性統治。它有個很大的漏洞,即母子關系是模糊地帶。母為子綱,沒人這么講。但照傳統的孝道,兒子總不能擺在媽媽之上。李逵上山,也得先去背他媽。當強盜的都懂這個道理。這是男尊女卑的惟一例外,也是倒轉綱常的突破口。
  兒子是母親所生,兒子是母親所養,兒子應孝順母親,兒子會代替父親。這里已經包含著顛覆,柔弱勝剛強。
  上述綱常,完全可以反過來讀,即母親溺愛兒子,導致敗家子顛覆父權。讀法是,母為子綱,子為父綱,妻為夫綱。女性顛覆男性,這是一種和平路線圖。中國古代的女主,主要是用這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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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轉綱常(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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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種倒轉綱常,是敗家子利用母親的溺愛反制母親,又借母親的淫威反制父親。讀法是,子為母綱,母為父綱,妻為夫綱。獨生子女政策下的小皇帝,他們都深得要領,你怕什么,我就干什么,首先是從媽媽突破。
  男性統治很強大,男人本身很脆弱。宋明時期的我們,早就如此。
  2005年1月22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附記」
  人類的性游戲,動物幾乎都有,家庭婚姻形態也是如此。高死亡率,要靠高生育率來彌補,他們也講“無后為大”。生育權壓倒性交權,一窩一窩的孩子,都是我生的,這是天賦母權。雌蟲母獸當領導,實在很多。她們性欲極強,百雄不敵一雌,往往“使無數英雄竟折腰”。在性交權上,也有絕對優勢。一是采用專制主義,直接下命令,叫誰伺候誰伺候,借完種,就叫他滾蛋,甚至把男的咬死或吃掉。二是采用民主主義,實行競爭機制,叫這幫性奴隸,圍她一人團團轉,只有掐個你死我活,才有性交機會。比如蜂后,整個蜂群的媽,就是絕對女權。女人常說,男的都愛沾花惹草,不像俺們堅貞不屈。這話經不住推敲。因為男人沾惹的花草也是女人。這種誤解導致了我們對動物的誤解。反抗歸反抗,其實還是男性話語。如上言公牛好色,就是人類的誤解,而且可能是從家養種牛和母牛得出的錯誤印象,其實應該平反。因為據動物學家考證,“母牛在雌性動物中的性欲僅次于母馬,母牛在性沖動上是不可控制的,它的陰道開始不停地腫脹,一路瘋跑,一路不停地遺溺,如果面對的只是一頭公牛,它會發瘋般地沖上去,做騎上公牛狀,并找機會靠近公牛的生殖器部位,直到公牛情欲發動,騎上母牛的背,并最終與之成功交配”,“有時一群公牛圍住單個的母牛性交僅僅只是因為母牛的性欲要強得多,它需要那么多公牛提供服務”,事實上,公牛是“各種雄性動物當中性生活最為檢點的稀有動物”。參看洛晉編著《動物之愛》,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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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2013-08-19 13: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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